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吧其實是很適合講故事的地方。也許因爲眼前的光線太過幽暗,也許因爲手中的酒液太過魅惑,卻總是能讓人忘掉自己曾經是故事中的一部分,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講述一段幾乎要忘記自己纔是主角的過去。而不論是說者還是聽者,都能借着這樣的朦朧不清,輕而易舉地掩蓋心底不願被人窺視的那一部分。
容瑄看了看蘇傾臉上不解的神情,不禁替程子安惋惜地搖了搖頭。一時並未開口解釋剛纔的賭約,而是問了蘇傾一句,“你認識子安多久了?”
蘇傾一愣,下意識地答了一句:“大約有……八年了吧。”只不過八年裡……其實只有兩年是在一起的……
容瑄苦笑,程子安那個死要面子的脾氣真是萬年不變的累人啊……搖了搖食指,對上蘇傾全是困惑的眼神緩緩吐出:“那你記不記得很久以前,你曾經從一個宴會上翻陽臺逃掉?”看到蘇傾瞬間怔住的表情,又問了一句,“那你又記不記得,當初幫你逃走的那個人是誰?”
這一問生生把蘇傾問得愣住。她當然記得,那天是莫家然的生日,所以她才拼命地想要趕在約好的時間之前從宴會上逃走。那天回家之後還被父親臭罵一頓,幾天沒給她好臉色看。至於那個曾經幫助過自己的男人,當初匆忙之間其實並未看清他的長相,只是記得他有着很好聽的聲音,溫溫潤潤似水一般,卻又是極富磁性。只是……容瑄卻是如何知道這樣連自己都幾乎要忘掉的往事的?
蘇傾臉上的表情不停地變了幾變,容瑄坐在對面看着也並不吱聲,只由了她慢慢回想,手裡的酒杯卻是來來回回在手邊輕晃,惹起一圈圈的水紋。
良久,蘇傾終於顫着聲音問:“你的意思是……那個……纔是程子安第一次見到我?”容瑄輕輕點頭,眼裡都是無可奈何的神情。
蘇傾徹底呆掉。怎麼可能……怎麼會……雖然也一直很疑惑那年在醫院裡,竟似瘋了一樣的自己,連帶着幾天沒有睡覺,必定是憔悴至極,以他閱人無數的眼光怎麼會單單挑上自己。……竟然是這樣麼?腦海裡曾經根深蒂固的那些想法盤踞不下,蘇傾只覺得自己一時有些接受不了這被重新定義過了的初遇。
容瑄沉默了一下,斂了斂眼底的情緒,緩緩開口。
“說起來,認識他這麼多年,一直以爲他是和我一樣的人,可看到你我才知道,我其實真的不如他。小的時候,雖然也會一起打打鬧鬧,可是做錯事情的時候,他總是站在我前面替我挨罰。當時只是覺得他很夠朋友,現在看來,他該是從小就比我要有主見的多,有擔當的多吧。”
頓了頓,又重新說道,“其實我本來以爲,他這種人,對誰都淡淡的,永遠的喜怒不形於色,纔是我們這樣的家庭該有的繼承人的樣子,甚至從前我都還很羨慕他。可是後來才知道,他只不過是還沒有遇到真正在乎的人罷了。”說罷,擡眼看着對面的蘇傾一笑,容瑄舉起手裡的酒杯,“還是敬你一杯,若是沒有你,我可永遠沒機會這麼戲弄某人呢~”
蘇傾正自沉浸在驚訝裡,聽得仔細,不防他忽然又把話題扯到自己身上,略帶調侃的語氣,即使仍然在消化剛剛纔知道的事實,卻仍舊不由得臉上一熱,只好也舉起杯子和他輕輕一碰。容瑄這才接着說道,“如果當年,我有他一半的勇氣,現在也不會只能躲在這裡怨天尤人吧。若當初是他,大概會換個結局也說不定呢。”
近乎喃喃自語的聲音,聽得蘇傾一頭霧水。容瑄擡頭看到蘇傾略帶迷惑的眼神,才忽然發覺一般笑出聲來,“對不起,忘記你什麼都不知道了。我自罰一杯。”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才又說道,“其實當初,我也和他過着一樣的生活。什麼事情都有人安排好,自己只要按部就班就可以。他們說我該出國我就出國,他們說我該回來接手公司的事情我就回來,甚至於他們說誰家的千金會對下一個項目有幫助我就去接近那些女人。那時並不曾覺得有什麼不好,即使偶爾覺得生活太單調了些,卻不是那麼無法忍受。可是時間久了,才越發覺得自己活得真的行屍走肉。”
說到這裡,大約講得有些艱難,容瑄停在那裡不再出聲,似乎在醞釀着該怎麼繼續開口。蘇傾看着眼前的男人,不知幾時已經斂去了初見時的玩世不恭,只有眉心微微皺起,不禁有些替他難過。這樣的人生……即使在外人眼裡再光彩奪目,又有什麼意義呢?卻一時也不知該從何安慰,只好拿起一邊的酒瓶,又幫他添了一些。順着他的話問了句:“那後來呢?”
容瑄一笑對她道謝,隨即又叫了外面的侍者拿了一隻新的酒杯進來,不由分說地幫蘇傾也倒了一杯,“趁着他不在,偷偷喝點沒關係的,來我這裡就只喝果汁,被人知道還以爲是我太小氣。”蘇傾只好紅着臉接過來,想到程子安大約是因了上次她喝醉的事情纔有那麼一說,不由得更加羞窘。卻也不好解釋,還好容瑄已經又開了口繼續說下去。
“其實當初,我也曾經遇到過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可後來我媽要她離開我,我卻是怎麼都開不了口挽留。那時候的我,放不下的東西太多,家庭,名譽,未來。許多別人求之不得的,到了我這裡,竟然都變成掙不脫的桎梏。也猶豫過,也不甘過,卻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被我媽逼走。甚至最後她離開的時候,我連當面去機場送她都不能。我能做的,就只是躲在角落裡遠遠地送她離開。”
容瑄頓了一下,拿着酒杯的手無法剋制地有些顫抖,定了定神,再開口時,聲音竟已變得低啞,“可我不知道,那個時侯,她其實已經知道自己活不長久。她也從來都不曾想過要我真的放棄所有陪在她身邊,那些於她,早已經是沒有意義的事情了。可是……你知道麼?我有那麼那麼多的東西,她要的我都可以給,卻只除了她等得那一句承諾。”
蘇傾聽得呼吸都幾乎屏住,看到容瑄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微微仰起臉,閉上眼睛又睜開,眼框卻已是通紅。然後,情不自禁感覺到悲傷,這世上如斯多的假如,可是卻偏偏沒有一件可以如人所願真真正正從頭來過。生活是一本永遠無法回翻的書。
容瑄停了半響,才又說道:“後來我才知道,當初她曾經跟我媽說過,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而她只不過想在最後的日子裡能待在我身邊,可是我媽給她的回答是,我的人生不需要她的存在,請她離開。”看到蘇傾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容瑄苦笑,“當我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她已經不在了。然而畢竟,逼走她的那個人是我媽,或者,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我自己。所以,除了自責,我沒有辦法真的去恨誰。而我也沒有勇氣再繼續面對那樣的過去,所以我選擇了放棄繼承家業,然後再被我爸媽掃地出門。”頓了頓,他說,“可是……那時候才放開,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蘇傾看着他極力忍耐卻仍是不住顫抖的手,心下着實難過,張了張口,卻着實想不出安慰的話來。終究,怎樣的安慰又能挽回一個已經逝去的生命……更何況,還是自己曾經愛過的,甚至依舊愛着的人……
最後還是容瑄先平靜下來,笑着對蘇傾說:“都是我不好,你就當做是在聽故事,忘了就好。”蘇傾默然點點頭,卻是說不出話來。容瑄卻又說,“其實我說這故事,是希望你知道,子安和我……面對的未來,其實都一樣。”
蘇傾身形驀地一僵,一時竟不知道該怎麼迴應。只得掩飾地伸手去拿面前的杯子。喝進去纔想起果汁已被容瑄換成了酒。略帶苦澀的味道,透着微酸,一點點刺激着味蕾,再絲絲縷縷地隨着無限冷意一直流進心底。
“他這個人,表面看上去對誰都冷冷的,甚至有點不近人情吧,可是我卻最清楚不過,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自己的情緒而已。”容瑄遙遙看向程子安,正對上他一曲終了望過來的眼神,笑了笑鼓掌示意他繼續。蘇傾也望過去,看到程子安已經低下頭開始彈奏第二首曲子,仔細聽去,卻是自己喜歡的那首 Aphrodite。淡淡的音符散開,空氣裡都帶上了一絲涼涼的味道。
“可是你知道麼?越是這樣的人,一旦真的愛上,越是會不顧一切地付出。”
蘇傾一怔。下意識地望向容瑄,卻對上他看過來的眼神。無限認真的,似乎要看到人心裡去的眼神,讓蘇傾不由地也坐直了身子傾聽。
容瑄看着蘇傾緊緊握在一起的手,有些不忍,卻還是狠着心說了下去。“我只是想請你,如果愛他,那就全心全意地去愛。因爲他和我不同的是,他比我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停了停,看到蘇傾擡眼看向自己,才又接到,“可是,如果不愛,如果不夠堅定,那麼請你……早一點離開。我不願意看到等他爲了你放棄所有的時候,你卻放棄了他。”
也許是空調開得太大了吧,蘇傾忽然覺得有點冷。手裡的玻璃杯瑩瑩的反射着一點亮的光芒,映在眼裡,竟也覺得刺眼。想要擡手把杯子放回桌上,卻發現那小小的杯子竟似是有千鈞的重量,怎麼都動不了分毫。
良久,蘇傾開口,只覺得嗓子似乎被酒灼傷,火辣辣地瞬時變得暗啞。“可你……又怎麼確定,到最後迫不得已離開的人……不會是我?”
“當初你們的事,我知道的並不多。可是我卻記得,那一年,他來找到我,竟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不停地喝酒,不停地發呆。問他出了什麼事,他也不說。最後還是梵歆告了我一點大概。再問他的時候,他卻只說,‘懂得放棄的人,才能得到幸福’。”
擡眼看蘇傾,額前的碎髮擋住了眼睛,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卻能感覺得出,她忽然變得雜亂的呼吸聲。“那天他說要跟我賭酒,結果我贏了他,那也是……我第一次贏他。”繼而有些落寞地笑笑說,“這也就是他爲什麼會坐在那裡彈琴的原因了。”
蘇傾的目光隨着他的話不由自主又轉而尋覓遠處程子安的身影。鋼琴的聲音清靈明朗,悠悠然然地夾着那人熟悉的氣息流轉過來,蘇傾只覺得心底百轉千回,似有無數水滴同時砸在心上,紛亂卻帶着通透的涼意。
自嘲地笑笑,其實容瑄說得這些話……過去的日日夜夜裡,她又何嘗不曾想過。說離開多簡單,可是離開之後呢?程子安不好過,她不也是一點點煎熬過來的?如果真的從來不曾愛過,當初又何苦落荒而逃?如果真的不曾付出真心,現在又怎麼會捨不得掙開他牽過來的手?終究還是太想要幸福吧,纔會自私地想要留下,閉上眼睛就當作世界上只有深愛的那一人。可是夢做得再久,也還是會醒來。
容瑄的話,只不過讓她更加明白自己尷尬的處境而已。即使他也愛過她,那也不過一場鏡花水月,完全沒有未來的愛情,甚至還不如空中樓閣更現實一點。他有事業,有無數的責任壓在身上,更遑論他的未婚妻。她對他而言,又算得了什麼……即使如容瑄所言,他是有勇氣可以爲了所愛之人放棄所有,可是她卻無法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是那個值得他如此付出的人。
這樣的放手一搏,竟是用愛做了賭注。而他們,真的賭得起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