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實初看到她也是一怔:“呀,難得紅將軍大駕光臨。”
賀靈川即向她行了一禮。
紅將軍對他點了點頭,這纔對許實初道:“兩件事,許院長。其一,巡衛在蒲樨溝西邊七裡的林子裡找到三個孩子,他們的父母剛被狼妖吃掉。這一家都是盤龍城民,所以這三個孩子隨後會被來疏抿學宮,請你安排接收。”
許實初立刻點頭:“好。”
戰爭的陰影始終盤旋不去,因爲戰爭或者其他原因出現的孤兒,盤龍城都有專門的機構來收養。這些,就是疏抿學宮在負責。
“第二件事。”紅將軍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沒有感情,“疏抿學宮的吳傳習吳夫子,是哪裡人氏?”
許實初略一思索:“雷城人。他進入疏抿學宮教習,是有雷城主簿擔保。”
“他不是雷城人,而是拔陵洖洲人。”
許實初臉色微變:“奸細?”
“不錯,他進入疏抿學宮半年多了,沒少從這裡打探消息。”紅將軍道,“我來跟你說一聲,我的人一會兒就帶走吳夫子。”
“證據確鑿?”
“確鑿。”她親自過來,是對許實初的尊重。否則衛兵直接去學宮逮捕夫子,傳出去的影響不好。
這一點,許實初也明白,只嘆了口氣:“課後吧。課後再拿他,影響小一點。”
一個間諜的命運,三言兩語就決定了。
邊上的賀靈川很清楚,夫子是個打探消息的好職業,接觸的居民最多,接觸的官員和公職人員也多,因此疏抿學宮對夫子們的背景考察非常嚴格。
可惜規章再怎麼嚴格,也總會有紕漏可鑽。
許實初作爲學宮院長,在這事上也有責任。他眉頭微皺,走出田地放下褲腿,就要進屋,忽然又想起賀靈川在邊上,於是對紅將軍道:“賀將軍找我諮詢一事,但我想,這個問題紅將軍更有發言權。”
紅將軍聞言轉向賀靈川:“說吧。”
許實初則是向賀靈川笑了笑,自己先進屋去。
學宮裡出了奸細,他現在有事要忙。
面對紅將軍,賀靈川下意識站起來挺直腰板,纔將自己的問題重複一遍。
是啊,紅將軍也是領兵的大將,是盤龍城活生生的軍魂。
換個角度看,殺人如麻。
她是如何統籌戰爭大局與自身業力的關係呢?
這個問題,的確由紅將軍回答更合適,只是她一直太忙。
紅將軍聽完,只想了兩秒:
“你在盤龍荒原這幾年出生入死,可細算過手下多少人命?”
賀靈川隨手一算:“三百六七十個吧,皆非私仇!”
他進入盤龍世界已經四年,從小小巡衛做起。入職大風軍後,他在盤龍荒原西北前線親手殺人最多。
“那麼,非你親手所殺,但因你而死的又有多少?”
賀靈川這次回想的時間更長了:“那就多了,得有個……三千多人吧?”
光一個人揮刀去砍,能殺幾多?但隨着他位高權重,一道命令下去,多少人頭落地?
這當然也算“因他而死”。
如此推算,他在玉衡城大統領任上殺人最多。水匪、僞軍、金檮軍隊,甚至部分貝迦人,都在他的一道道軍令中灰飛煙滅。別的不提,玉衡城守衛戰就填進去多少人命?
計策是他定的,命令是他下的,因果當然要算到他頭上。
紅將軍又問:“你可知道,我手上沾過多少人命?”
賀靈川搖頭。
“我也不知道。”紅將軍淡淡道,“我根本沒計過數。”
她再問:“你可曾因這些殺孽而懊惱悔恨、良心難安?”
“那不會。”賀靈川搖頭,“保家衛疆,責無旁貸,有何悔恨?”
在盤龍世界,他不爲私仇而殺人。
紅將軍往他心口一指:“男子漢大丈夫,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則心魔於你無礙。”
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
這幾字擲地有聲,賀靈川動容,細量良久才道:“我心磊落?”
“你要是心裡光明坦蕩,堅信自己秉持正道,修行途中又何懼因果?”話到這裡,紅將軍又給了個“但是”,“凡所爲皆有報應,掌兵之人殺生太多,沾染的業力確實比旁人駁雜,有些報應早晚還要回到你這裡來。”
“那要如何破解?”
“除了坦然承擔,別無它法。”
賀靈川想想她畢生所爲,的確是這樣做的。他撓了撓頭,“您可知道,世間有些寶物可以吸取業力、反饋主人?”
“那不是反饋,那是累贅。”
“將軍高見。”羅生甲的確就是這般,糾纏了無數惡業因果,“若真有這樣的寶物,又該如何利用?”
“那可要小心了。”
地裡的辣椒有一半紅了,紅將軍指着它們道:“種椒得椒,種豆得豆。你光種辣椒,是收不上來豆子的。同樣,業力也有善惡之分,種善因則多得善果,種惡因則多得惡果。” 她說的是“多”,而非一定。
“要是畏懼惡果,就要多種善因,讓那寶物多積善業。否則長年殺戮卻不積德行,又有這寶物助長業力,到最後難得善終。”她走了兩步,“當然,我說的是一種推斷。”
賀靈川若有所思:“多種善因?”
賀靈川能明顯察覺,新生的寶甲與原先的羅生甲在力量上有很大差距。
羅生甲沾染的業力太強,所以它本身力量強大;
被大方壺滌洗之後,舊有的業力全被斬斷,新甲又是一空二白。
這樣,賀靈川拿到它纔能有全新的開始。
他該怎麼使用它呢?
“對了,盤龍城和玉衡城內的黑蛟圖案,到底是什麼標誌呢?”
他現在不再是無名小卒,而是盤龍城舉足輕重的大將,應該有資格提這個問題。
紅將軍的語氣反而有些奇怪:“你不知道?”
“從未有人給過確切答案。”他只聽過各種推測,已經迭了好幾個版本。
“上古神仙戰爭最後,龍神捨身殉道,與天地和同。所以,有黑蛟圖騰出現的地方,就意味着——”
“天道的認可?”
“可以這樣說。除了風調雨順、少災殃多豐產之外,黑蛟圖騰護庇之處,魘氣不會被天羅星抽走,靈氣不會被聚靈大陣吸取。”
賀靈川動容:“天羅星吸不走黑蛟圖騰護庇之地?貝迦可知道這一點麼?”
“未必知曉。”紅將軍道,“出現過黑蛟圖騰的地方很少,貝迦沒有足夠的樣本做研究。”這樣虛無縹緲之事,別人從何查起?
“靈氣不會被聚靈大陣吸取,這又是何意?”
“上古時期,仙門都會佈設聚靈大陣,以聚集靈氣爲己所用。你總聽說過吧?”
“是。”他在飄渺宗的風魔山遺址上見過。
“天地災變之後,他們還這麼幹。只不過那時候的天地靈氣大幅度減少,他們再用陣法抽吸,留存於世的就更少了。”
“靈虛城的墟山上就有聚靈大陣,供給城中的權貴使用。”賀靈川喃喃道,“但我聽說,那陣法是貝迦自己改進的。”
“他們往自己臉上貼金罷了。”紅將軍笑了,“你也太小看仙人了,天地災變之後,他們早就研究出新的聚靈陣法。貝迦所爲,最多是小修小改。”
機會難得,賀靈川乾脆再提一個問題:
“將軍可知……彌天可知,羣仙之上又是什麼水準?”
“羣仙之上?”紅將軍側頭看了看他,“爲什麼問題這個?”
“您剛纔說,龍神?”賀靈川問道,“撞擊天羅星的黑龍,已經不算仙獸了罷?”
紅將軍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道:“你可知道,其他仙人怎麼稱呼黑龍?”
“神尊?”他記得,方纔紅將軍稱之爲“龍神”來着。
“對,神尊。”紅將軍點了點頭,“現在你知道,羣仙之上是什麼水準了。”
“仙”之上,是爲“神”。
賀靈川往天上一指:“那麼,天神……?”
“不錯,這就是天魔滲透人間,卻要自稱‘天神’的理由。呵,不過是些僞神罷了。”紅將軍悠悠道,“人類更信任強者,更願意追隨強者,卻根本分不清自己信奉的真僞。”
話到這裡,門開了。許實初走了出來,手抓幾份資料:“紅將軍久等了,我們走吧。”
去抓姦細了。
許實初忍不住又嘆了口氣:“也不知盤龍荒原的太平,還能維持多久。”
他也是知道盤龍城核心計劃的人物。
“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紅將軍望着滿院的蔬果累累,“那一時,就快來了。不被武力保衛的太平,只是泡影而已。”
紅將軍和許實初走出院子,賀靈川聽到外頭還有好幾組腳步聲快速遠去。
四下無人,賀靈川心意一動,鏘龍甲就浮現出來覆蓋全身。
是的,這是繼神骨項鍊、浮生刀之後,第三件能被他帶入盤龍世界的寶物。
出入青冥。光這一點,就足以說明鏘龍甲的獨特之處。
賀靈川看過附著在龍甲上的記憶,知道黑龍與大方壺的前身、也就是天羅星碎片有關聯。
他親歷的這一切,都要溯源於黑龍撞擊天羅星。
他這幾日反覆思量,總覺得存在黑龍鱗片中的這一段過往很不簡單,值得推敲的地方很多。
大方壺、元力;
鏘龍甲、信仰之力;
閉關的仙人、靈山;
黑龍的仙殞,淵國首都和盤龍城的黑蛟圖案……
賀靈川長長嘆了口氣,他越是追究,越發現大方壺與歷史、與現世糾葛交纏、難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