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溪這處貢地歸薛宗武管理,錢宇又是他自己人,說難聽點,霜溪的物產和收入要先經薛宗武之手,然後才送去爻國。他用錢宇審賬審了這麼多年,那錢、那賬到底怎麼回事,只有他和錢宇最清楚。”
“所以,賬目裡頭暗藏的大坑,也是他擔心爲人所知的;錢宇被劫,說明很可能有人也盯上了這些賬目。”賀靈川正色道,“人一旦開始擔心、開始焦慮,判斷力就會下降。我們只要補上一些證據,他就會着重聯想了。”
“你這個……”董銳一時詞窮,“你要替那幾個黑衣人善後嗎?”
“可以這麼說。”賀靈川嘆了口氣,他是真地好鬱悶,“不僅爲他們好,更是爲我們好。”
董銳朝他豎起大拇指。錢宇出事不過一刻鐘,賀靈川就把個中利害都想明白了,還能下場補刀,把水攪得更渾一點。
這份應變的能力,董銳自認沒有。
賀靈川接着道:“昨晚我湊巧從錢宇獲悉,交給他審覈的賬目都堆存於府衙西廂的文書庫房,他每天都在那裡辦公。”
“知道了。”這條巷弄就直通府衙後門。瞅着左右無人,董銳放出蝙蝠妖傀,先替賀靈川進去探路。
半炷香後,蝙蝠又是翩翩飛回,落在董銳肩上。
“裡面亂成一團,官差都被派出去找人了,官員們聚在一起議事,唯獨西廂全空,那裡面大概有你想去的文書庫房。”此時府衙裡面人心惶惶,地方官員接到薛府侍衛的催促,嚇得半死也急得半死,誰還有空去管什麼文書庫房?
賀靈川點點頭,取出博山君之皮披在身上,就翻牆進入了霜溪府衙。
董銳往牆內一指,蝙蝠又飛了進去。
隨後董銳腳跟一轉,離開了。
他特地繞到府衙前方,在攤鋪上買了三個雜糧饅頭,還有一碗酸溜溜的粉糊疙瘩湯。饅頭有點糙,湯也太酸了,但不影響他吃得稀里呼嚕。
第三個饅頭還沒吃完,就見到府衙西廂起火,伴隨着一陣陣呼喝聲。
“着火了,西廂着火了!”
哦,難道是文書庫房起火?
“快滅火!快快快!哎呀,有賊人!”
“他翻牆走了,追!”
董銳聽得一怔。賀靈川偷東西還能被發現?
故意的吧?
他光顧着看戲,放慢了吃東西的速度。
等他一碗粉糊疙瘩湯見了底兒,又看見四五個官差大步衝回府衙,也是一臉焦急。
府衙今日可真熱鬧。
“再來五個饅頭。”他付完錢走出去,蝙蝠悄悄飛來,鑽進他揹包。
這小眼線說,方纔府衙西廂突然起火,官員派人查看,卻見個黑衣人從西廂的文書庫房衝出去,翻牆走了,手裡還抱着一疊資料。
官差去追,黑衣人跑路時不小心掉了一本,前者揀起來一看,是個賬本子。
這最後自然是沒追上,文書庫房的火勢最後也被控制住了,沒有蔓延去其他地方。
但是!
文書庫房裡的一整面櫃架,連同裡面的資料基本燒光。
霜溪貢地這幾年的賬本,都保存在那裡!
怎會有不開眼的賊子,衝進這裡來燒搶賬本?
地方官正爲錢宇被劫而焦頭爛額,現在還不得不召集人手,調查西廂到底丟了什麼。
一刻鐘後,霜溪封城。
又過一刻多鐘,賀靈川和董銳已在城外的小山包上,俯眺緊閉的城門。
“爲了薛宗武的賬房先生,霜溪居然封城了?”董銳嘖嘖兩聲,“動作比我想象更快。”
賀靈川一邊啃着雜糧饅頭,一邊從儲物戒掏出幾份資料,衝他晃了晃:
“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這個——我從文書庫房拿走的資料。”
董銳連打開來看一眼的念頭都沒有:“這裡面有啥?”
“霜溪貢地這幾年的賬本——目錄和明細都有。”賀靈川解釋,“我從錢宇那裡問到它們的位置,今天順手就偷、咳,拿出來了。”
還好,昨晚他讓夢魘在夢中多問了幾嘴,錢宇交代了十幾個賬目,都是在薛將軍的要求下的移花接木,牽涉金額在二十萬兩以上。
錢宇能得薛宗武重用,當然是個做賬的高手。
當然這只是不起眼的一小部分。過去那麼多年,薛宗武在兩處貢地的收成,遠遠不止二十萬兩。
薛宗武也不止在這兩個地方有收成。
董銳問:“你特地抱出來的這些賬本,有問題?”
“沒問題。”
“……”那你從文書庫房抱了個球球出來!
“要是那麼容易就被找出問題,錢宇還能活到現在?”賀靈川拍拍資料,“文書庫房裡的賬本子,賬目基本都被做平了,單看賬本基本找不出什麼問題,所以我才一把火燒了它們。”
“在查賬做賬這方面,錢宇真是個高手。”他感慨,“康琅手下要是有這樣的人才,青野協議的分成賬目根本不成問題。”
“那你這……”
“我拿走的是目錄和明細。”賀靈川微微一笑,“它有大用,你後面會知道的。”
他這樣說,董銳也就不追問了。“霜溪的地方官身體不錯啊,接到這兩個噩耗竟然沒昏過去。”
“這些賬目與薛宗武息息相關,地方官不敢瞞漏,一定會把文書庫房失竊、重要賬目被盜的情況報上去。”賀靈川咬了一口饅頭,口齒不清,“希望這可以混淆薛宗武的視聽,讓他以爲錢宇被劫走,是有人要收集他貪腐的證據。”
“有多大可能?”
“不小。”賀靈川笑道,“你忘了爻王廷最近有人正在整頓朝綱?”
董銳的反應也很快:“青陽?”
“這大半年來,青陽借用各種名目跟爻王掰手腕,被她‘秉公’弄死的大臣就有好幾個了。”什麼是秉公?就是確有其罪。
在賀靈川原本的世界,有句人盡皆知的名言:有些事兒不上秤還沒二兩重,一旦上了秤,千斤都壓不住。
秉“公義”出擊,才能讓對手又氣又恨,還無可奈何。
這一招,賀靈川在靈虛城就使過了,非常有效。而青陽混跡官場一百五十多年,用起來更是爐火純青。
“薛宗武是堅定的保王派,也跟青陽起過沖突。若說青陽要找個好理由收拾他,由此打擊爻王勢力和威信,你站在薛宗武的角度想一想,這也不無可能嘛。”
“又是禍水東引!”董銳忍不住笑了,覺得青陽被賀靈川惦記可真是倒黴,“不過你既然能掐會算,不如算一算那幾個黑衣人到底要幹什麼?”
“錢宇不是他們的真正目標,他們如果是青陽派來的,做事也不會那麼粗糙。”賀靈川也不用多想,“他們的行事方式,不像一個組織所爲。那麼,就還是私人恩怨。”
“你方纔不是說……?”
“我指的是,他們或許和薛家有私人恩怨,這才綁走錢宇套問消息,然而手段又是欲蓋彌彰,沒有深思熟慮。”賀靈川嘆了口氣,“這些人容易壞事,希望他們的目標別是薛宗武。”
次日,錢宇的屍首浮在霜溪城外的河面上,被牧童發現。
正如賀靈川所料,黑衣人沒留他的活口。
死因是一刀封喉,乾脆利落。
得知錢宇的死訊之後,賀靈川又特地叫人去打探消息。
很快,情報就反饋過來了:
錢宇周身的財物全都不見,連手上的戒指、腰間的玉佩都被擼走。
賀靈川聽得直皺眉:“果然不是組織所爲。”
錢宇身上有不少錢,被殺前一晚才進賬珍珠玉璧和二百兩銀票,最後便宜了那幾個黑衣人。
殺人還要越貨,嘖。
董銳嘿嘿一笑:“說不定是個缺錢的組織。”
錢宇的死、賬本的失蹤,就像投入池塘的石子兒。石子兒沉沒不見,水面的漣漪卻越擴越大。
賀靈川也想知道黑衣人是什麼來歷,但他們留下的線索太少,不好追查。
閃金平原上的藏頭露尾之輩,不止他們這一夥兒啊。
“錢宇給出的情報,有可以利用的內容麼?”
“不少。”賀靈川隨手舉例,“比如薛宗武和自己的恩師齊雲嵊聯繫密切,每遇大事或者舉棋不定,都要去芒洲找齊雲嵊商議。哦,齊雲嵊也是他的老丈人,薛宗武娶了恩師的女兒。”
“再比如,薛宗武生性殘暴、行事跋扈,經常被其他權貴告狀,都要爻王仲裁擺平。”
董銳奇道:“你從前不是說過,統兵大將與其他高官關係不好,反而是上位者樂見?”
否則又有兵、又有權、又有關係,那不是……
這話,賀靈川在靈虛城時就說過了,他過耳不忘。
“幾年前,他甚至把都城派去邊關的郎官都殺掉了,遭到爻王重責。”賀靈川笑了,“爻王這是養虎,猛虎天生就不像狗那麼聽話,這尺度可不好拿捏。錢宇在夢中吐露,王廷好幾次專門審計薛宗武掌管的貢地賬目,直到青陽來到爻國出任大監國。”
“薛宗武少年時做過爻王的郎官,這一路都是爻王力排衆議提上來的。我想,他對這個主子也算是忠心耿耿,而爻王有他這樣的大將爲後盾,對峙青陽更有底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