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童生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江州城,林氏典當鋪的朝奉仔細端詳這張麻紙上的小令。
他雖然沒讀過幾年書,連道試都沒過,但還是能品味出這首小令的優美處。
讀起來朗朗上口,脣齒留香。
可惜麻紙的吃墨力差,紙上的文字不能體現出這首詩的優美。
但是一筆一劃端正古樸,足見寫小令的人,書法有一定的造詣。
看着眼前衣着普通、面容有些蒼白的瘦削少年。
林朝奉詢問:
“敢問小郎君這首小令是何人所寫?”
“我家先生犯了酒癮,於是寫了這首小令,想用來換一壺酒錢。”
林朝奉有些驚訝,“典當這個,只爲了換一壺酒?”
少年點頭。
他似乎不善言辭,有些木訥。
林朝奉沉吟道:“那我做主,兩百文收下這首小令,可以嗎?”
典當鋪自然不是什麼東西都能典當,不過這首小令,他想着小姐應該喜歡。江州人善歌舞,有飲水處,都有人唱詞。
這首小令朗朗上口,如果是舊詞,他早已聽過。
如此看來,自然是新詞了。
花兩百文收一首小令,討得小姐歡心,對他這個朝奉多少是有些幫助的。
少年遲疑道:“可是這一張麻紙都值三十文了。”
三十文是城裡人家差不多兩日的口糧。
雖然紙張製作不易。
不過麻紙肯定比不上更加精良的左伯紙。三十文是左伯紙的價錢。而且這張麻紙尺寸很小,顯然被裁剪過好幾次。
一首小令寫下來,差不多佔據了一半有餘的篇幅。所以這張紙實際價值,遠遠不足三十文。
不過買賣,討價還價是正常的事,林朝奉知道少年是找個藉口擡價,他斟酌道:
“那我再添二十文如何?”
“行。”少年沒有再討價還價。
林朝奉對此也表示滿意,然後自己掏了錢。
這個交易是不入當鋪的。
若是用當鋪的錢,拿當鋪的東西去小姐面前討喜,豈不是自找沒趣。
林氏當鋪的東家,乃是城中的林老員外,林家小姐是林老員外的嫡親孫女,如今家裡的生意,大多由林小姐做主。
因爲只有這一個後人,林老員外打算招贅,希望對方品學優良,沒有親族,這個條件實在苛刻,所以林小姐已經十七歲,還是沒能出閣。
銀錢兩清。
少年回到一個雜亂偏僻的陋巷。
這是周清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三天。
因爲雙親剛剛亡故不久,辦了喪事,如今家裡一貧如洗。
周家本是有些積蓄的。
一來是爲了讓周清讀書,二來過去幾年家中長輩因病返貧,再辦了喪事,可以說是家徒四壁了。
那一張麻紙和最後一點墨,算是周清身體的前主人,給他留下的爲數不多的財產。
作爲一個古漢語文學系的畢業生,剛畢業還沒來得及去考公考編,就來到這個古代世界。
一開始,實在有些發懵。
好在有身體前主人的記憶,他不至於搞不清情況,一頭霧水。
如今的朝代——大周,不屬於他所知的任何歷史,立國百五十年,科舉取仕。
周清如今的身份是一個童生。
有了這二百二十文錢,周清可以再添些筆墨,去參加接下來的道試。獲得秀才身份。
如此,可以免除徭役,出行也方便。
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
讀書和習武,在這個時代都是很耗費錢財的事。
但相比習武而言,讀書更容易出頭一些。
對於普通人而言,讀書科舉一途,算是在諸多不公平中,唯一偏向公平一點的上升途徑。
由於是穿越異世,兩個靈魂融合。
周清的記憶力都得到很大的提升,達到過目不忘的層次,何況他學的是古漢語言專業,有過目不忘加成下,通過道試的機會很大。
周清煮了一小鍋白粥下肚子,思考了許多事。
典當的二百二十文錢,這數目一點也不多。但沒有通過道試,獲得秀才身份之前,再去做別的掙錢勾當,很容易令人眼熱。
他選擇林氏典當行是有考究的。
林老員外的孫女,林家小姐如今掌握了林家的生意,傳聞中算是個女文青。
他相信那首如夢令,肯定能打動林家小姐。
典當鋪的朝奉不可能不清楚這一點。
所以拿去典當一點錢,他還是有把握的。
事情果然很是順利。
兩百二十文錢,不足以引來太多的關注。
距離道試還有三日,他已經提前報過名。本朝的守孝時間是二十七個月,期間不得嫁娶、做官、進入聲色場所,其餘則不禁止。
因此周清能參加接下來的道試。
通過了道試,則是秀才。秀才分廩生、附生。
廩生是吃皇糧的,附生則不能。
因此平日裡說的窮秀才,多指的是附生。
無論是廩生和附生,只要想着繼續參加舉子試,那必然要花不少錢,若是多次科考不中,且不事生產,甚至能把一個殷實人家拖垮。
如果秀才肯放棄科舉,能拉下面子,找別的營生去做,則不至於窮困潦倒。若是沒有秀才這一層身份,以周清目前的處境……
“哎。”
他嘆了口氣。
學歷不高,哪個時代找工作都難啊。
接下來三日,周清除了買考試用品外,哪裡都沒去。江州城的科舉難度一般,往年道試的主要內容是考詩詞。
至於更高等級的鄉試和會試則必定以八股文爲主。
而到了殿試,則是考關於國家大事的策論。
因此走科舉的路子,既要接受八股文的條條框框,亦得提升眼界,寫出一手好的策論。
好比螺螄殼裡做道場。
周清複習與科舉相關的文章詩詞時,前生今世的讀書記憶似流水般流動,一句句來自前人的詩詞文章不自覺流淌出來,歷歷在目,無比清晰。而少年本有些蒼白,顯得營養不良的面容,居然多了些許神采。
在偏僻陋巷,傳出清朗的讀書聲,聲調自然是出自周清。周圍有些嘈雜的環境,在讀書聲中安靜下來。左鄰右舍知曉周清馬上要參加道試,原本覺得周清遭逢大變,孤苦一人,往後日子難熬。眼下的科考,肯定是考不中的。成不了秀才,那就只是童生,依舊要服徭役。而且家徒四壁,更是沒法繼續進學,往後沒什麼前途可言。
可是在周清的清朗讀書聲下,舍鄰們不自覺憑添一分敬畏。壓低了聲音,讓孩童們不要那麼吵鬧。
長長的陋巷,在周清家這一段,多了一點“禮”的韻味。
周清自是無暇關心這些,很快來到道試的日子。
…
…
沒有意外,不叫人生。
原本週清以爲,今年的道試和以往一樣,不考八股文,還是以詩詞爲重點。
但是整個考場都在哀嚎。
今年考八股文了。
雖然在場的童生,不是沒有接觸過八股文。可是道試的重點,歷來都是詩詞,大家自然不會爲此做多少準備。
原來是江州人太重視詩詞,導致參加鄉試中舉的舉人越來越少。
大抵是江州提學官領悟到教育要從娃娃抓起的重要性。
決定在任的時候,改變以往道試重視詩詞的風氣。
今年出其不意地出了八股文的考題。
到了道試這一步,取中的名額是七成左右,今年卻被上面削減了秀才名額,只有五成。
又因爲有了八股文的考題。
因此許多精通詩詞的童生,不得不丟掉最大的優勢。
原本十拿九穩的秀才,也成了到嘴的鴨子將要飛走。
考場內,一片哀嚎之聲。
但是有個小胖子卻笑了起來。
“王海,你笑什麼?”提學官一眼就看到小胖子,似乎還認識,見他有些無狀,頗有些怒氣地呵斥道。
“姑父,我……”
提學官眉頭緊皺,
“跟你說了多少次,在外面要叫我官職。算了,你不要再說話了,好好考試。”陸提學揉了揉額頭,頗是無語。當初爲了求學,才娶了商人家的女子爲妻。妻子倒是好的,可是孃家這侄子真是個不成器的傢伙。
只是大舅哥待他確實好,爲他當這提學官出了不少力。
陸提學雖然避嫌,沒有給王海私下輔導功課,卻也提示王家讓這小子學一下八股文。
八股文以經義爲主,講究八比一的排比法。
這時代的八股文,和周清前世明清的八股文頗有一些區別,對格律、字數的要求並不嚴格。
還是給了考生一定程度的自由發揮空間。
考題很快發下來。
王海是商人之子,不擅長詩詞歌賦,但他本身不是笨蛋,雖然爲人好逸惡勞,可在王家找了先生惡補的情況下,還是讓他掌握了八股文的寫作技巧。
如今參加道試的人,能掌握八股文寫作技巧的人不足一半。
王海雖然寫八股文的水平不高,好歹能把文章寫出來。
他冥思苦想,終究改不了跳脫的性子,左顧右盼,看到旁邊一個考生開始提筆,隨即運筆如飛。
雖然考桌隔得遠,什麼都看不清。
但他心裡還是感到震驚。
只是除他之外,其餘考生都是埋頭苦寫,哪知道考場裡出現這麼一個怪物。
自王海看那考生提筆,不到一刻鐘。
那考生就將筆放下。
一篇剛出爐的八股文便出現了。
這次的題目叫做《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出自論語述而。
此題的大意便是:孔子跟顏回說,我道能行,那就在這個國家施行我的道,倘若這個國家不能允許我的道推行,那就藏道於身,能做到這樣的,只有我和伱了呀!
對於在場的考生來說,論語肯定是讀過的。
這一篇述而,在論語中也不算冷僻。
陸提學不指望考生能對此有什麼高論,只要能把八股文寫出來,讓人看懂意思,便算可造之材。
後面他會因材施教,在裡面找出幾個讀書種子,教他們如何寫出真正能鄉試中舉的八股文。
周清寫完就交卷。
此刻道試剛開始不到半個時辰。
他一上前交卷,考官們、巡查考場的吏員都有些吃驚。因爲周清目前在江城裡屬實沒什麼名氣。
現在的情況,周清提筆寫文時,心裡就做好準備。
道試考場上突然出了八股文的考題,其用意不言而明。
這對他是個機會。
以他目前的窮迫,已經顧不得什麼木秀於林風必摧之。相比可能冒的風險,如果能得到提學官的賞識,會對他目前所處的困境有很大的幫助。
而且他寫的八股文乃是一篇前世研究八股文相關資料記下的範文,看到題目時,相關記憶便流淌而出,於是提筆寫下。
這篇八股文,放在鄉試裡,被黜落的可能性都不算大。在這次的道試中,應該能算上佼佼者。
如果他判斷的沒錯,提學官肯定很願意見到考生裡出現一位寫八股文的天才。
人生在關鍵的路口,往往需要賭博。
即使他賭錯了,至少取中秀才這件事不會變。
引人注目,那就引人注目吧。
孤傲不羣,才氣外露,其實也符合一個貧寒士子的正常人設。
道試正常的流程,前幾名交卷的,都會引起主考提學官的注意,何況周清還是第一個交卷。
他自然被提學官陸涯叫去問話。
這早在周清意料中。
如果應答得體,那麼他就得了提學官的賞識,往後求學之路,肯定能順遂很多。
若是不小心說錯了話,即使提學官大度,不在意。可是事情肯定會傳出去,無形中會惹來一些閒話,在讀書人中受到孤立。
古往今來,類似的事並不罕見。
其實真有遠大的志向,多是要麼孤獨,要麼庸俗。
即使周清被孤立,也只是給自己本來就頗有難度的開局加難度而已。
可以他目前的處境,還有下降空間嗎?
在寒門士子裡,家徒四壁且無名聲的秀才,也是最下層的,很容易被圈子裡的人排擠欺負。
那句“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當五鼎烹”,肯定是跟周清目前處境差不多的古人說的。
周清當然沒那麼激進。
他沒有刻意掩飾,帶着些微本能的緊張,向提學官行禮。
一州的提學官,放在後世,也是一個地級市的教育局長了,何況掌握一州秀才生員的學籍,其影響力不言而喻。
周清即使兩世爲人,考慮到接下來的前途,依舊不免有些人之常情的緊張。
在周清行禮的時候,提學官陸涯先看了周清的考卷,能考中進士,做到提學官的人,自然記憶力出衆,而且長久的宦海生涯,使他看東西的速度也很快。
大略看了周清的文章。
“聖人行藏之宜,俟能者而始微示之也。蓋聖人之行藏,正不易規,自顏子幾之,而始可與之言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