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怔怔的愣在原地,攥緊的雙拳慢慢地鬆開,青白的早已失了血色的手指關節終於恢復了些許紅色。
他靜靜的凝望女人熟睡中瀲灩方好的秀麗面容,清晰地感受到身體內蟄伏着一隻黑暗雄獅,看似溫潤無害,實則已經開始蠢蠢欲動,隨時準備發起攻擊。
這個認知,讓他一度覺得不可思議。
其實,早在一個禮拜之前,同樣一個這樣靜謐的夜晚,他就已經感受到了一種無法控制的力量在他的體內咆哮,當時的他,幾乎被自己的衝動震驚到落荒而逃。
他不是一個拘泥小節的男人,也不認爲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事是他敢或者不敢爲之的,只不過,在這個女人面前,他竟然從一開始就動了慈悲之心,覺得不能就這樣碰她。
與其說他爲自己身體的變化感到震驚,不如說是對這個女人的心軟顛覆了他過往的處事方式。
手指無意識的伸向褲袋摸索,空無一物,方纔憶起最後一支香菸早已在樓下抽完。
心臟的位置還是跳動的非常激烈,全身的細胞都變得僵硬,脊背挺直,輪廓分明的俊臉上是諱莫如深的神色漸現。
時間在這樣靜默的夜,流逝地特別慢。
顧西陸就這樣靜靜地坐在牀邊,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平靜了下來,他盯着女人的眼神更加濃郁,微微一勾脣角,眸光裡便是細碎的星子閃耀,比橘黃的燈光更加耀眼奪目。
他想,或許其實沒有那麼困難,既然已經下定決心,他所需要的不過是一個契機,而這個契機,或許就在一個禮拜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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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喬的睡眠一向不深。
經常都是盯着天花板,直到眼睛疲勞過度,再也繃不住的時候,才能合上眼。
通常這個時候,頭腦昏昏沉沉卻似夢半醒。
這一次,她第一次在夢中沒有想起程景顥,而是出現了一個讓她頭痛的男人。
男人有着硬朗的輪廓,堅毅的下顎和緊抿的脣線,是她意思渙散之前,最後的感知。
當然,最終令她安心沉睡過去的,還是他身上散發的那種夾着淡淡菸草味和鬚後水味道混合在一起的的特殊氣息。
或許說不上特殊,卻因爲多次在她窘迫悲傷的時候,默默陪着她,而變得熟悉和令人安心。
她不過是在琅色喝了幾杯雞尾酒,難道又醉了?
眼前出現一幀畫面,轟然一陣凌亂之後,一羣黑衣打扮的男人,把辛扶搖帶走了,她記得扶搖喊過那個男人的名字,蕭閔。
扶搖認識他,卻不願意跟他走,可是卻架不住幾個男人的力量,最終被拖走了。
她想站起來去追扶搖,卻感覺全身無力,整個人軟趴趴的伏在吧檯上動不了……
“扶搖,扶搖,你去哪兒,不要丟下我……”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凌亂,眼前的人影晃動,越來越模糊,直到她被一雙結實有力的胳膊扯起,夾在了腋下……
男人的個子好高哦,她穿着平板鞋的身高站在她的旁邊,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
明明是一張英俊到令人窒息的臉龐,偏偏掛着讓人膽顫的寒霜,她聽到顧西陸好聽磁沉的聲音,帶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人我帶走了!”
“你通知我過來,難道不是想看到這個結果?”
“人不可能一直活在過去,希望你能早點找到自己!“
……
嚶嚶嗡嗡的對話裡,楚喬分辨不出更多的聲音,卻清晰的捕捉到顧西陸幾句精短的回答。
最後一句,“人不可能一直活在過去,希望你能早點找到自己!”讓她一度以爲顧西陸知道了她的秘密,難道是在開解她嗎?
她殘存的意識拼命地掙脫困意的束縛,最終,竟然真得從那個不清醒的楚喬的身體裡,分裂出一個思維清晰的楚喬。
清醒的楚喬看着喝醉的楚喬,秀挺的鼻樑下,緋薄瑩潤的粉脣洋溢着尷尬的笑意,顫慄抖動的眼眸中,閃過痛心和恍惚。
那是無法假裝的堅強,因爲對前路的迷茫和對程景顥的背叛。
她微閉的眼角有奪眶而出的淚滴滑落,冰涼而透明。
清醒的楚喬很着急,想幫難過的楚喬拭去那些淚滴,眼淚滑落指尖,憂傷的情緒便破碎在她的指尖裡……
她看到顧西陸覆上寒霜的面容裡,優雅如畫的弧線偏轉,幽深的視線靜靜地落在她的臉上,低魅冷厲……最後,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之後,抱着她塞進了跑車裡。
喝醉的感覺和暈倒不同,即使暈眩昏沉,心裡總有一股強烈的拉力妥妥的拽住人的某一根神經,讓你無法徹底流放自己到底。
清醒的楚喬,於是頭痛的見識到了喝醉酒的楚喬不爲人知的一面。
原本被輕輕放在牀上的人,突然直挺挺的坐起,嫣紅的臉頰薰意更濃,粉色的脣瓣輕啓又翕合,一直微閉着的眼皮兒慢慢的掀開,迷離的眼眸擡起,回望男人安然的凝視。
層層瀰漫的霧氣散開,她渙散的視網膜上終於出現了一個讓她心驚肉掉的男人的身影,“顧西陸?”
一拳砸在男人的肩頭,“你個混蛋,又想看我的笑話嗎?”
男人毫無防備女人這一系列突如其來的動作,簡直像詐屍一般的不可思議。
意識到自己被突然偷襲,他寒着臉鉗住了女人的小手,眼眸重新覆上一層凜然和淡漠,楚喬甚至聽到男人咬牙壓低的聲音,“你倒是越來越出息了?那個地方你也敢去?喝酒有癮?醉不死你!”
喝醉的楚喬第一次看到顧西陸磨牙憤怒的臉色,他看向她的眼神甚至有一股恨鐵不成鋼的厭煩,清冷的嗓音充滿嚴厲。
楚喬原本不甚清醒的腦袋被震得縮了縮,即使還不能分辨原因,她還是聽出了他的憤懣和責備。
她擡頭望着他,用一種仰望和愛慕的眼神,乾淨晶亮的眼眸撲閃着靈動的狡黠。
她忽然改變了畫風。
嘟着粉脣,伸出重獲自由的胳膊挽上顧西陸的,搖擺的頭顱好像不是自己的,就那樣自然而然的靠在了顧西陸的肩頭。
脣角噙着滿足的笑意,然後又把自己的脖子往顧西陸的肩頭縮了縮,情不自禁的喊了一聲,“爸爸!你是愛喬喬的,對不對?”
清醒的楚喬被震的目瞪口呆,同樣臉色懵然的還有被她抱着胳膊搖來晃去的顧西陸。
沉冷的臉色終於破冰,卻是要滴出墨來的深凝。
感受不到頭頂預期中的撫摸,楚喬委屈的扁扁嘴,哀怨地擡頭,纖長的眼睫上還掛着一串亮光閃閃的淚珠,她朝顧西陸捱得再近一點,“爸爸,其實喬喬好愛你!”
……
終是受不得這突如其來的刺激,被稱作爸爸的男人攸然推開了她的纏繞,語氣裡是暴走之前的出離憤怒。
“誰是你爸爸?睜大你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誰?”
那一下推搡太過用力,楚喬向後趔趄,“咚”的一聲撞到了牀的靠背上。
她撫着被撞得發疼的腦袋,滿眼憋屈的看着顧西陸。
寂寥的夜色,密閉的空間,長久的對峙。
然後是一聲突如其來的嚎啕大哭……
“爸爸不要我了……爸爸真得不要我了……喬喬再也沒有爸爸了……”
顧西陸倉皇地擡手捂住她的嘴,防止在這安寧的夜晚招來了是非。
劍眉凝得成了川字,卻不得不耐着性子,壓低聲音,“爸爸沒有不要你!”
許是聽到想要的承諾,滿臉溼潤的女人孩子氣的偏過頭,想在男人臉上判斷他承諾的真實性。
顧西陸一點點鬆開了粘溼的大手,是鼻涕?還是眼淚?
噁心死了……
“爸爸板着臉,爸爸騙人……”
顧西陸屏住呼吸,盯着眼巴巴擡頭仰望他的小腦袋和滿眼期滿、熱切欣喜的小眼神,遲疑了很久,最後還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擡手撫上她溫暖的頭頂,臉上擠出一絲難看的微笑,“爸爸不騙你,爸爸愛你!爸爸最愛喬喬!”
女人擡起懵懵懂懂的小臉,笑得嬌憨,點頭如搗蒜,再次滿足的攀上男人的胳膊,“不要騙我哦,不然,我也不要再愛你了!”
顧西陸撫着她柔順黑髮的大手一頓,心底突然衍生出一種滯漲的滿足感。
因爲他一個心血來潮的善念,可能填補了一顆千瘡百孔的心靈,滿足了一個女孩對她父親壓抑在心底的孺慕和思念。
今天往後,她對自己的人生缺憾,是否會少一點負重和悲涼?
不過,想到自己竟然被一個女人當成爸爸,傾吐愛慕,顧西陸最終還是沉斂了神色,再也笑不出來。
他望着懷裡單純滿足的笑臉,眸色幽深而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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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滿意足的女人沉浸在失而復得的溫暖和幸福中,繼續提着要求,神色是悻悻地不自在和羞澀,說出來的話卻讓顧西陸覺得是得寸進尺,“爸爸,今晚陪我睡好嗎?”
“……”
顧西陸濃眉緊蹙,審視着這個醉鬼到底還存了幾分意識,喝醉了不睡覺,在這裡跟他講條件?
楚喬已經往牀裡面挪了挪,給他騰出了位置,滿意的做着安排,“我不佔位置的,這裡,這裡,都是留給爸爸的……”
說完,人已經往裡一躺,鑽進了被子。
顧西陸擡頭,見她雙手託着被子,露出大大的眼睛,寫滿期盼。
貝齒輕輕咬着被角,似在羞澀。
他不知道到自己到底是哪根神經抽了,就那樣長腿一擡,蹬掉了鞋子,頎長的身軀已經躺在了她的身側。
“睡吧!”控制了心裡的躁動,他自己先閉上了眼睛。
楚喬目不轉睛的凝着與她保持着最大距離的顧西陸,臉頰上的紅暈越來越明顯,她捏着被角的小手收緊,像是在爲自己聚集勇氣,終於,腰上一個用力,她撐起半個身子,探出腦袋,在顧西陸的臉上落下輕輕一吻……
待男人睜開眼睛看過來時,只見她閉着眼睛往被子裡滑進去,脣邊勾起滿足的微笑,“爸爸晚安!”
……
女人終於滿意地睡去,獨留下內心掠起風浪的男人,盯着清純又無辜的女人,眸色深遠。
清醒的楚喬捂着臉,表示不想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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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的情形,和那晚何其相似。
楚喬真希望自己還是喝了酒。
她一向淺眠,大廳房門打開的那一刻,輕微的響動,在這寂靜的深夜裡也顯得格外清晰入耳。
她不知道原本已經離去的男人,爲何去而復返?
還是在這樣夜深人靜的時候!
就好像她搞不懂他昨夜突然出現一樣!
如果說,在開始的開始,她還能有一些猜測,後來經過了不多不少的事情之後,楚喬已經變得不願意猜測。
她的人生裡,已經經歷了太多的背叛和黯淡,不願意再次把人心想的齷齪。
她曾想過,如果她不是楚涵雲的女兒,顧西陸對她所做的一切,還有什麼回報價值?
後來在經過程景顥的事情之後,她突然放空的平靜,如果說楚涵雲的女兒,難道楚凌不應該是更好的人選嗎?
以顧家的背景和顧西陸的手段作風,想把一個大家族的第二順位繼承人推上位,應該易如反掌!
她這個沒有任何背景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根本沒有反抗的辦法。
顧西陸給她的感覺,人太深,根本不是她的閱歷能看得清楚的。
可是幾次交往下來,他給她的感覺又有些偏離……她無法猜度他的心思,便不去猜。
她把他看做那個在她吹了一夜冷風,會帶她回家的人!
那個在她暈倒,會心急搶救她的人!
那個在她面臨猥褻,會出手幫助她的人!
那個在她無法承受背叛,會沉默帶她離開的人!
在海邊,在楚家,明裡暗裡見證了她百般糗態,始終保持淡然的人!
……
她儘量讓自己忽視,他曾三次主動親了她……
如果說一開始,她還有報復程景顥的衝動和快意,在顧西陸做出反撲過來的那些舉動時,她突然開始迷茫並且害怕了!
逃離和躲避的心情在時間的延續中,變得焦急而迫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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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西陸在她眼睫上落下一吻時,她感覺整個世界都被顛覆了。
她有些後悔,自己爲什麼不在顧西陸開門的那一刻,就清醒過來,爲什麼要繼續裝睡?
是因爲她心裡,從一開始就形成了一種想當然的意識?
這個男人是真心幫助她的?不會傷害她?
現在想起來,從那天在海邊,她和這個男人的關係已經開始變得朦朧而曖昧,只是她自己不願意面對而已!
果然,一個男人不可能無緣無故的對一個女人好,顧西陸這樣幫助她,又怎麼可能只是單純的良善?
她感覺自己的眼皮兒輕輕地跳了跳,卻是忍着沒有掀開。
她和顧西陸之間的曖昧,在這個吻之前,還是蒙着一層黑布,現在黑布被顧西陸挑開,還有一層朦朧的輕紗。
如果她在這個時候睜開了眼,無疑是讓兩個人之間連一層僅隔的輕紗都不復存在,那樣,她該拿什麼姿態面對這個幫助她的男人?
……
索性,男人在這個動作之後,並沒有下一步的動作,只是扭過頭,靜靜的坐在牀邊沉思。
楚喬趁着間隙,偷偷地睜開眼打量身邊的男人,頎長挺拔的身姿,即使坐着,也絲毫不掩強勢的壓迫感,他的脊背繃的很直,讓她瞬間想到顧家男人都是這樣一幅筆直的好身板兒。
眼睛早已適應了黑夜裡橘黃色的燈光,楚喬能清楚的看到顧西陸臉上英挺的眉眼幽邃,那雙如黑曜石般的眼睛清冷中透着星星點點的碎芒。
緊抿的脣角輕輕的勾起,鼻腔裡抽動的氣息平穩,節奏平和,微微敞開的毛衫領口裡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膛,起伏均勻。
當他再次把視線轉投過來時,楚喬心虛的閉上了眼睛,顫抖的睫毛泄露了她拼命掩飾的心慌和緊張。
這次的情形剛好對調。
男人最後躺在她身邊時,楚喬覺得空氣都凝滯了。
直到耳邊傳來男人平穩的呼吸,她才從滿身冷汗的緊繃中偷偷地掀開了眼簾,顧西陸沉穩的睡顏佔據了她因爲驚詫而放大到極限的瞳孔……
她恍然驚覺自己在門開之前,半夢半醒之間做得那個令人羞澀的夢。
她竟然纏着顧西陸的胳膊,喊他“爸爸”,還纏着顧西陸陪她一起睡?
到底是夢魘?還是……?
爲什麼那種感覺清晰地一如現在這般真實?
楚喬覺得自己應該馬上跳起來,推開他,然後甩上一巴掌,罵一聲“踐人”,再一腳把他踢到牀底下,可事實上,她像是被施了法術,靜靜地定在牀上。
她看着顧西陸精緻的五官,乾淨、端正、硬朗,墨色的劍眉,像是用最上等的古墨描繪的工筆畫。
讓她心裡惴惴的眼眸,因爲閉着,少了平常的沉斂和冷肅,多了幾分柔和和安靜,這樣愣愣的看着近在鼻息的眉眼,楚喬竟在越來越平穩的心跳聲中,安然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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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喬這一覺醒來的時候,天還沒大亮。
窗外灰白的朦朧晨光透過垂下的窗簾影影綽綽的晃動着光影,與室內的橘色燈光遙相呼應。
側目朝窗外看去,應該是天際放亮之前的光線傾灑在晃動的窗簾上。
對她而言,這樣一覺睡到天亮的睡眠,已經可謂高質量了。
恍然驚覺一個事實的時候,她已經“蹭”的坐了起來,晶亮的眼眸帶着晨起時獨有的迷茫和嬌憨。
身邊並沒有人,牀上也沒有其他凌亂的痕跡,只有她睡覺的位置,牀單有淺淺的褶皺。
這與她的睡眠習慣有關,通常貼着牀邊的位置,便蜷縮不動。
不知道想證實什麼,楚喬匆忙的爬下牀,來不及穿上鞋子,就那樣光着腳推門出去……
客廳、廚房、洗手間,空無一人,寂靜的感覺好像這個屋裡昨晚從來沒有出現另外一個人。
帶着一些不安,一絲不確定,和一絲試探,她朝另一個房間走去。
門開了,男人抱着雙臂站在門口,而她的手,剛剛撫上他房門的把手上……
楚喬突然不知所措,下意識地想要收回手,還沒反應過來怎麼回事,手臂已經被重重的執起……
-本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