‘爸?’
李平安輕聲呼喚着。
前面那個青年男人並未聽聞他的呼喊,繼續與身旁的人影說笑。
一連試了幾次,李平安才知,他此刻是個看客,只能在旁註視着,而他接下來所見的這些事,有很多都是自己小時候聽爸媽說過的,只是他之前也沒想過,父親嘴裡那些輕飄飄的話,真正發生時,也會有如此沉悶的重量。
對於父親來說,人生最大的事,其實就是開廠。
一九九零年的春天,高考失利的父親在祖父的安排下,進入了這家幾千人的工廠,端起了鐵飯碗。
靠着祖父積累的人脈、多年積攢的榮譽,沒過幾年,父親就混的風生水起,成了廠裡某車間的技術骨幹兼人際骨幹,只等着工齡到了,就能上位車間主任。
在廠子裡又要幹活,又要當社交積極分子,本就是雙重的體力活。
李平安跟在青年面容的父親身後,瞧着父親與各位熟悉的叔叔伯伯談笑風生,嘴角不自覺地也露出了幾分微笑。
啊,他們也會說黃段子。
果然,不管時代怎麼變化,這玩意總會是一種生產力。
李平安看了好一陣,心底驀然想起,自己是爲了提醒父親‘不要被天道蠱惑’。
‘不能跟在父親的後面繞圈。’
李平安閉目思索,心底泛起諸多念頭,他的身影驟然升至‘高空’,低頭看去,卻見下方出現了一排排緊密排列的光柵。
每個光柵代表的是父親一段比較深刻的記憶。
李平安身形縱遊其上,並未發現天道化作的‘人形’;但他自身感悟揭示着,父親必然是在某個角落,與天道展開對峙。
這咋辦?
李平安咧了咧嘴,卻是起了狠勁。
挨個找也要找!
他身形驟然化作一束流光,衝回了剛纔的工廠,開始在各處仔細搜尋。
憑藉記憶凝聚出的幻境,主體畫面一直都是圍繞記憶主體展開,在李大志‘視線’不能觸及的角落,工廠都是空洞且黑暗的。
很快,李平安離開了青年時期的父親,進入了第二道光柵。
他突然頓住腳步,目光也略有些顫抖。
那是在陽光明媚的窗臺邊,有個看着還年輕的女人,穿着連衣裙與紅色的毛衣,燙着時興的微卷發,探身朝外看着。
“我回來咯!”
開門關門聲響起,進門的青年摘下圍巾、掛好工裝,探頭朝窗邊看了眼,連忙衝了上來。
“哎呀!王琴芬同志!你別吹風感冒了!”
女人輕笑道:“我等那個賣糖葫蘆的。”
“開着窗聽他吆喝就行了,你在這站着幹嘛,今天買不到我騎車給你買去,快過來!”
青年將他的妻子帶回了客廳,扶着她小心翼翼地坐下。
妻子被逗的不斷髮笑,眼底卻是喜滋滋的。
“我這沒事兒,真沒那麼金貴。”
“伱這個小同志,思想覺悟咋這麼低!”
青年嘟囔着:
“你現在是孕早期,醫生說了不太穩,你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要時刻有安全意識、保持精神高度集中,不怕困難、牢記使命,平穩度過艱難的孕早期階段,完成向孕中期大平原地帶的搶灘登陸,爭做新時代的青年孕婦代表!”
妻子笑的合不攏嘴,嗔道:“你這就提主任了?咋一套套的呢。”
“鄙人不才!三五八組小組長!人稱鋼廠趙子龍!六級鉗工證、一顆愛黨心!時刻爲車間主任準備着!”
“別貧了,我去做飯!”
“哎!您坐着,我去就行了!我等會兒直接端過來,你別動了!”
春風得意的青年哼起了膾炙人口的歌謠,戴上圍裙,進入了廚房陣地開始執行竈臺操作指令。
忙活了還沒幾分鐘,窗外就響起了久違的吆喝聲。
家裡又亂了起來。
慢步趕去窗臺吆喝的妻子,手忙腳亂摘圍裙衝向門口的丈夫,還有那扇沒來得及關上的房門。
李平安默默看了幾眼母親年輕時的模樣,從房門溜走。
他雖然也很想慢慢欣賞父母年輕時的畫面,但現在確實趕時間。
一連過了幾個光柵,李平安再次停在了這個房間中。
母親懷孕時的那段時間,光柵似乎特別密集。
他仔細回憶父母曾對自己說過的話,很多都已記不清,但那段時間,父母應該吃了不少苦。
就比如……
“我們廠子把我們一個車間都優化了。”
已經帶着孕相的妻子,淚眼婆娑地坐在桌邊,手邊是還沒喝的肉粥,一旁是不斷安慰她的丈夫。
“你別哭啊!這不是正常的事!你們毛衣廠的毛衣本來就賣不出去。”
丈夫連忙說着:
“這不是還有我嗎?放心吧,家裡塌不了。”
妻子紅着眼睛道:“孩子以後不要花錢嗎。”
“咋養都是養,咱們小時候不是啥也沒有嗎?咱爸媽那時候更艱苦,你不用擔心。”
丈夫呵呵笑着:
“最近省裡面開會,咱們這片成了試點,這幾天廠子裡來了一些銀行的,貸款利率給的很低,鼓勵我們去搞什麼小生意。
“我之前跟着廠裡領導去南方調研的時候,發現那邊有幾樣產品很緊俏。
“實在不行,我從廠裡辭職,自己貸款搞個小廠,那邊缺啥咱們就搞啥,以後能少的了錢花?”
“那能行嗎?”
“咋不行,以後就是缺啥產啥,不是產啥安排啥,這叫順應時代變化。”
丈夫一本正經地說着。
妻子問:“那萬一賠了咋辦?”
“賠了……咱們一起去大伯家插隊!我去做個高粱地裡的詩人,你就站在坎上給我唱歌,反正餓不死就行。”
妻子撲哧一笑,低頭吃起了肉粥。
“要不,我去擺攤烙餅吧,”妻子說,“我烙餅可好吃了!”
“不是,我啥身份啊,你去烙餅?這片哪個不知道,我過幾年就是八級鉗工、工齡一到就是車間主任啊!”
“人家很多老領導都去擺攤呢,也不見人家說啥。”
“那不一樣,我是年輕人,年輕人代表着國家的未來,咱們不能自我退步,你放心吧,肯定委屈不了咱兒子。”
丈夫隨口胡扯着,妻子安然笑着。
她並沒有看到丈夫眼底的那份焦慮與不安。
李平安仔細回憶了一下。
這段記憶……應該是父親提前接到鋼廠快要倒閉的消息之後。
懷孕的妻子、岌岌可危的鐵飯碗。
李平安快速穿梭在一個個光柵中,他看到了很多次,自己父親大半夜不睡覺,起來在房間中溜達,白天說是去上班,到了工廠看着那不開工的機器,跟一羣工人閒聊發愁。
快速閃爍的光柵中,工廠化作的巨大黑牆轟然倒下。
而父親只是遠遠看着,淚光閃爍,轉而投向了被黑牆激起的浪潮。
拿出祖父和自己全部的積蓄,將當時攢錢買的小商品房做抵押,幾乎拼上了自己的一切,像是在締造一個奇蹟般,搞起了幾臺老車牀組成的生產線,把他車間裡的那羣夥計拉了過來。
從那開始,父親開始頻繁往南邊跑。
以至於母親後來不斷抱怨,他出生時,父親還在火車上睡大覺。
這些光柵中的記憶,記下了父親奮鬥的歲月。
李平安很快再次‘升到空中’,低頭看去,那些光柵他只是看了十分之一。
父親在光柵最後?
他試圖從上方越過,卻被一股透明牆壁擋下,心底泛起明悟,知曉自己只是一個觀察者,必須挨個觀察過去。
李平安嘆了口氣,繼續快速瀏覽。
開廠並不是一帆風順,父親那邊的故事都夠拍一部電視劇了。 像什麼,破產危機、經營不善、工廠事故、資金鍊斷裂、老兄弟背刺、拼死反擊、浴火重生、喝酒應酬喝出胃病、工廠失火、環保檢查……
父親的體型胖了瘦、瘦了胖,兩鬢漸漸多了白髮。
他從揹着揹包到夾着皮包,從肩上扛着大哥大到腰間別着小靈通,開着他的桑塔納,意氣風發。
人到中年,父親送走了祖父祖母,祖父離世時他的嚎啕大哭,也許有一半是在釋放自己心底的壓力。
光柵中出現的妻子微微發福,漸漸變得珠光寶氣,又突然成了相片掛在牆上。
李平安看到了,穿着校服、將母親遺照掛去牆上的自己,還有那個悶了一杯白酒的父親。
“平安啊,以後就咱爺倆相依爲命了。”
李平安那時不懂,爲什麼父親說完這話,哭的像是個孩子。
他現在大概懂了。
父親只是捨不得他因病去世的妻子。
李平安嘆了口氣,並未多停留,繼續向下找尋。
他很快穿過了光柵林的三分之二,尋到了一個節點——被卡車撞的節點。
再向前,就是一片光怪陸離的世界了。
老李在小李背上醒來,渾身疼的厲害,口中問着小李咋樣了。
老李小李一起在山坡上仰頭看天,看到幾個人影飛過,老李嚇了一跳,小李笑的大叫。
傷勢痊癒不久的老李,坐在村口,眺望着遠處那一片連綿的大山,看到打獵的獵人回來,就上去問問有沒有他兒子小李的消息。
李平安有些汗顏。
他當時一門心思去找仙緣,卻是忘了,父親落單以後也會有惶恐茫然的情緒。
因爲他潛意識裡覺得,父親無所不能。
光柵中出現了萬雲宗的萬雲殿,一羣老人圍住了父親。
這時,李平安清楚地聽到了父親的心聲……
‘我去,啥情況?’
‘這些仙人看着也不太聰明的樣子啊,在山裡清修修啥了?’
‘讓咱對你們這些神神鬼鬼的道士磕頭?想得美,本廠長好歹也是鎮長的座上賓。’
畫面一轉。
老李同志噗通跪倒在了空鳴老人面前,口中高呼:“師父在上。”
李平安又聽到了父親的心聲……
‘誒嘿嘿,這老頭真好哄,年紀這麼大了,受咱一拜也未嘗不可,就當拜個乾爹了,義父在上,請受孩兒一拜!當呂布當呂布!’
李平安額頭掛了幾道黑線,快速穿過這處光柵。
後面的光柵應該是離着比較近,細節很豐富、畫面色彩鮮麗。
重點是,每個畫面都有老李同志的心聲配音。
李平安看着一臉和氣的父親,聽着父親那略帶‘奸詐’的心聲,整個人的三觀都像是要被顛覆了。
比如,李大志開啓神通。
‘這師父對咱確實不錯,也沒要求咱幹啥,這是啥好處都給,算了算了,不當呂布了。’
‘我擦,尺子就這麼硬砸啊?傷了算誰的?’
‘要不要唱個好運來?好運來那個好運來……哦吼!真有神通!’
又比如,李大志駕雲御空。
‘讓我看看,這幾個仙子長得如何……還挺漂亮,也不知道性格咋樣,平安要是能娶個仙子做老婆,他就爽了。’
‘一個肯定不行一個,他們都在說黃帝御女三千,等咱天仙了,肯定要給平安搞個三妻四妾!小問題!’
‘哦吼?他在跟人一起練劍?抱孫子有戲了?’
李平安隨手將父親腦門升起的幾幅遐想畫面拍碎。
再比如,李大志主持萬雲宗大比前後。
‘又上來一個!嗯,這個不錯,出手狠辣,可以給平安當一百六十二號老婆。’
‘那個蕭月看我幹嘛?我跟她很熟嗎?好傢伙,該不會這個老牛也在惦記我家平安這棵嫩草吧?女大三千位列仙班倒也不錯,但蕭月是莫易那邊的人呀,還看,她不會看上我這個半大老頭了吧?啊這?長得是真漂亮,身材也不錯,嗨呀,還看……’
‘莫易失了智嗎?掌門給的,那纔是能拿的,掌門沒說給偏要拿,副掌門也不行啊。’
‘閉關去吧您嘞!’
林林總總,不一而論。
李平安着實不知,自家父親的內心世界是如此豐富多彩,持續性‘虛懷若谷’,突發性‘得意洋洋’。
後面有幾個光柵是封着的,李平安自是知道,這是父親跟蕭月阿姨的風流韻事。
李平安也沒啥偷窺的癖好,低頭闖了過去,兩耳不聞、雙目不見。
前方突然一空。
最後一個光柵在虛空中無限延伸,畫面定格在了青樓雲舟中。
‘唉,平安被天道所困,該想想辦法讓他放下心。’
‘天道,這東西如果就是秩序的話,那也不是壞的吧,就是天奴都橫死了,這個問題比較嚴重。’
突然,父親的心聲很突兀地出現了變化。
‘那些教主都是洪荒幾個大時代的贏家,現在就算迎頭直上,最高也就是個普通大羅金仙,影響不到教主,平安如果能反過來掌控天道,或許就能多點機會。’
‘不行我替他試試吧。’
‘可別試試就逝世……這孩子現在這麼爲難,我也不能袖手旁觀。’
然後金光閃爍。
李平安敏銳地察覺到了父親念頭的不對勁,但他來不及說什麼,目中的幻境就已被金光填滿。
前方,李平安熟悉的七彩霞光再次出現。
而隨着李平安的靈念探入七彩霞光,發現了兩個‘父親的身影’,禁不住張了張嘴,表情出現了幾分凝滯。
前方幻境出現了少許佈景。
假的‘李大志’頂着禿頭坐在蒲團上,皺眉看向左側;
左側的真·李大志戴着假髮、挺着肚皮,手中拿着一隻教尺,背後是一面黑板,正一臉嚴肅地說着什麼。
李平安仔細聆聽,父親說的是……
“天道同志,你剛纔的言論是極其錯誤的,雖然洪荒天地有仙術和大道,但這也是此地自然生態中的一環,事情的本質並沒有發生變化,問題的本質也是十分清晰的。
“問題的本質是什麼?這個問題問得好,問題的本質就在於,人與自然之間的互相影響。
“你說你是一切爲了天地考慮,但你本身是誕生於生靈的思維方式,你這種極端偏向自然的思想,是一種左傾的思想。
“你沒有正確把握自身的使命。
“你的使命是什麼?是維持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係,而不是去單純保護一方、傷害另一方。
“在這裡,我向你隆重推薦我的兒子,也就是李平安小同志,這個小同志他思想很純正,對自身有明確的思想認知……誒,你有仔細聽嗎?”
假‘李大志’點點頭,溫聲道:“道友,我就是你……”
“天道同志,不要說這種自我矇騙的話語,你要客觀地認識到自己當前的困境。
“來,我跟你講講,爲什麼你要圍繞李平安展開接下來的工作,而不是要讓李平安成爲你的一部分。
“你現在呢,應該是處於一種無序擴張的狀態。
“你這種情況就十分危險!
“隊伍越大,就越要抓緊政治思想工作,必須有明確的思想指導。
“無序擴張的未來,就是一條可以預見的末路,連帶着,也會把這個天地帶到萬劫不復的狀態。”
李平安:……
他擡手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臥槽……
他爸在給天道講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