黒七的屍體邊上出現一個跟他同樣服飾的人,這人輕聲道:“如果先來的是我,那麼躺在地上的便是我了。”
他從胸口取出一個小瓶子,倒出一些粉末,灑在黒七身上。
令人驚悚的事發生了,黒七居然從地上坐起來。
他七竅流血,腦袋像是失去水分的瓜果。
“黑九?”黒七道。
黑九道:“說說吧,你怎麼被殺的。”
黒七於是緩緩述說了一遍之前發生的事,他聲音不帶絲毫感情,甚至有點詭異。
好似發生的事不是他親身經歷,他只是一個旁觀者。
述說完畢後,黑九點了點頭。
他點了一盞很小的天燈放在黒七手上,黒七倒下,天燈漂浮在空中,最終燒爲灰燼。
於是可見黒七的屍體化成屍水。
黒九眼角的餘光瞥見蜘蛛網,那蜘蛛已經不在了。他心道:“這裡早已撒過無色無味的驅蟲藥粉,不該有蜘蛛結網的。”
接着他在一張紙條上寫到:“有人暗助目標,請判官指示下一步行動。”
一隻貌不驚人的灰鴿子從地牢中飛出去,黒九將地牢清理一邊後才離開。
……
河西走廊的盡頭是陽關。
這是清微教第三任掌教長春真人命名的。
據說整個天元大陸是一個飄然欲仙的道人模樣,長春真人行經此處,判定這裡是道人的督脈中心,便以督脈的別稱陽關命名此城。
西出陽關無故人,但蘇籍的故人在陽關以西的西城。
他沒有先去陽關以西,而是找了一個酒肆喝酒。
蘇籍不是好酒如命的人,可此時胸中塊壘非酒和劍不能消。
他不會隨意動劍,因此喝酒是比較好的選擇。
酒肆叫做當瀘,生意還算興隆。
老闆娘是遠近有名的大美人,何況她還是“陽關以西,豪富第一”的沈興國的愛女,雖然這對父女已經在數年前就號稱斷絕父女關係。
可總有人覺得血濃於水,父女兩能再度和好。
所以來酒肆喝酒的酒客,未必是爲了酒來,更未必是爲了看美人。
“我要一壺酒。”蘇籍對老闆娘道。
老闆娘看着面前出現的男子,身姿挺拔,仿若巖上孤鬆,只是不修邊幅,滿臉胡茬,看着好似三十歲開外。
可拿錢的手掌宛如白玉,更像是少年人的手。
老闆娘眼睛微微驚訝,因爲面前男子的眼睛竟從黑色變爲淡淡的青色。
正常人的眼睛怎麼會變顏色呢。
她心中閃過許多念頭,手卻熟極而流打滿一壺酒。
蘇籍給了錢,將酒一飲而盡,然後倒下熟睡。
老闆娘不由愕然。
她賣了這麼多的酒,第一次見有人喝酒這麼急。
她生怕這人出事,忙湊近看了看他。
發現他呼吸平穩,只是眉宇間,掛着一絲惆悵,瞧得讓人心疼。
老闆娘覺得他與衆不同,沒有叫醒他。
到了要歇業時,老闆娘再次去觀察蘇籍,結果他自己就醒了,給了酒錢,然後離開。
忠心耿耿的酒肆老僕沈伯盯着蘇籍離開,他暫時覺得這人不像是想輕薄姑娘的登徒子,所以沒上前去警告對方。
第二天酒肆開業,蘇籍又來,還是要一壺酒,一口悶掉後,又伶仃大醉,倒在老闆娘身旁,眉宇間依舊有淡淡的惆悵。
一來二去,酒肆的老闆娘、跑堂老僕以及客人們都是覺得這人有點怪,但確實沒有什麼壞心思。
何況陽關城裡奇奇怪怪的人並不少,酒肆出現一個怪人,不足爲奇。
老闆娘心裡很清楚,打開大門做生意,總要接觸一些奇怪的人。她開這個酒肆,也是爲了讓生活更有趣一點。
等蘇籍醒來後,老闆娘忍不住跟蘇籍說話,她道:“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難以排解。”
問話時,她有些忐忑,亦害怕得不到迴應,便很丟臉。
“有個很好的姑娘死了,我很難過。”蘇籍回道。
老闆娘爲他傷心,說道:“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對吧,但你也不要太難過,畢竟人死不能復生。”
她腦海裡已經補了許多愛情故事,甚至對方爲什麼每日來買醉都可以由此得到解釋。定是他們已經兩情相悅,卻得不到家裡人的成全,所以姑娘相思成疾,由此病重,而他亦因此非常苦悶,從而借酒消愁。
世上相愛的人總是不能相守,老闆娘畢竟是感性的女人,眼裡的淚水已經在打轉,欲要奪眶而出。
蘇籍的回答,讓老闆娘的淚水收了回去。
“我沒有見過她,她也沒見過我。”
老闆娘方知自己誤會了,她心裡有些窘迫,忙岔開話題,繼續問道:“你們不認識,爲什麼你還這麼難過。”
蘇籍道:“在我最絕望無助時,是她的琴音喚起了我的鬥志。許多人都該死,但至少不該是她。”
老闆娘雖然不明白其中細節,但蘇籍言語裡的悲傷還是聽得出來的,她有些可憐他,安慰道:“人死不能復生,你也不要一直難過了。你的家人呢?”
蘇籍道:“我是家中獨子,父母在許多年前都去世了。後來我住在山上,那應該算是我第二個家,但前段時間我被趕下山了。”
老闆娘不由憐惜,說道:“那你這些天都住在哪?”
蘇籍指了指酒肆外一株大榕樹。
許多鳥兒都在上面安家。
老闆娘眼睛一紅,說道:“這些天你一直在樹上風餐露宿?”
蘇籍道:“樹上挺好的,早起鳥兒的叫聲很動聽,像吹得極好聽的口琴,晚上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亦讓人陶醉,對了,你的酒很好喝,你長得也很好看,我很喜歡。”
最後一句話如果是旁人說,定是調戲良家了。
而老闆娘卻聽不出絲毫猥褻。
他覺得她好看,便不遮遮掩掩地說出來。老闆娘很喜歡他這一點,因爲他做人坦坦蕩蕩。
老闆娘略作沉吟道:“要不,你住在我家裡吧。”
“可以。”蘇籍回道。
老闆娘見他答應得這麼幹脆,欣喜之餘,又不禁犯愁,酒肆可沒多的房間,讓他和沈伯擠一個房間?
她犯愁時,門外進來了兩個捕快。
老闆娘本身家世不凡,所以很有些見識。當她見到兩個捕快都身着玄衣時,便想起一個關於捕快的傳說。普通衙門的捕快着的都是青衣,管的是普通人。而還有一種捕快,專門對付那些殺人越貨,犯下大罪,足以驚動刑部的大盜悍匪,他們都歸一個很神秘的衙門管束。
記得小時候有個捕頭在她家喝醉酒,當着衆人面說漏了嘴。
他管那個衙門叫六扇門。
後來那個捕頭就再也沒有來過她家。
她在陽關的衙門裡見過他一次,如今那捕頭只是衙門的雜役,而且聽說他再也沒有喝過酒。這讓她對六扇門的印象變得更加深刻。
見到玄衣捕快,無論衣着還是氣度,都遠不是普通捕快可以相比的,老闆娘不由自主聯想到了神秘的六扇門。
兩個玄衣捕快快步走到蘇籍面前,相視一眼,互相點了點頭,然後其中一個玄衣捕快對蘇籍道:“你是不是去過撫邊將軍的家裡,在他女兒的靈堂上大鬧,還打傷了……”
說到最後,他看了同伴一眼。
另一個玄衣捕快道:“是打倒了六個家丁,沒人受傷。”
蘇籍蹙眉道:“我確實去過,你們要來抓我走?”
玄衣捕快道:“你在朝廷命官家裡鬧事,必須得跟我們走一趟。”
蘇籍道:“我不去。”
兩個捕快相視一眼,各自用擒拿手抓住蘇籍的肩膀。
然後兩個人一下子摔飛起來,重重落在地上。
“入品武學沾衣十八跌。”兩個人相顧駭然。
他們互相扶起來,先發問的玄衣捕快對蘇籍拱手道:“原來是大禪寺的高人,這件事我們會回去和撫邊將軍說清楚,讓他不再追究你,但請你儘量不要鬧出什麼事,否則驚動天庭,我們到時候也不好向上面交代。”
蘇籍道:“我不是大禪寺的人。”
另一個玄衣捕快道:“那麼敢問閣下出身何門何派,我等當如何稱呼?”
蘇籍道:“我如今無門無派,你們可以叫我蘇籍。”
老闆娘牢牢記住這個名字。
兩個玄衣捕快也記下名字,準備回去查一查這個人。
他們絕不敢把這個蘇籍當成普通的江湖人,畢竟沒有哪個普通的江湖人會沾衣十八跌這樣的入品武學,甚至偷偷學會了,也絕不敢在衆人面前顯露。
大禪寺的和尚,吃肉殺生。偷學他們的武功,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會給他們找到,並將其武功收回,說不定還會把偷學武功的人剁成肥料澆灌大禪寺的菜園子。
“我們這就告辭。”兩個玄衣捕快急切回去弄清楚這個人的來歷。
等兩個玄衣捕快走後,老闆娘才道:“原來你叫蘇籍,還會武功。”
蘇籍道:“確實會,還很厲害。”
老闆娘對江湖事知之甚少,但聽兩個玄衣捕快說沾衣十八跌什麼的,而且看他不動手不動腳就震飛兩個大活人,確實很教人驚奇。
因此她沒有反駁,而是繼續道:“你知道那兩個捕快什麼來歷麼?”
蘇籍道:“他們是六扇門的人。六扇門的捕快等級分爲天地玄黃,他們是玄級,普通的江湖人見了他們,差不多就像老鼠見了貓。”
老闆娘心道果然,她道:“可我看他們見了你,也像老鼠見了貓。而且你好像對六扇門很瞭解。”
蘇籍道:“有人對我說過六扇門的一些事。”
老闆娘微微一笑,決定逗他一下,她道:“我本來想留你住的,現在看來倒是不能留你,畢竟我只是個小女子,惹不起大麻煩。”
蘇籍道:“那我走吧。”
說完話,蘇籍就往門外走,竟也絲毫不留戀。
老闆娘跺腳氣道:“喂,你真走啊。”
她追出去,看着蘇籍離去。
說來也奇怪,她看蘇籍走路,跟散步似的,偏偏她已經盡全力跑,還是和蘇籍越來越遠。
她暗自懊惱,亦怨蘇籍小氣,一句話就被她激走了。
追得眼冒金花,老闆娘眼見沒指望追上,只得停下來,她氣沒喘勻淨,便大聲道:“我叫沈嘉楠,我沒要趕你走的意思。”
“嗯,我知道。”不知是不是錯覺,隔着老遠,沈嘉楠聽到了蘇籍的回答。她不知道蘇籍心裡補了一句,“你的名字還是我取的。”
蘇籍的背影徹底消失在沈嘉楠視線裡。
回到酒肆,她氣息剛剛平靜,老僕沈伯走來道:“老爺病重,寄了一封信,讓你回去。”
沈嘉楠道:“都斷絕父女關係了,還叫我回去幹嘛,不回。死了也不見。”
沈伯嘆口氣道:“還是去見一面吧,你現在回去見,頂多氣一時,若是不回去,我怕你後悔一輩子。”
沈嘉楠道:“那我再想想。”
沈伯追隨沈嘉楠多年,見她神色,便知道被自己說動了,只是礙於顏面,不好直接改口。
他道:“你再想想。”
今天酒肆的生意並不算太好,滿城都在傳沈興國病重的消息,大家都在打聽這位鉅富死後,遺產會落在誰手裡。
至於沈嘉楠,因爲早已和沈興國斷絕父女關係,怕是分不到什麼財富,而且沈興國一死,怕是沈園的人更不會管她。
因爲這個緣故,所以平日裡一些因爲沈興國的緣故來照顧酒肆生意的熟客並沒有來。他們原本以爲沈嘉楠還有可能會同沈興國和好,但現在沈興國人都要死了,以後沈嘉楠多半是無根的浮萍。
沈嘉楠非是不通人情,所以她心下也明白這些。
故而心裡更不是滋味。
說了不沾老頭子的光,到底還是沾了。
其實這幾年過去,父女倆該有的怨氣,早都消散得差不多,但他們偏偏都是不肯低頭的人,所以父女倆隔着數百里,卻比隔着山海還遠。
沈嘉楠終於還是想去見沈興國一面,她提前將酒肆打烊,對沈伯道:“我們回西城。”
沈伯似早有預料,說道:“我已經準備好行禮了,咱們現在就走。”
沈嘉楠道:“他病重得連一刻都耽誤不了麼?”
她很清楚,走夜路是很危險的事。如果不是迫在眉睫,以沈伯的穩重,不至於要連夜趕路。
沈伯點了點頭,說道:“姑娘,我們走吧。”
他心裡卻道:姑娘你要是白天走,不知多少人會攔着你。
趕夜路雖然危險,但也不易被人察覺。
……
沈嘉楠坐在馬車上,看着閉目休息的沈伯,心道沈伯準備得太周到了,這讓她不禁懷疑這是老頭子的意思。
“算了,只要老頭子不是真的病重,我便再也不會見他一面。”
她心裡這樣想着,但心裡又何嘗不是希望老頭子沒有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