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跟莫家然見過面之後很久,蘇傾感覺生活漸漸安寧的如同不曾發生過任何事情,一切似乎又恢復如常,甚至在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何洛告訴她,連程子安都帶着Karen去了歐洲。日子一下子簡單起來。這樣許久不曾有過的寬鬆的時光讓蘇傾舒服地直想站在天台上一次次深呼吸。然而唯一讓她感覺不安定的人……卻是葉萌。
那天晚上之後,每次蘇傾打電話給葉萌,得到的都只是不冷不熱的回答,總是說不到兩句就被掛斷了電話。每次聽到聽筒裡傳來的斷線音,蘇傾都感覺心底被什麼揪的很難受。那種說不出的悵然若失,說不出的壓抑,讓她總是情不自禁地就回憶起和葉萌在一起的這些歲月。
蘇傾認識葉萌的時候,她們都只是剛上初中的半大孩子。總覺得自己已經長大到足夠獨當一面,於是就到處橫衝直撞惹是生非。蘇傾生命裡做壞事最多的年紀,葉萌永遠是背後黑手。
比如說,葉萌喜歡捉弄她的同桌,一個總是喜歡在上課的時候把漫畫放到桌兜裡看的黑黑瘦瘦的男生。有一次葉萌一覺睡醒老師還在上面講她已經完全運用自如的乘法分配率,遂四下環顧一週,甚感無聊。於是葉萌默默扭頭看了一眼正在專心致志學習拳皇的同桌,用手肘輕輕碰了碰他,很正經地說:“誒,老師叫你上去寫題呢。你聽不見啊?”黑瘦同桌瞬間彈跳起來,動作嫺熟地把漫畫往桌兜裡一推,無限坦然地走上了講臺。他站在黑板前看着老師剛寫的公式,看了半天愣是沒看出來題在哪裡。全班愕然。頭髮花白的數學老太太激動地伸出蘭花指,抖啊抖地點着他說:“某某某!你太不像話了!你在幹嘛!去,今天的課你不用上了!外面站着去!明天把今天講的所有公式抄50遍交上來!”可憐的同桌連申辯的機會都沒有,因爲他不能告訴老師,他因爲上課看漫畫看得太專心了被人耍了……那邊葉萌早就笑得東倒西歪,蘇傾一眼就看出又是葉萌的惡作劇,於是跟她一起邊笑邊捶桌子,結果一不小心用力太猛,把藏在桌子裡的撲克掉了一地。所謂幸災樂禍之後遭到天譴說得就是蘇傾這種苦命的孩子。所以那天晚上,蘇傾也毫無疑問地陪着葉萌的同桌抄了50遍公式……
再比如說,初三開始上晚自習,在晚自習之前葉萌和蘇傾都會一起出去覓食。某日,葉萌拿着她爸爸給她的一張抵用券跟蘇傾跑去學校附近的一個飯店吃飯。結賬的時候,實際金額比抵用券超出三塊錢,蘇傾正要掏錢包,卻被葉萌神神秘秘地拉住。然後就看到葉萌跟個賣菜老太太似的從兜裡掏出一堆硬幣外加一疊爛得很銷魂的一毛錢。數出三塊,笑得特別白雪公主地連着抵用券一起遞給來收錢的服務員。蘇傾把書包往眼前一捂就衝出了酒店,完全無視後面葉萌叫着“等等我啊”,可謂抱頭鼠竄。並且痛下決心今後死也不會再進這家飯店的門。
偶爾,蘇傾也會拉着莫家然一起。只不過莫家然跟葉萌兩個人完全屬於水火不容的類型。莫家然喜歡整人於無形,而葉萌喜歡明目張膽地把人逼瘋。於是,他們之間常常會出現利益衝突,鬥嘴是免不了的,但是礙着蘇傾的面子也不好多說。葉萌最喜歡的對莫家然示威的方法就是跟蘇傾粘得跟連體嬰兒一樣,讓莫家然像個跟班一樣提着她們買的東西走在後面。莫家然對此抗議多次甚至打定主意再也不跟她們去逛街,結果被葉萌在蘇傾身後一攛掇,蘇傾就跑到莫家,粘着莫媽媽一陣甜言蜜語之後委屈地暗示一句:“阿姨,最近家然哥哥很忙麼?叫他去上街他都總是說有事呢~”莫媽媽一直喜歡女兒多過兒子,對蘇傾就像親生女兒一樣各種寵愛,一聽這話,立刻衝到兒子的房間裡把正在玩電腦的莫家然殺個措手不及。莫家然不敢不畏母親大人的強權,只好乖乖跟着出去繼續當苦力。只是從此發誓終有一天整倒葉萌爲民除害……
因爲有了葉萌,年少的時光裡滿滿的都是暖融融的甜味。偶爾回想,蘇傾發現自己竟然真的想不出跟葉萌有過爭吵或者冷戰,兩人甚至連鬥嘴都很少。只除了那次……蘇傾家裡出事。
人其實是很奇怪的動物,幸福的時候,恨不得放大一千一萬倍,讓所有看得到想得到的人都來分享自己的喜悅。可自卑的時候,卻也是恨不得連自己曾經說過的話做過的事都從時間的軌跡上抹去。父親被判刑之後,蘇傾每每對着自己的手指發呆,總是會想到,就是這雙手,曾經拿着那些來路不正的錢四處揮霍。想到每一次自己購物之後興高采烈地同葉萌討論的樣子,蘇傾總是忍不住就想要把臉埋進手臂裡。那種從內心最深處蔓延滋生的羞恥感壓得她總也擡不起頭來。她不敢見葉萌,甚至連她的聲音都不敢聽。因爲她真的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表情面對她,還有從她眼睛裡看到的……曾經的自己。
剛被程子安撿回家的時候,她想着母親,尚還留着一絲的力氣支撐自己不倒下。可是很快,連母親也去世了。那個時候的蘇傾,得過很嚴重的抑鬱症。不吃飯,不說話,偶爾會閉着眼睛好像睡着一會兒,但是稍有腳步聲就又會驚醒。程子安把蘇傾領回家之後,開始看着她爲了母親奔忙,似乎沒什麼特別難過的跡象,也就放了心,很久沒有再去看過她。可是當程子安聽到蘇傾母親去世的消息,再一次回到她身邊的時候,看到的卻是窩在被子裡,蜷縮成一團的她。不知飢渴,不知睏倦地過了幾天,蘇傾的體力已經透支到極限。程子安伸手一摸,就是一片滾燙。他幾乎是立刻抱起她就送到醫院,可是,她再一次睜開眼之後,卻是一句話也不再說。程子安站在她牀頭,她也只是轉過眼去看着窗外。很多時候程子安都以爲她在哭,可是走過去一看,她卻僅僅是在發呆而已。只是眼神卻是永遠的沒有一絲波瀾,平靜卻透着讓人心驚的絕望。
後來護士告訴程子安,蘇傾晚上總是做惡夢,醒過來,就睜着眼睛盯着病房角落裡那盞落地燈一整夜。程子安也只是默默聽了,並沒有說什麼。只是那天晚上開始,他不論多晚,都會回到病房裡,抱着蘇傾,偶爾用手輕輕地拍她的背,等着她睡着。開始的時候,蘇傾對於他的靠近很抗拒,總是會猛烈地搖頭,嗚咽着推開他。程子安卻只是更用力地抓着她的手,抱緊她,在她耳邊說:“讓我走可以,但是你要親口說。你說出來了,我自然會走。”蘇傾只做未聞,仍舊虛弱地反抗着。到了後來,她卻慢慢習慣程子安溫暖有力的懷抱,不再反抗,甚至偶爾可以靠着他很安穩的一直睡到天亮。只是……她卻再也不曾開口說過話。
當葉萌再一次出現在蘇傾面前的時候,蘇傾的第一反應是逃走。那個時候,她已經被程子安從醫院接到了他的別墅裡。所以看到葉萌,她先是呆了一下,反應過來之後轉身就往身後的樓梯跑。可是程子安卻從葉萌身後搶過一步,追上來抱住她。他對她吼,難道你就準備這麼過一輩子麼?!難道你要做一輩子啞巴麼?!她拼命掙扎,眼裡全是哀求。她真的不想見葉萌,不想見關於從前的任何人,任何事,至少,不是現在。可是程子安鐵了心,完全不給她逃開的機會。他就那麼從後面生硬地把她抱起來,放在葉萌的面前,逼着她面對眼前同樣早已是滿臉淚水的葉萌。
蘇傾拼命掙扎,一口咬在程子安困着她的手背上。狠命地咬下去,好像要咬穿他的手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程子安疼得差點鬆了手,卻還是抓着她不放。一直到蘇傾忽然聽到葉萌哀傷的聲音,她問她:“阿傾,你……你就這麼不想見我麼……我真的,那麼讓你討厭麼……”聲音透着無盡的哀傷,耳語一般低低的默唸,甚至程子安根本就沒注意到她的聲音,可是蘇傾卻聽到了。一直聽到心底去。葉萌的聲音喃喃的一直滾燙地印到她的每一根神經每一條血管。她忽然就動不了了。身子軟軟的一點力氣都沒有,程子安放開她,她便緩緩地滑坐在地上。
蘇傾看着眼前的葉萌,哭得滿臉都是淚,卻是一點聲音都沒有。她忽然就心軟了,也心疼了。這個還是葉萌麼?那個飛揚跋扈,從來都是一臉笑容的葉萌麼?她不出聲,不擡頭,卻感覺到葉萌在她面前緩緩蹲下來,擡起手,抹掉她臉上的淚,慢慢伸手地抱住她,然後在她的耳邊,一如從前地喚她:“阿傾。”
蘇傾的身子僵了一下,過了許久,好像剛從一場噩夢中剛剛醒過來,猶豫了一下,終於也微微伸出了手,環住葉萌。呼吸着葉萌身上熟悉的香味,蘇傾終於再也忍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萌萌……萌萌……萌萌……”她哭得渾身都在發抖,只能緊緊地抱着她,就像要抓住最後一根稻草那樣死死地抱着她。那天,蘇傾終於在母親去世之後,說出了第一句話,萌萌。撐了那麼久,在生與死之間徘徊了那麼久,在抱住葉萌的那一刻,她終於可以把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傷口都拿出來,等着她安慰,等着她告訴自己,“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她就像個孩子一樣在葉萌的懷裡放聲大哭,一直哭得天昏地暗然後才筋疲力竭地睡去。葉萌抱着她,任由她哭着,一動不動。只有程子安纔看得到,那天她流下的眼淚不會比蘇傾少。
那天開始,蘇傾在葉萌的鼓勵下,終於慢慢地開口說話,直到幾個月後,終於再一次回到學校。後來蘇傾常想,如果沒有葉萌,如果沒有她在自己最悲傷的時候擁抱過自己,那將是件多麼可怕的事情。而葉萌在知道了她跟程子安之間的約定後,也從未因此質疑過蘇傾。她只是偶爾拉着蘇傾的手,對她說,雖然他們之間的關係無法得到所有人的認可,但是起碼在她最困難的時候,是程子安挽救了她。而她,該學着感恩。
之後的六年,葉萌依舊像過去那樣陪在蘇傾身邊。她是唯一一個不會在蘇傾面前迴避那段往事的人,也是唯一一個會點着蘇傾的額頭很不在乎地告訴她“那些錯誤與你無關”的人。蘇傾甚至偶爾會想,即使是親姐妹,也不可能做到像葉萌一樣的地步吧。葉萌給她的,是幾乎超越親情的友情。
所以當她忽然發現,不論是打電話給葉萌聊天,或者是找她出來吃飯,得到的都是不冷不熱的拒絕時,她是真的心慌了。一直以來,不論她走到哪裡,不論她走出多遠,只要她回頭,至少都還有葉萌站在身後,緊緊跟着她。而現在,如果葉萌不再願意留在那裡……蘇傾發現自己甚至根本不敢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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