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凌雲離開京城去執行天子交待的秘密任務,北鎮撫司暫由趙子行執掌。在南康公主府的幫助下,蘇如是和李憑成了京城最當紅的伶人,每一次登臺,都能獲得大筆錢財,更無人找她們麻煩。
蘇如是和李憑都把大部分錢交給公主,請公主府出面去救濟難民。而蘇籍亦早已擬好章程,將如何救濟安排得井井有條,教人驚歎的是,蘇籍安置災民的手段和夏海此前做下的準備可謂交相呼應。
有公主牽頭,出資出力,其他權貴也多少效仿了一番,再加上夏海去任前留下的佈置,竟將京畿這場本要醞釀成大動亂的災變,漸漸壓下來。
雖說這個寒冬還會死不少人,但總歸能粉飾太平了。
大事小事都不用蘇籍出面,所以他樂得悠閒,只是宇文信卻不得不多方奔走,但局面沒有朝韓國公有利的方向發展。
朝廷騰出手,勢必要鎮壓韓國公。
不過蘇籍猜測韓國公必然有其他後手,宇文信最多是閒子。但宇文信得爲此事全力以赴,否則他很難得到韓國公的支持,從而失去逐鹿草原的資本。
對於此事,蘇籍愛莫能助,南康幫了他許多,蘇籍至多做到兩不相幫。
…
…
蘇如是搬出公主府,她同李憑一起住朝陽觀,興許是公主覺得蘇籍需要有丫鬟照顧,所以樂見其成。
近來沈力都是隔三差五往朝陽觀來送糧食和蔬菜,都是貢品。蘇管帶還沒回來,兩個小姑娘也在祖父祖母家裡,沈力卻不顯得寂寞,因爲他和青提很合得來。
沈力有不少出海的趣聞,兼之隨蘇籍讀書認字,口才也變好,他跟青提講海外的事,青提聽得很入神。
蘇籍看見過青提聽沈力說海外事物的眼神。
他肯定在想,普天之下並非全是晉土。小小的孩童已經開始明白,大晉再好,非是他久留之地。
蘇籍沒有就這件事對自己的小徒弟進行教導,一如老頭子沒有阻止他成爲一個羅浮廢人一樣。畢竟鳥兒長了翅膀,總是該去自己想去的地方。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也有自己的承擔。
平淡如水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十月初三。
初冬。
嬌嫩的名媛貴婦們,早已披上狐裘。雖說蘇籍不怕冷,南康也叫人送來大氅。南康在這一點上跟天子很像,喜歡一個人,絕不掩飾,定要給他最好的。
大約天家的龍女,也不需要如尋常姑娘那樣羞羞答答。
蘇籍甚至覺得自己只要開口,就能從青提的先生變成青提的繼父。
成爲駙馬,好似也不錯。
只是他不願意。
南康似乎知道蘇籍是勉強不得的,所以從沒提過這些。
“你知道有多少人羨慕你能得到公主的垂青麼,你看那洛水兩岸酒肆裡的太學生們,寫下萬言書,也只是希望能得南康公主那樣的貴人們瞧一瞧。”宇文信朝蘇籍笑道。
蘇籍道:“你也羨慕?”
宇文信道:“當然,你可不知道我最近有多累,而且一事無成。”
蘇籍道:“所以你對我有怨氣?”
宇文信道:“說沒有是假的,我本想挑動夏海和何晏狗咬狗,但事情並不簡單,而且夏海許久沒有動靜,跟你也有關係。”
“哦?”
宇文信道:“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你是有意還是無意,但你救助災民這件事着實打到了夏海的軟肋上,若是沒你插手,夏海此時恐怕已經起復了。”
這話聽來奇怪,實則有其脈理。
這場災變平息,本該大半是夏海的功勞,可蘇籍橫插一手,自然將夏海的功勞分薄,如此一來,夏海要想起復,還得多費周章。
偏偏蘇籍此事又光明正大,還是請南康公主府出面,夏海縱使一開始就明白,也沒辦法阻止的。
蘇籍道:“我只想多活些人,沒想那麼多。”
宇文信道:“實話?”
“你以爲呢。”
宇文信嘆息一聲,說道:“我倒情願你有這麼深的心機。”
蘇籍淡淡道:“其實你不是隻有韓國公一條路子可以走。”
宇文信道:“你還有別的好建議給我?”
蘇籍道:“海洋的遼闊不下於陸地,一樣有金山銀山可以挖掘作爲你逐鹿草原的本錢,你可知道爲何大晉神朝在世家豪強衆多、土地兼併嚴重的情況下,仍能將帝國維繫下去?”
宇文信道:“海關商貿?”
蘇籍道:“不錯,大晉神朝的太祖極有先見之明。他定下了同赤漢神朝經營西域截然不同的調子,主張開闢海路,將晉國的絲綢茶葉瓷器源源不斷輸送出去,換回來海外諸國的金山銀山,這條財路始終掌握在朝廷手上,就連南康這樣的天家龍女,都只能分一杯羹而已,饒是如此,南康公主府有多豪富,你也該明白。”
“只是你要我從大晉神朝的虎口奪食,哪有那麼容易?”
蘇籍道:“若跟南康合作,猶如何呢?”
宇文信沉思片刻,說道:“這確實是一條路子。”
因爲蘇籍,這件事確實有成功的可能。
他接着又道:“父母之愛子,則爲之計深遠。你雖然是繼父,還挺稱職的。”
蘇籍一掌拍過去,宇文信受不住巨力,跌進河水裡。
這傢伙也不着惱,只是一陣笑,然後跳上一隻河舟,搶了船槳,飄搖離去。
隨着宇文信離開,天空漸漸飄起細雪。
冬季的第一場雪,就這樣不期而至。
城門即將關閉,一老一少在關門的尾聲中走進天街,老人鬚髮如雪,少年沉默如冰。兩個人都身量高大,是異族人。
老者擡頭,往南方看去。
又輕輕拂去頭上的雪花,只是拂不去滿頭白髮。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呵呵。”異族的老者說出字正腔圓的官話。
若是蘇籍在這裡,便會發覺,老者說話的腔調和李憑如出一轍。
少年依舊不言不語,但過往的行人忍不住向他注目,而且多是女人的注視。他一張娃娃臉,長得很好看,又高,京城風氣又遠比外地開放,引起這樣的動靜,實在正常。
所以少年將背上的匣子取出,找出兩個斗笠。
匣子很長,立下來,幾乎接近少年的高度,卻不知道里面還裝了什麼。
老人拒絕了少年遞過來的斗笠。
少年於是只自己帶上,又把多的一隻斗笠放回去。
“大神官想吃什麼?”老者向少年問道。
“陽春麪。”
少年的聲音跟老人不一樣,同許多西域人學中原話的腔調很像。
老人笑道:“爲何。”
少年道:“因爲你已經註定熬不過這個冬天了,所以吃碗陽春麪,好歹有些春意。”
老人道:“難爲你還記得,我最喜歡春天。”
“我也喜歡。”
老人笑了笑,說道:“你不說我都忘了,神殿只有冬夏,沒有春秋。”
對於很少經歷過的美麗事物,是人都向往。
兩個異族人,去了一家小麪館。
這是整個神都最地道的一家做陽春麪的麪館,即使是神都本地人許多都不清楚,偏偏少年和老者就找到了。
陽春麪傳自江南,其實這面叫陽春麪還有一種說法。這面在江南,無論城內城外,都只賣十文錢一碗。
而十月又叫做小陽春。
更巧的是,如今正是十月。
蔥花也只有十粒,清亮的湯水,彷彿會發光的一團麪條,給人以無限的食慾。
做好一碗麪其實不容易,但數十年都做一碗麪,那再難的事,都簡單了。
以少年挑剔的味蕾,也找不出這碗麪的缺點。
他吃得很滿意。
“老闆結賬。”
少年拿出一摞銅錢,正好二十文,輕輕攤開。
敦厚朴實的老闆走過來,將銅錢收進袋子裡,說道:“謝謝老闆惠顧。”
老人在一旁道:“你是江南人去太白峰學藝的吧。”
老闆道:“老人家說笑了,我沒去過什麼太白峰。”
老人取下一枚玉扳指,說道:“認不認得?”
老闆神色一變道:“弟子孫不器拜見太上長老。”
原來老人的玉扳指是太白門輩分最高的長老纔有資格戴的,太白門是五大劍派之一。
只是孫不器在太白門學藝時,從來沒有見過這位長老。
孫不器又小心翼翼道:“敢問長老姓名?”
“應無峰。”
孫不器搖搖頭道:“沒聽過。”
老人道:“你今年多大了?”
“快五十了。”
“難怪你沒聽過我,我離開太白峰時,你還沒出生。”
“你老人家這些年一直沒回過太白峰?”
“我被關了一甲子,怎麼回去。”
老人淡淡道。
孫不器憤怒道:“誰幹的?”
老人指着少年道:“他師祖,他師父和他輪流看守了我六十年。”
孫不器幾乎要動手。
老人按住他的肩膀,說道:“我自願的。”
孫不器道:“爲何?”
老人道:“我不是中土人,但崇敬中土文化,所以少年時就來晉國,後來得我師父賞識,拜入太白門。其實五大劍派,也只有太白門和天山劍派不會歧視我們這些異族。我天分很高,太白門的劍法我用了十年就大成,並超越我師父。但我師父擔心我年輕氣盛,會爲太白門招來災禍,所以不許我透露我的出身。我謹記師父的話,沒有透露自己的來歷,更自創劍法。沒有用太白門的劍法,我的武功自然有打折扣,但也能和中原羣雄爭鋒,如此我在中原遊歷三五年後,便得了一個稱號。”
孫不器道:“什麼稱號?”
老人道:“劍魔。”
孫不器的錢袋子掉落在地上,銅錢撒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