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抓着一支碳素簽字筆,戴着筆帽的筆尖“咚咚”撞着桌面,語氣也似乎顯得更加急促了些。“病情控制是一方面,護理和照顧是另一方面,也是很重要的!”
接下來老專家又從以往病例什麼的之類巴拉巴拉的說了半天,可她連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了。原本靈動秀美的雙眸變得呆滯,一眨不眨的出着神,只顧盯着那花白頭髮下已經明顯蒼老的臉上縱深的皺紋,一張一合的嘴巴變成兩片極快的鋼刀,上下翻飛着向她飛舞過來,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葉尋已經泛着死灰色的臉上露出了憂慮的神色。
“家長要配合醫院的治療,只要嚴格遵醫囑進行治療,儘快康復是不成問題!”堅定有力的話語本意是想給他倆人吃顆定心丸,可聽在葉尋的耳朵裡卻如同晴天霹靂一般,震得身軀頓時輕顫了起來。
劉潮感覺到了葉尋突然的慌亂,伸手攔住她的肩膀,指尖略微用力的輕輕捏了兩下葉尋的肩頭,想通過這種方式將力量傳遞給對方,卻發覺並沒有得到對方的反饋。耳邊老專家的聲音又傳了過來:“看病不能太着急的,你們家長要做好心理準備!”
肖強是享受國務院津貼的特級名醫,也算是省內甚至國內屈指可數; 的兒科專家,一般情況的小兒疾病基本上都是三五天就見效,十天八天保證好的節奏,如果不是他劉潮聶大少的名頭,任憑是誰都不可能當日就能掛到這個專家的號源的,毫不誇張的說門口等着看病的多半都是三個月前就已經排着隊規矩的等上了。可現在他也這麼說了,葉尋是徹底的傻了。
劉潮覺得心上一沉,老專家的話字字句句的,都敲擊在劉潮的心上,他覺得其實自己纔是讓孩子生病的罪魁禍首!如果不是他把車門鎖住讓孩子們獨自呆在車裡,也許就不會讓情況變得這麼糟糕。
詩靈乖巧瘦弱的身子懶懶的躺在他懷裡的時候,他覺得全世界的光亮都變得暗淡了下來,陪伴在葉尋身邊的日日夜夜沒有一刻心中是平靜的,愧疚和自責時刻縈繞在他的腦海裡,吞噬掉僅有的溫存和希望。
劉潮狹長的眼眸透出冷峻的光芒,往日如黑曜石般的瞳仁此刻只剩下機械的點頭和惶恐,蔓延在身體各處的寒意一陣又一陣的侵襲着每一個毛孔,用力攥緊的手指更深的摳進可以摳進的一切縫隙,好像這樣就能抓住一絲絲的,哪怕只有那麼一絲絲的希望,心中能有些許的依靠和安慰。
走出診療室,葉尋再也扛不住了,心理防線的迅速擊潰讓她一夜之間憔悴了許多。劉潮拖拽着她的胳膊勉強纔沒有跌坐在地上。
葉尋捂着嘴順勢靠在了牆上,眼淚似乎已經乾涸到再流不出來,只順着眼眶不停打轉的份兒。喉頭迅速上下滑動,張大的嘴發不出絲毫的聲音,用力握住的雙手死死的將臉埋在裡面。
“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了女兒,是我害了詩靈!”葉尋喃喃念個不停,沮喪的臉上再也掩不住心中的自責,洶涌波瀾的情緒擊潰渙散到不成樣子,幾乎都連不出一片完整的模樣。
“怎麼辦,究竟該怎麼辦?劉潮……”葉尋終於嗚咽到泣不成聲的,倒在劉潮的懷裡,死死的拽扯着他的衣服,用力的哭出聲音。
劉潮堅毅的臉上看不出絲毫的喜怒,牙關緊咬着勾勒出臉部堅硬的線條,更加用力的將懷裡的葉尋擁得更緊,緊抿的嘴脣一句話也不說,只有冷峻的眼神裡透露出一絲若隱若現的暖意。
一個堅定的念頭在他心中漸漸的清晰,這個懷裡孱弱哭泣的女人才是他的葉尋,是他劉潮刻在骨頭上、融在血液裡的那個人,什麼陰謀仇恨,什麼世俗恩怨,全都顯得那麼微不足道,之前的理由藉口都顯得如此的可笑,根本不值一提。
此刻,此時!此刻!纔是真正屬於他劉潮的,是他生命中值得永遠記住的一刻。
時間好像定格在了這一秒。
這個叫葉尋的霸道女子,終於將全副身心寄託在他的身上,終於卸下所有的防備不再躲避逃脫心中的依戀,終於摘掉所有的僞裝坦誠的面對兩人之間牽扯不斷無法割捨的感情!
她愛他!
這種愛包含了太多的苦楚和不甘,經歷了太多的磨難和坎坷,卻依然褶褶生輝的閃耀着光芒,終於從滿是荊棘、雜草叢生中生出了希望的種子。
太多的委屈擠壓在心底,太多的痛苦需要釋放。
葉尋毫不顧忌的用力捶打着這個男人的胸膛,一下一下的伴着淚水洗刷着心中的委屈和忿恨,恐懼和不安。那夜夜如瘋草般糾纏不清的思念不止的輾轉反側,那對着孩子不能言說強顏歡笑編造着超人爸爸的尷尬無助,那不能面對自己內心日日受着良心拷問的痛楚孤單……一起的一起都化作洶涌噴薄的淚水,汩汩的順着眼眶流出。
什麼都不需要言說,一個眼神、一個手勢、甚至什麼都不需要做,他都能懂。
她流出的每一滴淚都深深的刻在他的心裡,那其中百轉千回的滋味,是他一生都讀不完、讀不厭的眷戀。
禿了毛的烏鴉慌亂的竄進卷積的雲裡,烏壓壓的壓下來讓人覺得透不過氣。剛過晌午的日頭就已經像沒精打采的老人一樣,蔫蔫的打着瞌睡,陽光也不似往日的溫暖,竟然有了些許沒法言說的酸澀和困怠,彷彿鬧着玩似的失去了發光發熱的時代。
劉潮媽隨便的扒拉兩口眼巴前兒的冬蘑炒肉,鮮香的滋味留在嘴裡夠回味好長時間的。不過這會兒他沒什麼心情在乎這個,對面她蘭姨的表情似乎不太對,剛纔還有說有笑的樣兒突然有些走神似的,看着竹葉青的湛藍透綠的小瓷瓶子一個勁的發愣。
張了幾次嘴不知道該怎麼問,卻又覺得不說些什麼實在也是不合適。心下思忖了半晌,終於提起話頭漫不經心的說道。
“我怎麼覺得你心裡有事兒啊,”劉潮媽一邊把筷子順手搭在盤子邊沿上,筷子頭衝着一邊歪着放好,一邊擡起眼皮,把心中的疑慮,向對面眉心緊鎖卻刻意掩飾似的端着酒杯玩弄的蘭姨,拋了過去。
“是孩子們惹你不順心了?孩子的事兒?”看對方沒有回答,只是把手中端着的酒杯輕輕的墩在桌角上,劉潮媽清清嗓子試探着猜了起來。
蘭姨舒展開眉頭,勉強的笑着,搖了搖頭道:“我能有啥心事啊,老花?每天吃得好,睡得着,孩子們都孝順還有什麼不滿足的!”
“哦,倒也是。小尋尋那孩子挺孝順的,是個好姑娘。”劉潮媽自顧自的點點頭,又不太相信蘭姨的話似地,夾了一口菜邊嚼邊說着:“可你這不年不節的,來就來吧,還給我帶酒,我總覺得像是有什麼事兒似的。”
歪着腦袋嘬着牙花子,突然臉色凝重的試圖着問:“是你自己個兒遇上什麼難事兒了?”
蘭姨索性丟開了臉上的愁雲,大笑着把兩隻手“啪”的一聲拍在一起。
“老花啊,你可真能猜,我個孤葉尋子了,能有啥事兒啊!”嘴角上揚故意的皺起眉,繃着臉說:“難不成我來給你送酒喝非得是有事兒才能來麼?”
劉潮媽被反問的不好意思了,連連搖着手嘿嘿的憨笑起來。本來他就不是那種能說會到的人,蘭姨幾句話還真把他問的詞窮了。
他這大半輩子都在監獄裡和一幫老爺們混過來的,女人心裡都想些什麼,他還真就猜不出了。看她剛纔魂不守舍的樣子分明是有事兒,可這麼問來問去又不說,許是不好意思明說吧!
那既不是孩子們的事兒,也不是自己個兒的事兒,劉潮媽實在是猜不出還有什麼了。“難道還是鬼的事兒啊!”他心裡覺得有些堵得慌,纏麻的心裡居然還有些亂亂的,吞吞吐吐的樣子最不是他能受得了的了。
心裡一急,額頭就有些冒汗了。
“哎,她蘭姨,沒事最好,算我啊老糊塗啦,您大人有大量,啊,都在酒裡了啊!”
端起斟滿竹葉青的酒盅湊到嘴邊,一揚脖“咕咚”進去了一大口。辛辣的滋味嗆得眼淚都險些出來。擡起手擦揉着昏花的眼眸,一絲粘稠粘在了手背上,胡亂的在衣服上噌一下,也就算了。
蘭姨眼尖,看得真切。起身進廚房擰出來一個溼手巾,隔着桌子遞給劉潮媽,倒讓老花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憨笑着抖開毛巾,意思意思似的胡亂拿起一角劃拉了一下,只扒拉的沾了沾眼睛和腦門,就算是擦過了。
蘭姨沒說話,不易察覺的低頭輕輕嘆了口氣。自己也伸出兩個手指,就那麼一勾端起酒杯,送到脣邊輕輕的抿了一口。原本就白皙的皮膚抹過了一絲緋紅,紅白相間的頗有些動人。
劉潮媽覺得酒的後勁上來了,香、醇伴着辛辣的滋味直往嗓子眼裡竄。嗆得眼淚都有些順着眼眶打轉了,抓起筷子趕緊往嘴裡囫圇塞進去幾口菜,顧不上嘗什麼味道就胡亂的嚥下。
他的酒量本就一般,平日裡湊乎對付兩口大麴之類的也就罷了,高度數的酒一般都沒有什麼概念,談不上喝醉卻也一口就能上頭,這其中的緣由卻也是另外一個故事了。劉潮媽的心裡從來不願意把這些個不能忘記的東西帶到臉上,即使是女兒葉尋好多時候也不能完全理解她爸爸,他心裡有一個小小的房間,那是誰都無法進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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