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口一詞:“聽清了!”
聲怒如雷,直逼雲霄,不知驚起多少夜鷺。
使者嚥了一下口水,就見紅將軍將諭旨扔還給他:“來人,帶使者下去好生休息,他明天還要帶這諭令趕赴盤龍城。”
兩名士兵上前,將使者領走了。
紅將軍手扶腰刀,與盤龍軍相視而立。
她今日戴出來的是鬼首面具,在跳動火光的照亮下格外猙獰。
一陣夜風吹過。
她不動,數千人也凝立不動。
過了好一會兒,紅將軍才沉聲下令:“等鍾指揮使下最後決斷。現在解散,都回去休息!”
衆人仍然不動。
紅將軍轉身,大步離去。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裡,城西廣場才轟地一聲,險些被怒罵聲炸翻。
盤龍軍的怒火,幾乎比衆人手上擎着的火把還要高漲。
到處都是吐沫聲、怒罵聲,賀靈川聽到邊上有人已經問候到國君第十九代祖宗了。
真是毫無敬意。
門板沒帶盾牌過來,只能往地上狠狠踩了兩腳:“馬勒個……都城那幫子慫包,生兒子沒P眼的孬種!”
胡旻往他踩出來的坑裡吐唾沫:“不如我們一路殺回西羅,把都城打下來算了,省得在這裡受夾板氣!”
阿洛噓了他一聲:“別胡說。”
柳條問賀靈川:“斷刀,我們一路打回去有甚不好?又不需要母國出一兵一卒援護。國君爲何、爲何……”說不下去了,她氣得做了個深呼吸,給自己順順氣。
“爲何怕我們回去?”賀靈川淡淡道,“我們太強大,而母國太孱弱。”
衆人相視一眼,回想方纔紅將軍宣讀的諭令,聽起來居高臨下、詞藻威嚴,然而滿篇都是蓋不住的氣急敗壞。
“防西北之邊民,甚於防敵而已。”
“正是!”邊上有其他隊伍的士兵聽見了,大聲附和,“防西北之邊民,甚於防敵。母國防的是我們,我們!”
孤守飛地十餘年,卻被母國這樣忌憚、猜疑和排擠,任誰的心都涼了。
“是啊,母國寧可向貝迦國借兵,也不讓我們回去!”
“這樣的母國,不如不要!”
周圍一片喧譁。
也不知過了多久,賀靈川終於聽到了最關鍵的那句話:
“這樣的母國,不如不回!”
很快就有人迴應:
“是啊,回去也是受人排擠被人白眼,還不如留在赤帕高原了。”
“你搞清楚,回去會被排擠的是各位大人們,與我們何干?我們就是兵,哪裡能不要我們?”
“回去當炮灰嗎?”又有人不客氣反駁道,“上次被母國調走的四萬精銳,在這裡個個都是好漢,回去後被打亂編去各地,結果死的死,跑的跑,你看現在還剩多少?說什麼精兵悍將,你我回去了,通通都是這個下場!”
“國君會像鍾大人那樣愛兵如子嗎,會像紅將軍那樣運兵如神嗎?你看他們國內平亂,越平越亂!”
“是啊,兵慫慫一個,將慫慫一窩。我們就這樣回去,頂多是亂世裡的草莽,哪有在赤帕高原上富足!”
賀靈川聽着耳邊這一通嘈雜,輕輕呼出一口氣。
所以,西羅國君的反應,果然都在盤龍城的預料當中吧?
盤龍城的行事,每件都踩在西羅國君的“懼”點上。
國君還未下發遷安令,盤龍城就搶跑了,這是迫不及待;
盤龍軍根本不走拔陵國給出的金溪走廊,反而另闢蹊徑,要從西芰國一路打回去,這是目無尊上、隨心所欲;
僅用幾天就滅一國,西羅可遠遠辦不到,這是驕兵悍將;
以上特質疊加在一起,哪個君王不忌憚?
鍾勝光若帶着這樣的軍隊迴歸西羅,舉國上下誰能是他的對手?
這樣的軍隊,打下西羅都城是不是輕輕鬆鬆?
是以國君先前就算有所猶豫,在聽聞鍾勝光傳回去的西芰大捷以後,也終於下定了決心:
絕不能讓他們回來!
遷安令?不發了。
原本就有廷臣反對遷安,認爲盤龍荒原是西羅國土、祖宗基業,不能隨意割讓出去。
那麼就以大義爲名,命令盤龍軍戍守邊區、永鎮疆土!
賀靈川甚至懷疑紅將軍上傳捷報的時間。
如果等到攻下西芰王宮再飛訊母國,消息一來一回至少要十多天時間,那麼西羅都城的使者不可能這麼快就趕到玉衡城。
也就是說,紅將軍先將捷報傳給西羅,然後才率大軍不緊不慢圍攻西芰王宮。
紅將軍,或者說天神彌天,是真沒將西芰和西羅兩國放在眼裡啊。
今晚的玉衡城西,盤龍軍註定要度過一個不眠之夜。
賀靈川望向紅將軍先前消失的方位。
這應該就是鍾勝光和紅將軍的計策。
他們很清楚民意不可違、不可堵,但可以利導,因此將軍民的詰難和怒火都撥向了西羅國。
這就叫作,以進爲退。
其實,西羅國纔是罪魁禍首,這個鍋也沒有背錯。
若非它孱弱庸懦,盤龍軍民本可以不用遭受這麼多苦難。
而鍾勝光等人也不知道,選擇留守盤龍荒原,日後會讓他們付出怎樣的代價!
如果這時候堅持回國,是不是可以免去十餘年後的壯烈?大家都可以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因爲國君斥令,盤龍軍暫緩東返腳步,繼續駐紮玉衡城,與金檮軍隊互相對峙。
西羅使者快馬加鞭,去盤龍城找鍾勝光了。
顯然紅將軍和手下這支軍隊必須等候盤龍城的最終決定。
……
天矇矇亮時,賀靈川提桶去打水,卻在河邊見到幾個身影。
一個在河邊,另幾個離得很遠。
僅看背影,他就能確認河邊那位是紅將軍。
她的氣場實在太強了。
“誰?”紅將軍後方的親衛有感,凌厲的目光瞥了過來。
紅將軍的聲音非常平和:“無妨,打你的水。”
她頭也不回,就知道他要做什麼。
賀靈川走上前去,在河裡漂洗一下水桶,一邊道:“將軍怎麼不休息?”
紅將軍朝東而立,望着河上飄浮的白霧:
“我不需要。”
是了,賀靈川這纔想起來,她經彌天神力改造而成就半神之軀,不需要像普通生靈那樣吃喝睡來維持體能。
她身邊身後都有人,給賀靈川的感覺卻是遺世獨立,隔絕了整個世界。
“將軍。”
紅將軍沒吭聲,只是面具微側。
“即便國君反對,大軍還是可以一路打回去的罷?”
“打回去的話,你知道我們要面對什麼?”
賀靈川搖頭:“我只知道,我們不用面對什麼。”
“哦?”
“回國以後,至少我們不必再面對拔陵和仙由的聯手進攻,不再是孤立無援。”
紅將軍點了點頭:“然後呢?”
然後……
“即便可以回國,你以爲盤龍軍和這幾百萬平民,可以從此過上安定富足、遠離戰亂的日子?”紅將軍淡淡道,“那不可能。天底下沒有這樣的淨土。”
但他們可以免於覆滅,盤龍荒原的故事也不會以最悲壯的結局來落幕。當然這話賀靈川說不出口,只能斬釘截鐵道:“值得一試!至少在西羅國,還有兩樣東西值得我們全力爭取!”
“是什麼?”
“未來和希望!”以及擺脫宿命的機會。
紅將軍微微擡首,像是受了觸動。
“你認爲,未來和希望會在西羅國內?”她聲音淡漠,仔細聽才能辨認出裡面暗藏的譏諷。
“難道在四面受敵的盤龍荒原嗎?”賀靈川不客氣道,“即便鍾大人回去奪取江山,打下的根基也比在荒原強罷?”
紅將軍笑了:“敢大放獗論?賀靈川,你膽子不小。”換在國內,敢放這種言論不殺頭也要掉半條命。
“我所說的,不過是盤龍軍所想。”賀靈川深吸一口氣,鄭重請求,“將軍,請帶我們回國吧!”
紅將軍未回話,又轉頭看向東方。
過河再走數裡,就是金檮國重兵把守的邊界。
賀靈川覺得,她心底是不是也在天人交戰?
“打好水就回去吧。”
於是賀靈川向她行了一禮,打滿一桶清澈的河水,頭也不回走了。
無論如何,他試過了。
可他就算加入了大風軍,現在也是人微言輕,紅將軍聽不進他的意見。
這一次扭轉盤龍城最終命運的良機,可能就這樣錯過了。
賀靈川無奈嘆息,隨後又想起,自己在千星城廢墟聽到的淵王與侄兒邵堅的對話。
淵王堅信,他要侄兒送去給鍾勝光的三件東西,比他自己、比整個淵國都重要。
鍾勝光呢?
他會不會也這麼想?
回去以後,賀靈川又躺回破屋,透過屋頂的大洞仰望星空。
他在這個魂鄉沉浸越深,在乎的東西越多,就越不希望它走向命中註定的終結。
可這段歷史異常頑固,他想改變結局似乎都很艱難。
天亮以後,一切如常。
胡旻就對衆人道:“我們來開個盤口,誰猜東進,誰猜西返?”
“你這賭癮是被瘦子傳染了?”柳條哼了一聲,“一兩銀子,我賭紅將軍會繼續東進。都打到這兒了,哪有敗興而返的道理?”
胡旻向賀靈川一呶嘴:“隊長,你呢?”
“我押西返。”
2月,你好。
五心朝元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