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他站到賀靈川跟前,腦海裡還在回想先前的牌局。
“你方纔在做什麼?”
閔天喜兩手規規矩矩貼在褲腿上:“跟兄弟們吃喝玩耍呢。”
他們玩牌時也在吃肉喝酒。
賀靈川當然能看出他喝了酒,就笑了笑:“耍錢打發時間不要緊,切記賭桌上沒有長勝將軍。帶兵打仗的人,要懂得克己慎獨、守心明性。”
原來,東家很清楚他的言行舉動。閔天喜心頭一懍,趕緊應了聲“是”。
他們這裡賭錢也叫作耍錢。
“護衛隊招員情況如何?”賀靈川坐擁仰善羣島這麼大一片產業,當然要培養自己的武力,爲日後早做打算。
“在刀鋒港和百列招來壯丁三百七十人,兄弟們拉來家鄉親友入伍也有一百八十人;另外,上島務農的勞力當中,竟然也有一千七百多人報名入伍,但是什麼年齡都有,還有六十歲的老頭子非要報名,說自己從前當過兵有經驗。”他撓了撓頭,“加上我們原來的六百一十多人,總人數正好兩千八百六十個。”
“裘大說明天測試,過關的才能留用。”裘大就是裘虎,現在護衛隊都這麼稱呼他。
多麼?賀靈川一點也不驚訝。仰善羣島招來的務工人羣能被種地採棕的工錢吸引,就能被護衛隊的更高薪酬吸引——後者是前者的一倍還多。
既然都上島了,都要風吹日曬幹活兒,那順手連護衛隊一起報名,萬一通過了就能拿高薪。多數農工心態如此,所以老頭子都要來試一把。
這也是賀靈川大量招勞力上島的目的:募兵的來源當然也是壯年勞動力,而且數量越多越好。
選兵入伍有標準,要考驗體力、耐力、速度和膽量。賀靈川當了大半年的玉衡軍大統領,於選兵、練兵已經很有心得。
要是嚴格按照賀靈川的標準,第一批精銳通常都要優中選優,這一千七百多個報名的勞力能留下四百個就不錯了。但仰善羣島現在武裝力量奇缺,標準就不得不放寬。
多數時候,人要向現實低頭。
這項工作後頭由裘虎主抓,賀靈川也傳授了一些心得,他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待辦。
“你去過鉑金島的鬼市麼?”
一個島以鉑金爲名,有意思。
“去過五六次了,買過也賣過東西。”閔天喜漸漸摸清賀靈川的脾氣,這位東家喜歡手下做簡潔高效的報告,不搞那些言外之意。他問什麼,自己答什麼就對了,“那裡是個法外之地、是銷贓的好地方,聚集了世界各地的買家和來路不明的各種好東西。明面兒上不好脫手的贓物,我們喜歡帶去那裡出售。”
“那裡是誰的地盤?”
“鉑金島表面上是三不管地帶,實際上太行宗勢力最大。”
太行宗?“離我們這裡多遠?”
“順風的話大概是兩天半到三天的船程。”
“去備船吧。”賀靈川看向桌面信件,“我們走一趟鉑金島。”
“哎?好!”閔天喜轉身就去做航前準備。
……
波光粼粼的海面、茂密的叢林、沉默的礁岩、飛翔的鷗鷺,當然還有永不停歇的潮聲。
待久了就明白,海島風光都差不多。
仰善羣島以東的洋麪上還有好幾片羣島,島嶼加在一起多達數百個,鉑金島只是其中之一。
本地營生與衆不同。
這裡不屬於任何勢力,或者說,這幾大羣島上就有幾十個勢力,由此形成奇特生態,比自由港更自由。島嶼面積有限,水路相對狹窄,做不了大型轉運生意,但是開賭坊、開黑市、做各種奇怪營生卻最適合不過。
活脫脫的法外之地,外人根本插不進手。
因爲一路順風,賀靈川的船隻用了兩天就抵達目的地,比原計劃還快。
這些羣島的水路狀況比仰善羣島更復雜,撐船滑行在島嶼之間,就像行走於城市的暗巷,沒有當地人帶領一定會迷路。
閔天喜就算半個當地人。他領着賀靈川和董銳登臨鉑金島碼頭,發現這裡好像個普通的海港:
漁船在碼頭上卸貨、海鷗跟船伕搶東西吃、小酒館的夥計正在窗邊拍蒼蠅。
但是再往裡走,石板路的街道很乾淨,兩邊的建築也修葺整齊。董銳有些驚訝:“這裡看起來還不錯嘛?”
他原以爲鉑金島既然在三不管地帶,界面就該是混亂、骯髒和生機勃勃的,可現在一看,竟比一般的小鎮更敞亮,也沒有目光兇狠的漢子盯着自己瞧個不停。
就算貝迦的鄉下地方,哪個不是塵土飛揚?
這裡酒館、客棧林立,好像什麼做什麼營生都有,但賀靈川很快注意到這個街頭開着典當行,那個巷尾開着“物料店”,這兩種門面在鉑金島可謂遍地開花。 典當行是幹什麼的,誰都知道。那物料店呢?
閔天喜立刻解釋道:“這些物料店都是收貨的。咱有什麼好貨,可以拿進去給人看,對方給出估價。咱要是覺得合適,這單買賣就成了。”
董銳立刻問:“那要是談不攏價格,店家又想謀寶害命呢?”
“要是能活着走出店鋪,就可以向太行宗告狀,他們會主持公道。”閔天喜笑道,“咳,開個玩笑。在這裡買賣通常還是安全的,否則出個一兩次事故,別人都不敢來了。”
再混亂的地方,只要有人,慢慢也會亂中有序。
“看來太行宗把這裡管理得不錯,就是太靜了些。”鉑金島不小,但到處都很安靜,沒什麼行人。
三人走在街頭,甚至能聽見樹上的鳥兒一曲婉轉。
“既然叫作‘鬼市’,當然是夜裡才真正開門做生意嘛。”閔天喜往東一指,“我們上岸的地方,往東的山崖上有個海角塔,站在這裡就能看見。它一亮燈,鬼市就開了;它要是亮兩盞燈,當晚就有發賣會。”
不過賀靈川趕到鉑金島,不是爲了蹭鬼市的熱鬧,而是來找人的。
閔天喜帶着兩人走街穿巷,一直往鉑金島深處走。
人越來越少,建築也越來越高大,有高門大院的派頭。閔天喜對這裡就比較陌生了,還問了兩次路,才帶領賀靈川找到此次遠行的目的地:
老白物料店。
對比邊上的大院,它的門臉兒有點小。方纔詢問路人,大家都往這裡指,有一個還說過:不會認錯,這島上就沒有第二家老白物料店。
但它看起來太普通了,閔天喜擡頭看了好幾次,才道:“應該是這裡了。”
賀靈川走進去,門口的風鈴叮呤一響,櫃檯裡的夥計就擡起頭來:
“客人好!有什麼需要?”
這裡看起來就像箇舊貨店,多數擺品都灰頭土臉,既不大氣也不上檔次。
但貨架上有一樣東西,賀靈川的目光一掃到它就定住了:
小半截蠟燭,淡白金的。
這不是天宮裡的玩意兒麼?
通常,它們要麼擺在摘星樓裡,要麼就出現在守燈使或者天宮侍徒手中。賀靈川沒料到會在一家舊貨店裡看見它。
難道是贗品?
他指着半截蠟燭道:“能給我看看麼?”
“當然可以。”夥計取下蠟燭,放在櫃檯上,“請這裡觀賞。”
賀靈川站在櫃檯前,藉着壁上燈光把玩這半截蠟燭。雖然積了點灰,但那種手感,還有蠟燭裡隱隱傳來的波動,都證明這不是贗品。
“這個你們也賣麼?多少錢?”
夥計笑道:“既然您知道這是什麼,那也應該知道它價格不低。”說罷,伸出三根手指,“這個數兒。”
天宮的東西就是貴哈,一個爛燭頭都賣這麼高價。
董銳忍不住插話:“買這東西回去,沒風險麼?”
夥計自有一套用慣了的話術:“風險都是相對的。您買回去以後別大肆聲張,麻煩就不會自己上門。”
伱在黑店買東西,還想無理由退換貨嗎?
賀靈川笑了笑,把蠟燭還給他,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封信放在櫃上:“有人約我在這裡見面。”
夥計一看信口的封泥,立刻道:“請跟我來。”
賀靈川留下閔天喜在店,自己和董銳跟着進去了。
走過長長的迴廊,又拐了幾個彎,賀靈川估計自己進到邊上的大院裡了。
這裡的園林韻味,怎麼看怎麼眼熟。
有三人迎面而來,邊走邊聊。
其中一個擡頭望見賀靈川,先是一怔,而後一喜:“賀兄弟,你終於來了!”即對身邊兩人道,“二位,我這裡迎接貴客,就不送你們出門了。”
兩人抱拳:“松原兄自去忙碌,我倆告退!”
路過賀靈川身邊,他們還點頭爲禮,賀靈川回以一笑。
待他們身影消失,剩下那人上下打量賀靈川,嘖嘖兩聲:
“全須全尾,有能耐。”
賀靈川也盯着他左手上那一枚印戒:“方先生換了一張臉,但滿面紅光,看來這一年也過得很滋潤。”
兩人把臂,都是放聲大笑,好不快意。
賀靈川特地趕來鉑金島見的,當然就是方燦然。
大鬧天宮、禍亂靈虛城的兩大元兇,時隔一年終於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