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伏擊

當即矮身鑽入了道旁灌木叢中,繞到那山坡之側,弓腰疾行,來到一株大樹之後,只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師伯,令狐師兄行俠仗義……”只聽得這半句話,腦海中便映出一張俏麗清秀的臉蛋來,胸口微微一熱,知道說話之人是恆山派的小尼姑儀琳。他得知這些人是恆山派而不是華山派,大爲失望,心神一激動間,儀琳下面兩句話便沒聽見。只聽先前那尖銳而蒼老的聲音怒道:“你小小年紀,卻恁地固執?難道華山派掌門嶽先生的來信是假的?嶽先生傳書天下,將令狐沖逐出了門牆,說他與魔教中人勾結,還能冤枉他麼?令狐沖以前救過你,他多半要憑着這一點點小恩小惠,向咱們暗算下手……”

儀琳道:“師伯,那可不是小恩小惠,令狐師兄不顧自己性命……”那蒼老的聲音喝道:“你還叫他令狐師兄?這人多半是個工於心計的惡賊,裝模作樣,騙你們小孩子家。江湖上人心鬼蜮,甚麼狡猾伎倆都有。你們年輕人沒見識,便容易上當。”儀琳道:“師伯的吩咐,弟子怎敢不聽?不過……不過……令狐師……”底下個“兄”字終於沒說出口,硬生生的給忍住了。那老人問道:“不過怎樣?”儀琳似乎甚爲害怕,不敢再說。那老人道:“這次嵩山左盟主傳來訊息,魔教大舉入閩,企圖劫奪福州林家的《辟邪劍譜》。左盟主要五嶽劍派一齊設法攔阻,以免給這些妖魔歹徒奪到了劍譜,武功大進,五嶽劍派不免人人死無葬身之地。那福州姓林的孩子已投入嶽先生門下,劍譜若爲華山派所得,自然再好沒有。就怕魔教詭計多端,再加上個華山派舊徒令狐沖,他熟知內情,咱們的處境便十分不利了。掌門人既將這副重擔放在我肩頭,命我率領大夥兒入閩,此事有關正邪雙方氣運消長,萬萬輕忽不得。再過三十里,便是浙閩交界之處。今日大家辛苦些,連夜趕路,到廿八鋪歌宿。咱們趕在頭裡,等魔教人衆大舉趕到之時,咱們便佔了以逸待勞的便宜。可仍得事事小心。”只聽得數十個女子齊聲答應。

令狐沖心想:“這位師太既非恆山派掌門,儀琳師妹又叫她師伯,‘恆山三定,’那麼是定靜師太了。她接到我師父傳書,將我當作歹人,那也怪她不得。她只道自己趕在頭裡,殊不知魔教教衆已然埋伏在前。幸好給我發覺了,卻怎生去告知她們纔好?”只聽定靜師太道:“一入閩境,須得步步提防,要當四下裡全是敵人。說不定飯店中的店小二,茶館裡的茶博士,都是魔教中的奸細。別說隔牆有耳,就是這草叢之中,也難免沒藏着敵人。自今而後,大夥兒決不可提一句《辟邪劍譜》,連嶽先生、令狐沖、東方必敗的名頭也不可提。”羣女弟子齊聲應道:“是。”令狐沖知道魔教教主東方不敗神功無敵,自稱不敗,但正教中人提到他時,往往稱之爲“必敗”,一音之轉,含有長自己志氣、滅敵人威風之意,聽她竟將自己的名字和師父及東方不敗相提並論,不禁苦笑,心道:“我這無名小卒,你恆山派前輩竟如此瞧得起,那可不敢當了。”

只聽定靜師太道:“大夥兒這就走罷!”衆弟子又應了一聲,便見七名女弟子從山坡上疾馳而下,過了一會,又有七人奔下。恆山派輕功另有一路,在武林中頗有聲名,前七人、後七人相距都一般遠近,宛似結成了陣法一般,十四人大袖飄飄,同步齊進,遠遠望去,美觀之極。再過一會,又有七人奔下。過不多時,恆山派衆弟子一批批都動身了,一共六批,最後一批卻有八人,想是多了個定靜師太。這些女子不是女尼,便是俗家女弟子,黑夜之中,令狐沖難辨儀琳在哪一隊中,心想:“這些恆山派的師姊師妹雖然各有絕技,但一上得那陡坡,雙峰夾道,魔教教衆忽施奇襲,勢必傷亡慘重。”當即摘了些青草,擠出草汁,搽在臉上,再挖些爛泥,在臉上手上塗抹一陣,再加上這滿腮虯髯,料想就在白天,儀琳也認不得自己,繞到山道左側,提氣追了上去。他輕功本來並不甚佳,但輕功高低,全然繫於內力強弱,此時內力既強,隨意邁步都是一步跨出老遠。這一提氣急奔,頃刻間便追上了恆山派衆人。他怕定靜師太武功了得,聽到他奔行的聲息,是以兜了個大圈子,這才趕在衆人頭裡,一上山道後,奔得更加快了。耽擱了這許久,月亮已掛在中天,令狐沖來到陡坡之下,站定了靜聽,竟無半點聲息,心想:“若不是我親眼見到魔教教衆埋伏在側,又怎想得到此處危機四伏,兇險無比。”慢慢走上陡坡,來到雙峰夾道之處的山口,離開魔教教衆埋伏處約有裡許,坐了下來,尋思:“魔教中人多半已見到了我,只是他們生怕打草驚蛇,想來不會對我動手。”等了一會,索性臥倒在地。終於隱隱聽到山坡下傳來了腳步聲,心下轉念:“最好引得魔教教衆來和我動手,只須稍稍打鬥一下,恆山派自然知道了。”於是自言自語:“老子生平最恨的,便是暗箭傷人,有本事的何不真刀真槍,狠狠的打上一架?躲了起來,鬼鬼祟祟的害人,那是最無恥的卑鄙行徑。”他對着高坡提氣說話,聲音雖不甚響,但藉着充沛內力遠遠傳送出去,料想魔教人衆定然聽到,豈知這些人真能沉得住氣,竟毫不理睬。過不多時,恆山派第一撥七名弟子已到了他身前。七弟子在月光下見一名軍官伸張四肢,睡在地下。這條山道便只容一人行過,兩旁均是峭壁,若要上坡,非跨過他身子不可。這些弟子只須輕輕一縱,便躍過了他身子,但男女有別,在男人頭頂縱躍而過,未免太過無禮。一名中年女尼朗聲說道:“勞駕,這位軍爺,請借一借道。”令狐沖唔唔兩聲,忽然間鼾聲大作。那女尼法名儀和,性子卻毫不和氣,眼見這軍官深更半夜的睡在當道,情狀已十分突兀,而這等大聲打鼾,十九是故意做作。她強抑怒氣,說道:“你如不讓開,我們可要從你身子跳過去了。”令狐沖鼾聲不停,迷迷糊糊的道:“這條路上妖魔鬼怪多得緊,可過去不得啊。唔晤,苦海無邊,回……回……回頭是岸!”儀和一怔,聽他這幾句話似是意帶雙關。另一名女尼扯了扯她衣袖,七人都退開幾步。

一人悄聲道:“師姊,這人有點古怪。”又一人道:“只怕他是魔教的奸人,在此向咱們挑戰。”另一人道:“魔教中人決不會去做朝廷的軍官,就算喬裝改扮,也當扮作別種裝束。”儀和道:“不管他!他不再讓道,咱們就跳了過去。”邁步上前,喝道:“你真的不讓,我們可要得罪了。”令狐沖伸了個懶腰,慢慢坐起。他仍怕給儀琳認了出來,臉向山坡,背脊對着恆山派衆弟子,右手撐在峭壁之上,身子搖搖晃晃,似是喝醉了酒一般,說道:“好酒啊,好酒!”便在此時,恆山派第二撥弟子已然到達。一名俗家弟子問道:“儀和師姊,這人在這裡幹甚麼?”儀和皺眉道:“誰知道他了!”令狐沖大聲道:“剛纔宰了一條狗,吃得肚子發脹,酒又喝得太多,只怕要嘔。啊喲,不好,真的要嘔!”當下嘔聲不絕。衆女弟子皺眉掩鼻,紛紛退開。令狐沖嘔了幾聲,卻嘔不出甚麼。衆女弟子竊竊私議間,第三撥又已到了。只聽得一個輕柔的聲音道:“這人喝醉了,怪可憐的,讓他歇一歇,咱們再走不遲。”令狐沖聽到這聲音,心頭微微一震,尋思:“儀琳小師妹心地當真良善。”

儀和卻道:“這人故意在此搗亂,可不是安着好心!”邁步上前,喝道:“讓開!”伸掌往令狐沖左肩撥去。令狐沖身子晃了幾下,叫道:“啊喲,乖乖不得了!”跌跌撞撞的向上走了幾步。這幾步一走,局勢更是尷尬,他身子塞在窄窄的山道之中,後面來人除非從他頭頂飛躍而過,否則再也無法超越。儀和跟着上去,喝道:“讓開了!”令狐沖道:“是,是!”又走上幾步。他越行越高,將那上山的道路塞得越死,突然間大聲叫道:“喂,上面埋伏的朋友們留神了,你們要等的人正在上來啦。你們這一殺將出來,那可誰也逃不了啦!”儀和等一聽,當即退回。一人道:“此處地勢奇險,倘若敵人在此埋伏襲擊,那可難以抵擋。”儀和道:“倘若有人埋伏,他怎會叫了出來?這是虛者實之,實者虛之,上面定然無人。咱們要是露出畏縮之意,可讓敵人笑話了。”另外兩名中年女尼齊聲道:“是啊!咱三人在前開路,師妹們在後跟來。”三人長劍出鞘,又奔到了令狐沖身後。

令狐沖不住大聲喘氣,說道:“這道山坡可當真陡得緊,唉,老人家年紀大了,走不動啦。”一名女尼喝道:“喂,你讓在一旁,給我們先走行不行?”令狐沖道:“出家人火氣別這麼大,走得快是到,走得慢也是到。咳咳,唉,去鬼門關嗎,還是走得慢些的好。”那女尼道:“你不是繞彎子罵人嗎?”呼的一劍,從儀和身側刺出,指向令狐沖背心。她只是想將令狐沖嚇得讓開,這一劍將刺到他身子之時,便即凝力不發。令狐沖恰於此時轉過身來,眼見劍尖指着自己胸口,大聲喝道:“喂!你……你……你這是幹甚麼來了?我是朝廷命官,你竟敢如此無禮。來人哪,將這女尼拿了下來!”幾名年輕女弟子忍不住笑出聲來,此人在這荒山野嶺之上,還在硬擺官架子,實是滑稽之至。

一名尼姑笑道:“軍爺,咱們有要緊事,心急趕路,勞你駕往旁邊讓一讓。”令狐沖道:“甚麼軍爺不軍爺?我是堂堂參將,你該當叫我將軍,才合道理。”七八名女弟子齊聲笑着叫道:“將軍大人,請你讓道!”

令狐沖哈哈一笑,挺胸凸肚,神氣十足,突然間腳下一滑,摔跌下來。衆弟子尖聲驚呼:“小心。”便有二人拉住了他手臂。令狐沖又滑了一下,這才站定,罵道:“他奶奶……這地下這樣滑。地方官全是飯桶,也不差些民伕,將山道給好好修一修。”他這麼兩滑一跌,身子已縮在山壁微陷的凹處,恆山女弟子展開輕功,一一從他身旁掠過。有人笑道:“地方官該得派輛八人大轎,把將軍大人擡過嶺去,纔是道理。”有人道:“將軍是騎馬不坐轎的。”先一人道:“這位將軍與衆不同,騎馬只怕會摔跌下來。”令狐沖怒道:“胡說八道!我騎馬幾時摔跌過?上個月那該死的畜生作老虎跳,我才從馬背上滑了一滑,摔傷了膀子,那也算不得甚麼。”衆女弟子一陣大笑,如風般上坡。令狐沖眼見一個苗條身子一晃,正是儀琳,當即跟在她身後。這一來,可又將後面衆弟子阻住了去路。幸好他雖腳步沉重,氣喘吁吁,三步兩滑,又爬又跌,走得倒也快捷。後面一名女弟子又笑又埋怨:“你這位將軍大人真是……咳,一天也不知要摔多少交!”

儀琳回過頭來,說道:“儀清師姊,你別催將軍了。他心裡一急,別真的摔了下去。這山坡陡得緊,摔下去可不是玩的。”令狐沖見到她一雙大眼,清澄明澈,猶如兩泓清泉,一張俏臉在月光下秀麗絕俗,更無半分人間煙火氣,想起那日爲了逃避青城派的追擊,她在衡山城中將自己抱了出來,自己也曾這般怔怔的凝視過她,突然之間,心底升起一股柔情,心想:“這高坡之上,伏得有強仇大敵,要加害於她。我便自己性命不在,也要保護她平安周全。”

儀琳見他雙目呆滯,容貌醜陋,向他微微點頭,露出溫和笑容,又道:“儀清師姊,這位將軍如果摔跌,你可得快拉住他。”儀清笑道:“他這麼重,我怎拉得住?”本來恆山派戒律甚嚴,這些女弟子輕易不與外人說笑,但令狐沖大裝小丑模樣,不住逗她們的樂子,而四周並無長輩,黑夜趕路,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笑話,亦有振奮精神之效。令狐沖怒道:“你們這些女孩子說話便不知輕重。我堂堂將軍,想當年在戰場上破陣殺賊,那般威風凜凜、殺氣騰騰的模樣,你們要是瞧見了,嘿嘿,還有不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這區區山路,壓根兒就沒瞧在我眼裡,怎會摔交?當真信口開河……啊喲,不好!”腳下似乎踏到一塊小石子,身子便俯跌下去。他伸出雙手,在空中亂揮亂抓。在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都尖聲叫了出來。儀琳急忙回身,伸手一拉。令狐沖湊手過去,握住了她手。儀琳運勁一提,令狐沖左手在地下連撐,這才站定,神情狼狽不堪。他身後的幾名女弟子忍不住咭咭咯咯的直笑。令狐沖道:“我這皮靴走山路太過笨重,倘若穿了你們的麻鞋,那就包管不會摔交。再說,我只不過滑了一滑,又不是摔交,有甚麼好笑?”儀琳緩緩鬆開了手,說道:“是啊,將軍穿了馬靴,走山道確是不大方便。”令狐沖道:“雖然不便,可威風得緊,要是像你們老百姓那樣,腳上穿雙麻鞋草鞋,可又太不體面了。”衆女弟子聽他死要面子,又都笑了起來。這時後面幾撥人已絡繹到了山腳下,走在最先的將到坡頂。令狐沖大聲嚷道:“這一帶所在,偷雞摸狗的小賊最多,冷不妨的便打人悶棍,搶人錢財。你們出家人身邊雖沒多大油水,可是辛辛苦苦化緣得來的銀子,卻也小心別讓人給搶了去。”儀清笑道:“有咱們大將軍在此,諒來小賊們也不敢前來太歲頭上動土。”令狐沖叫道:“喂,喂,小心了,我好像瞧見上面有人探頭探腦的。”

一名女弟子道:“你這位將軍當真羅嗦,難道咱們還怕了幾個小毛賊不成?”一言甫畢,突然聽得兩名女弟子叫聲:“哎唷!”骨碌碌滾將下來。兩名女弟子急忙搶上,同時抱住。前面幾名女弟子叫了起來:“賊子放暗器,小心了!”叫聲未歇,又有一人滾跌下來。儀和叫道:“大家伏低!小心暗器!”當下衆人都伏低了身子。令狐沖罵道:“大膽毛賊,你們不知本將軍在此麼?”儀琳拉拉他手臂,急道:“快伏低了!”

在前的女弟子掏出暗器,袖箭、鐵菩提紛紛向上射去。但上面的敵人隱伏石後,一個也瞧不見,暗器都落了空。定靜師太聽得前面現了敵蹤,蹤身急上,從一衆女弟子頭頂躍過,來到令狐沖身後時,呼的一聲,也從他頭頂躍了過去。令狐沖叫道:“大吉利市!晦氣,晦氣!”吐了幾口口水。只見定靜師太大袖飛舞,當先攻上,敵人的暗器嗤嗤的射來,有的釘在她衣袖之上,有的給她袖力激飛。

定靜師太幾個起落,到了坡頂,尚未站定,但覺風聲勁急,一條熟銅棍從頭頂砸到。聽這兵刃劈風之聲,便知十分沉重,當下不敢硬接,側身從棍旁竄過,卻見兩柄鏈子槍一上一下的同時刺到,來勢迅疾。敵人在這隘口上伏着三名好手,扼守要道。定靜師太喝道:“無恥!”反手拔出長劍,一劍破雙槍,格了開去。那熟銅棍又攔腰掃來。定靜師太長劍在棍上一搭,乘勢削下,一條鏈子槍卻已刺向她右肩。只聽得山腰中女弟子尖聲驚呼,跟着砰砰之聲大作,原來敵人從峭壁上將大石推將下來。恆山派衆弟子擠在窄道之中,竄高伏低,躲避大石,頃刻間便有數人被大石砸傷。定靜師太退了兩步,叫道:“大家回頭,下坡再說!”她舞劍斷後,以阻敵人追擊。卻聽得轟轟之聲不絕,頭頂不住有大石擲下,接着聽得下面兵刃相交,山腳下竟也伏有敵人,待恆山派衆人上坡,上面一發動,便現身堵住退路。下面傳上訊息:“師伯,攔路的賊子功夫硬得很,衝不下去。”接着又傳訊上來:“兩位師姊受了傷。”

定靜師太大怒,如飛奔下,眼見兩名漢子手持鋼刀,正逼得兩名女弟子不住倒退。定靜師太一聲呼叱,長劍疾刺,忽聽得呼呼兩聲,兩個拖着長鏈的鑌鐵八角錘從下飛擊而上,直攻她面門。定靜師太舉劍撩去,一枚八角錘一沉,徑砸她長劍,另一枚卻向上飛起,自頭頂壓落。定靜師太微微一驚:“好大的膂力。”如在平地,她也不會對這等硬打硬砸的武功放在心上,只須展開小巧功夫,便能從側搶攻,但山道狹窄,除了正面衝下之外,別無他途。敵人兩柄八角鐵錘舞得勁急,但見兩團黑霧撲面而來,定靜師太無法施展精妙劍術,只得一步步的倒退上坡。猛聽上面“哎唷”聲連作,又有幾名女弟子中了暗器,摔跌下來。定靜師太定了定神,覺得還是坡頂的敵人武功稍弱,較易對付,當下又衝了上去,從衆女弟子頭頂躍過,跟着又越過令狐沖頭頂。令狐沖大聲叫道:“啊喲,幹甚麼啦,跳田雞麼?這麼大年紀,還鬧着玩。你在我頭頂跳來跳去,人家還能賭錢麼?”定靜師太急於破敵解圍,沒將他的話聽在耳中。儀琳歉然道:“對不住,我師伯不是故意的。”令狐沖嘮嘮叨叨的埋怨:“我早說這裡有毛賊,你們就是不信。”心中卻道:“我只見魔教人衆埋伏在坡頂,卻原來山坡下也伏有好手。恆山派人數雖多,擠在這條山道中,絲毫施展不出手腳,大事當真不妙。”定靜師太將到坡頂,驀見杖影晃動,一條鐵禪杖當頭擊落,原來敵人另調好手把守。定靜師太心想:“今日我如衝不破此關,帶出來的這些弟子們只怕要覆沒於此。”身形一側,長劍斜刺,身子離鐵禪杖只不過數寸,便已閃過,長劍和身撲前,急刺那手揮禪杖的胖大頭陀。這一招可說險到了極點,直是不顧性命、兩敗俱傷的打法。那頭陀猝不及防,收轉禪杖已自不及,嗤的一聲輕響,長劍從他脅下刺入。那頭陀悍勇已極,一聲大叫,手起一拳,將長劍打得斷成兩截,拳上自也是鮮血淋漓。定靜師太叫道:“快上來,取劍!”儀和飛身而上,橫劍叫道:“師伯,劍!”定靜師太轉身去接,斜刺裡一柄鏈子槍攻向議和,一柄鏈子槍刺向定靜師太。儀和只得揮劍擋格,那使鏈子槍之人着着進逼,又將儀和逼得退下山道,長劍竟然無法遞到定靜師太手中。跟着上面搶過三人,二人使刀,一人使一對判官筆,將定靜師太圍在垓心。定靜師太一雙肉掌上下翻飛,使開恆山派“天長掌法”,在四般兵刃間翻滾來去。她年近六旬,身手矯捷卻不輸少年。魔教四名好手合力圍攻,竟奈何不了這赤手空拳的一位老尼。儀琳輕輕驚叫:“啊喲,那怎麼辦?那怎麼辦?”令狐沖大聲道:“這些小毛賊太不成話,讓道,讓道!本將軍要上去捉拿毛賊了。”儀琳急道:“去不得!他們不是毛賊,都是武功很好的人,你一上去,他們便要殺了你。”令狐沖胸口一挺,昂然叫道:“青天白日之下……”擡頭一看,天剛破曉,還說不上是“青天白日”,他也不以爲意,繼續說道:“這些小毛賊攔路打劫,欺侮女流之輩,哼哼,難道不怕王法麼?”儀琳道:“我們不是尋常的女流之輩,敵人也不是攔路打劫的小毛賊……”令狐沖大踏步上前,從一衆女弟子身旁硬擠了過去。衆女弟子只得貼緊石壁,讓他擦身而過。

令狐沖將上坡頂;伸手去拔腰刀,拔了好一會,假裝拔不出來,罵道:“他奶奶的,這刀子硬是搗亂,要緊關頭卻生了鏽。將軍刀鏽,怎生拿賊?”

儀和正挺劍和兩名魔教教衆劇鬥,拚命守住山道,聽他在身後嘮嘮叨叨,刀子生了鏽,拔不出來,又好氣,又好笑,叫道:“快讓開,這裡危險!”只這麼叫了一聲,微一疏神,一柄鏈子槍刷的一聲,刺向她肩頭,險些中槍。儀和退了半步,那人又挺槍刺到。令狐沖叫道:“反了,反了!大膽毛賊,不見本將軍在此嗎?”斜身一閃,擋在儀和身前。那使鏈子槍的漢子一怔,此時天色漸明,見他服色打扮確是朝廷命官模樣,當下凝槍不發,槍尖指住了他胸口,喝道:“你是誰?剛纔在下面大呼小叫,便是你這狗官麼?”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你叫我狗官?你纔是狗賊!你們在這裡攔路打劫,本將軍到此,你們還不逃之夭夭,當真無法無天之至!本將軍拿住了你們,送到縣衙門去,每人打五十大板,打得你們屁股開花,每人大叫我的媽啊!”那使槍漢子不願戕殺朝廷命官,惹下麻煩,罵道:“快滾你媽的臭鴨蛋!再羅嗦不清,老子在你這狗官身上戳三個透明窟窿。”令狐沖見定靜師太一時尚無敗象,而魔教教衆也不再向下發射暗器、投擲大石,大聲喝道:“大膽毛賊,快些跪下叩頭,本將軍看在你們家有八十歲老孃,或者還可從輕發落,否則的話,哼哼,將你們的狗頭一個個砍將下來……”恆山派衆弟子聽得都是皺眉搖頭,均想:“這是個瘋子。”儀和走上一步,挺劍相護,如敵人發槍刺他,便當出劍招架。令狐沖又使勁拔刀,罵道:“你奶奶的,臨急上陣,這柄祖傳的寶刀偏偏生了鏽。哼,我這寶刀只消不生鏽哪,你毛賊便有十個腦袋也都砍了下來。”那使槍漢子呵呵大笑,喝道:“去你媽的!”橫槍向令狐沖腰裡砸來。令狐沖一扯之下,連刀帶鞘都扯了下來,叫聲:“啊喲!”身子向前直撲,摔了下去。儀和叫道:“小心!”令狐沖摔跌之時,腰刀遞出,刀鞘頭正好點中那使槍漢子腰眼。那漢子哼也不哼,便已軟倒在地。令狐沖拍的一聲,摔倒在地,掙扎着爬將起來,咦的一聲,叫道:“啊哈,你也摔了一交,大家扯個直,老子不算輸,咱們再來打過。”儀和一把抓起那漢子,向後摔出,心想有了一名俘虜在手,事情便易辦了些。魔教中三人衝將過來,意圖救人。令狐沖叫道:“啊哈,乖乖不得了,小小毛賊真要拒捕。”提起腰刀,指東打西,使的全然不得章法。“獨孤九劍”本來便無招數,固可使得瀟灑優雅,但使得笨拙醜怪,一樣的威力奇大,其要點乃在劍意而不在招式。他並不擅於點穴打穴,激鬥之際,難以認準穴道,但精妙劍法附之以渾厚內力,雖然並非戳中要害,又或是撞在穴道之側,敵人一般的也禁受不住,隨手戳出,便點倒了一人。但見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一把連鞘腰刀亂飛亂舞,忽然間收足不住,向一名敵人撞去,噗的一聲響,刀鞘尖頭剛好撞正在那人小腹。那人吐了口長氣,登時軟倒。令狐沖叫聲“啊喲”,向後一跳,刀柄又撞中一人肩後。那人立即摔倒,不住在地下打滾。令狐沖雙腳在他身上一絆,罵道:“他奶奶的!”身子直撞出去,刀鞘戳中一名持刀的教衆。此人是圍攻定靜師太的三名好手之一,背心被撞,單刀脫手飛出。定靜師太趁機發掌,砰的一聲,擊在那人胸口。那人口噴鮮血,眼見不活了。令狐沖叫道:“小心,小心!”退了幾步,背心撞向那使判官筆之人。那人挺筆向他背脊點去。令狐沖一個踉蹌,向前衝出,刀鞘到處,又有兩名教衆被戳倒地。那使判官筆之人向他疾撲而至。令狐沖大叫:“我的媽啊!”拔步奔逃,那人發足追來。令狐沖突然停步彎腰,刀柄從腋下露出半截,那人萬料不到他奔跑正速之際忽然會站定不動,他武功雖高,變招卻已不及,急衝之下,將自己胸腹交界處撞上了令狐沖向後伸出的刀柄。那人臉上露出古怪之極的神情,對適才之事似是絕不相信,可是身子卻慢慢軟倒下去。

令狐沖轉過身來,見坡頂打鬥已停,恆山派衆弟子一小半已然上坡,正和魔教衆人對峙而立,其餘弟子正自迅速上來。他大聲叫道:“小小毛賊,見到本將軍在此,還不快快跪下投降,真是奇哉怪也!”手舞刀鞘,大叫一聲,向魔教人叢中衝了進去。魔教教衆登時刀槍交加。恆山派衆弟子待要上前相助,卻見令狐沖大叫:“厲害,厲害!好凶狠的毛賊!”已從人叢中奔了出來。他腳步沉重,奔跑時拖泥帶水,一不小心,砰的摔了一交,刀鞘彈起,擊上自己額頭,登時暈去。但他在魔教人叢中一入一出,又已戳倒了五人。雙方見他如此,無不驚得呆了。

儀和、儀清雙雙搶上,叫道:“將軍,你怎麼啦?”令狐沖雙目緊閉,詐作不醒。魔教領頭的老人眼見片刻間己方一人身亡,更有十一人被這瘋瘋癲癲的軍官戳倒。適才見他衝入陣來,自己接連出招要想拿他,都反而險些被他刀鞘戳中,刀鞘鞘尖所指處雖非穴道所在,但來勢凌厲,方位古怪,生平從所未見,此人武功之高,實是深不可測。又見己方被戳倒的人之中,五人已被恆山派擒住,今日無論如何討不了好去,當即朗聲說道:“定靜師太,你們中了暗器的弟子,要不要解藥?”定靜師太見己方中了暗器的幾名弟子昏迷不醒,傷處流出的都是黑血,知道暗器淬有劇毒,一所她這句話,已明其意,叫道:“拿解藥來換人!”那人點了點頭,低語數句。一名教衆拿了一個瓷瓶,走到定靜師太身前,微微躬身。定靜師太接過瓷瓶,厲聲道:“解藥倘若有效,自當放人。”那老人道:“好,恆山定靜師太,當非食言之人。”將手一揮。衆人擡起傷者和死者屍體,齊從西側山道下坡,頃刻之間,走得一個不剩。令狐沖悠悠醒轉,叫道:“好痛!”摸了摸腫起一個硬塊的額頭,奇道:“咦,那些毛賊呢?都到哪裡去啦?”儀和嗤的一笑,道:“你這位將軍真是希奇古怪,剛纔幸虧你衝入敵陣,胡打一通,那些小毛頭居然給你嚇退了。”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妙極,妙極!大將軍出馬,果然威風八面,與衆不同。小毛賊望風披靡,哎唷……”伸手一摸額頭,登時苦起了臉。儀清道:“將軍,你可砸傷了嗎?咱們有傷藥。”令狐沖道:“沒傷,沒傷!大丈夫馬革裡屍,也是閒事……”儀和抿嘴笑道:“只怕是馬革裹屍罷,甚麼叫馬革裡屍?”儀清橫了她一眼,道:“你就是愛挑眼,這會兒說這些幹甚麼?”令狐沖道:“我們北方人,就讀馬革裡屍,你們南方人讀法有些不同。”儀和轉過了頭,笑道:“我們可也是北方人。”定靜師太將解藥交給了身旁弟子,囑她們救治中了暗器的同門,走到令狐沖身前,躬身施禮,說道:“恆山老尼定靜,不敢請問少俠高姓大名。”

令狐沖心中一凜:“這位恆山派前輩果然眼光厲害,瞧出了我年紀不大,又是個冒牌將軍。”當下躬身抱拳,恭恭敬敬的還禮,說道:“老師太請了。本將軍姓吳,官名天德,天恩浩蕩之天,道德文章之德,官拜泉州參將之職,這就去上任也。”定靜師太料他是不願以真面目示人,未必真是將軍,說道:“今日我恆山派遭逢大難,得蒙將軍援手相救,大恩大德,不知如何報答纔是。將軍武功深湛,貧尼卻瞧不出將軍的師承門派,實是佩服。”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老師太誇獎,不過老實說,我的武功倒的確有兩下子,上打雪花蓋頂,下打老樹盤根,中打黑虎偷心……哎唷,哎唷。”一面說,一面手舞足蹈,一拳打出,似乎用力過度,自己弄痛了關節,偷眼看儀琳時,見她吃了一驚,頗有關切之意,心想:“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倘若知道是我,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

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裝,微笑道:“將軍既是真人不露相,貧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禱祝將軍福體康健,萬事如意了。”令狐沖道:“多謝,多謝。請你求求菩薩,保佑我升官發財。小將也祝老師太和衆位小師太一路順風,逢凶化吉,萬事順利。哈哈,哈哈!”大笑聲中,向定靜師太一躬到地,揚長而去。他雖狂妄做作,但久在五嶽劍派,對這位恆山派前輩卻也不敢缺了禮數。恆山派羣弟子望着他腳步蹣跚的向南行去,圍着定靜師太,嘰嘰喳喳的紛紛詢問:“師伯,這人是甚麼來頭?”“他是真的瘋瘋癲癲,還是假裝的?”“他是不是武功很高,還是不過運氣好,誤打誤撞的打中了敵人?”“我瞧他不像將軍,好像年紀也不大,是不是?”

定靜師太嘆了口氣,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衆弟子,見她們敷了解藥後,黑血轉紅,脈搏加強,已無險象,她恆山派治傷靈藥算得是各派之冠,自能善後,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教衆的穴道,令其自去,說道:“大夥兒到那邊樹下坐下休息。”她獨自在一塊大岩石釁坐定,閉目沉思:“這人衝入魔教陣中之時,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手。但他仍能在頃刻間戳倒五人,卻又不是打穴功夫,所用招式竟絲毫沒顯示他的家數門派。當世武林之中,居然有這樣厲害的年輕人,卻是哪一位高人的弟子?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實是我恆山派的大幸了。”她沉吟半晌,命弟子取過筆硯,一張薄絹,寫了一信,說道:“儀質,取信鴿來。”儀質答應了,從背上所負竹籠中取出一隻信鴿。定靜師太將薄絹書信捲成細細的一條,塞入一個小竹筒中,蓋上了蓋子,再澆了火漆,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上,心中默禱,將信鴿往上一擲。鴿兒振翅北飛,漸高漸遠,頃刻間成爲一個小小的黑點。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每一行動均十分遲緩,和她適才力戰羣敵時矯捷若飛的情狀全然不同。她擡頭仰望,那小黑點早在白雲深處隱沒不見,但她兀自向北遙望。衆人誰都不敢出聲,適才這一戰,雖有那小丑般的將軍插科打諢,似乎頗爲滑稽,其實局面兇險之極,各人都可說是死裡逃生。隔了良久,定靜師太轉過身來,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招了招手。那少女立即站起,走到她身前,低聲叫道:“師父!”定靜師太輕輕撫了撫她頭髮,說道:“絹兒,你剛纔怕不怕?”那少女點了點頭,道:“怕的!幸虧這位將軍勇敢得很,將這些惡人打跑了。”定靜師太微微一笑,說道:“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而是武功好得很。”那少女道:“師父,他武功好得很麼?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一不小心,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怎麼他的刀又會生鏽,拔不出鞘?”這少女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的關門弟子,聰明伶俐,甚得師父憐愛。恆山派女弟子中,出家的尼姑約佔六成,其餘四成是俗家弟子,有些是中年婦人,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秦絹是恆山派中年紀最小的。衆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慢慢都圍了上來。儀和插口道:“他出招哪裡亂七八糟了?那都是假裝出來的。將上乘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跡,那才叫高明呢!師伯,你看這位將軍是甚麼來頭?是哪一家哪一派的?”定靜師太緩緩搖頭,說道:“這人的武功,只能以‘深不可測’四字來形容,其餘的我一概不知。”

秦絹問道:“師父,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是不是?馬上能送到嗎?”定靜師太道:“鴿兒到蘇州白衣庵換一站,從白衣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四隻鴿兒接力,當可送到恆山了。”儀和道:“幸好咱們沒損折人手,那幾個師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過得兩天相信便無大礙。給石頭砸傷和中了兵刃的,也無性命之憂。”定靜師太擡頭沉思,沒聽到她的話,心想:“恆山派這次南下,行蹤十分機密,晝宿宵行,如何魔教人衆竟然得知訊息,在此據險伏擊?”轉頭對衆弟子道:“敵人遠遁,諒來一時不敢再來。大家都累得很了,便在這裡吃些乾糧,到那邊樹蔭下睡一忽兒。”大家答應了,便有人支起鐵架,烹水泡茶。衆人睡了幾個時辰,用過了午餐。定靜師太見受傷的弟子神情委頓,說道:“咱們行跡已露,以後不用晚間趕路了,受傷的人也須休養,咱們今晚在廿八鋪歇宿。”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行了三個多時辰到了廿八鋪。那是浙閩間的交通要衝,仙霞嶺上行旅必經之所。進得鎮來,天還沒黑,可是鎮上竟無一人。

儀和道:“福建風俗真怪,這麼早大家便睡了。”定靜師太道:“咱們且找一家客店投宿。”恆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聲氣,但廿八鋪並無尼庵,不能前去掛單,只得找客店投宿。所不便的是俗人對尼姑頗有忌諱,認爲見之不吉,往往多惹閒氣,好在一衆女尼受之已慣,也從來不加計較。但見一家家店鋪都上了門板。廿八鋪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有一兩百家店鋪,可是一眼望去,竟是一座死鎮。落日餘暉未盡,廿八鋪街上已如深夜一般。衆人在街上轉了個彎,見一家客店前挑出一個白布招子,寫着“仙安客店”四個大字,但大門緊閉,靜悄悄地沒半點聲息。女弟子鄭萼當下便上前敲門。這鄭萼是俗家弟子,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能說會道,很討人家喜歡。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總是由她出馬,免得旁人一見尼姑,便生拒卻之心。鄭萼敲了幾下門,停得片刻,又敲幾下,過了良久,卻無人應門。鄭萼叫道:“店家大叔,請開門來。”她聲音清亮,又是習武之人,聲音頗能及遠,便隔着幾重院子,也當聽見了。可是客店中竟無一人答應,情形顯然甚是突兀。儀和走上前去,附耳在門板上一聽,店內全無聲息,轉頭說道:“師伯,店內沒人。”

定靜師太隱隱覺得有些不對,眼見店招甚新,門板也洗刷得十分乾淨,決不是歇業不做的模樣,說道:“過去瞧瞧,這鎮上該不止這一家客店。”

向前走過數十家門面,又有一家“南安客店”。鄭萼上前拍門,一模一樣,仍然無人答應。鄭萼道:“儀和師姊,咱們進去瞧瞧。”儀和道:“好!”兩人越牆而入。鄭萼叫道:“店裡有人嗎?”不聽有人回答,兩人拔劍出鞘,並肩走進客堂,再到後面廚房、馬廄、客房各處一看,果是一人也無。但桌上、椅上未積灰塵,連桌上一把茶壺中的茶也尚有微溫。鄭萼打開了大門,讓定靜師太等人進來,將情形說了。各人都嘖嘖稱奇。定靜師太道:“你們七人一隊,分別到鎮上各處去瞧瞧,打聽一下到底是何緣故。七個人不可離散,一有敵蹤便吹哨爲號。”衆弟子答應了,分別快速行出。客堂之上便只剩下定靜師太一人。初時尚聽到衆弟子的腳步之聲,到後來便寂無聲息。這廿八鋪鎮上,靜得令人只感毛骨悚然,偌大一個鎮甸,人聲俱寂,連雞鳴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點,實是大異尋常。定靜師太突然擔心起來:“莫非魔教佈下了陰毒陷阱?女弟子們沒多大江湖閱歷,別要中了詭計,給魔教一網打盡。”走到門口,只見東北角人影晃動,西首又有幾人躍入人家屋中,都是本派弟子,她心中稍定。又過一會,衆弟子絡繹回報,都說鎮上並無一人。儀和道:“別說沒人,連畜生也沒一隻。”儀清道:“看來鎮上各人離去不久,許多屋中箱籠打開,大家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定靜師太點點頭,問道:“你們以爲怎麼?”儀和道:“弟子猜想,那是魔教妖人驅散了鎮民,不久便會大舉來攻。”定靜師太道:“不錯!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們明槍交戰,那好得很啊。你們怕不怕?“衆弟子齊道:“降魔滅妖,乃我佛門弟子的天職。”定靜師太道:“咱們便在這客店中宿歇,做飯飽餐一頓再說。先試試水米蔬菜之中有無毒藥。”恆山派會餐之時,本就不許說話,這一次更是人人豎起了耳朵,傾聽外邊聲息。第一批吃過後,出去替換外邊守衛的弟子進來吃飯。儀清忽然想到一計,說道:“師伯,咱們去將許多屋中的燈燭都點了起來,教敵人不知咱們的所在。”定靜師太道:“這疑兵之計甚好。你們七人去點燈。”

她從大門中望出去,只見大街西首許多店鋪的窗戶之中,一處處透了燈火出來,再過一會,東首許多店鋪的窗中也有燈光透出。大街上燈光處處。便是沒半點聲息。定靜師太一擡頭,見到天邊月亮,心中默禱:“菩薩保佑,讓我恆山派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弟子定靜若能復歸恆山,從此青燈禮佛,再也不動刀劍了。”

她昔年叱吒江湖,着實幹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蹟,但昨晚仙霞嶺上這一戰,局面之兇險,此刻思之猶有餘悸,所擔心的是率領着這許多弟子,倘若是她孤身一人,情境便再可怖十倍,那也不放在心上,又再默禱:“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要是我恆山諸人此番非有損折不可,只讓弟子定靜一人身當此災,諸般殺業報應,只由弟子一人承當。”便在此時,忽聽得東北角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救命哪!”萬籟俱寂之中,尖銳的聲音特別顯得淒厲。定靜師太微微一驚,聽聲音並非本派弟子,凝目向東北角望去,並未見到甚麼動靜,隨見儀清等七名弟子向東北角上奔去,自是前去察看。過了良久,不見儀清等回報。儀和道:“師伯,弟子和六位師妹過去瞧瞧。”定靜點點頭,儀和率領六人,循着呼叫聲來處奔去。黑夜中劍光閃爍,不多時便即隱沒。隔了好一會,忽然那女子聲音又尖叫起來:“殺了人哪,救命,救命!”恆山派羣徒面面相覷,不知那邊出了甚麼事,何以儀清、儀和兩批人過去多時,始終未來回報,若說遇上了敵人,卻又不聞打鬥之聲。但聽那女子一聲聲的高叫“救命”,大家瞧着定靜師太,候她發令派人再去施救。定靜師太道:“於嫂,你帶領六名師妹前去,不論見到甚麼事,即刻派人回報。”於嫂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人,原是恆山白雲庵中服侍定閒師太的傭婦。後來定閒師太見她忠心能幹,收爲弟子,此次隨同定靜師太出來,卻是第一次闖蕩江湖。於嫂躬身答應,帶同六名師妹,向東北方而去。

可是這七人去後,仍如石沉大海一般,有去無回。定靜師太越來越驚,猜想敵人佈下了陷阱,誘得衆弟子前去,一一擒住;又等片刻,仍無半點動靜,那高呼“救命”之聲卻也不再響了。定靜師太道:“儀質、儀真,你們留在這裡,照料受傷的師姊、師妹,不論見到甚麼古怪,總之不可離開客店,以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儀質、儀真兩人躬身答應。定靜師太對鄭萼、儀琳、秦絹三名年輕弟子道:“你們三個跟我來。”抽出長劍,向東北角奔去。來到近處,但見一排房屋,黑沉沉地既無燈火,亦無聲息,定靜師太厲聲喝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在這裡裝神弄鬼,是甚麼英雄好漢?”停了片刻,聽屋中無人回答,飛腿向身畔一座屋子的大門上踢去。喀喇一聲,門閂斷截,大門向內彈開,屋內一團漆黑,也不知有人沒人。

定靜師太不敢貿然闖進,叫道:“儀和、儀清、於嫂,你們聽到我聲音麼?”她叫聲遠遠傳了開去,過了片刻,遠處傳來一些輕微的回聲,回聲既歇,便又是一片靜寂。定靜師太回頭道:“你們三人緊緊跟着我,不可離開。”提劍繞着這排屋子奔行一週,沒見絲毫異狀,縱身上屋,凝目四望。其時微風不起,樹梢俱定,冷月清光鋪在瓦面之上,這情景便如昔日在恆山午夜出來步月時所見一般,但在恆山是一片寧靜,此刻卻蘊藏着莫大詭秘和殺氣。定靜師太空有一身武功,敵人始終沒有露面,當真束手無策。她又是焦躁,又是後悔:“早知魔教妖人詭計多端,可不該派她們分批過來……”突然間心中一凜,雙手一拍,縱下屋來,展開輕功,急馳回到南安客店,叫道:“儀質、儀真,見到甚麼沒有?”客店之中竟然無人答應。

她疾衝進內,店內已無一人,本來睡在榻上養傷的幾名弟子也都已不知去向。這一下定靜師太便修養再好,卻也無法鎮定了,劍尖在燭光下不住躍動,閃出一絲絲青光,知道自己握着長劍的手已忍不住顫抖,數十名女弟子突然間無聲無息的就此失蹤,到底甚麼緣故?卻又如何是好?一霎那間,但覺脣乾舌燥,全身筋骨俱軟,竟爾無法移動。

但這等癱軟只頃刻間的事,她吸了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轉,立即精神大振,在客店各處房舍庭院中迅速兜了一圈,不見絲毫端倪,叫道:“萼兒、絹兒,你們過來。”可是黑夜之中,只聽到自己的叫聲,鄭萼、秦絹和儀琳三人均無應聲。定靜師太暗叫:“不好!”急衝出門,叫道:“萼兒、絹兒、儀琳,你們在哪裡?”門外月光淡淡,那三個小徒兒也已影蹤不見。當此大變,定靜師太不驚反怒,一躍上屋,叫道:“魔教妖人,有種的便來決個死戰,裝神弄鬼,成甚麼樣子?”她連呼數聲,四下裡靜悄悄地絕無半點聲音。她不住口的大聲叫罵,但廿八鋪偌大一座鎮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她一人。正無法可施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朗聲說道:“魔教衆妖人聽了,你們再不現身,那便顯得東方不敗只是個無恥膽怯之徒,不敢派人和我正面爲敵。甚麼東方不敗,只不過是東方必敗而已。東方必敗,有種敢出來見見老尼嗎?東方必敗,東方必敗,我料定你便是不敢!”她知道魔教中上上下下,對教主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教主之名,教徒聞聲而不出來捨命維護教主的令譽,實是罪大惡極之事。果然她叫了幾聲“東方必敗”,突見幾間屋中涌出七人,悄沒聲的躍上屋頂,四面將她圍住。敵人一現身形,定靜師太心中便是一喜,心想:“你們這些妖人終究給我罵了出來,便將我亂刀分屍,也勝於這般鬼影也見不到半個。”可是這七人只一言不發的站在她身周。定靜師太怒道:“我那些女弟子呢?將她們綁架到哪裡去了?”那七人仍是默不作聲。定靜師太見站在西首的兩人年紀均有五十來歲,臉上肌肉便如僵了一般,不露半分喜怒之色,她吐了一口氣,叫道:“好,看劍!”挺劍向西北角上那人胸口刺去。她身在重圍之中,自知這一劍無法當真刺到他,這一刺只是虛招。眼前那人可也當真了得,他料到這劍只是虛招,竟然不閃不避。定靜師太這一劍本擬收回,見他毫不理會,刺到中途卻不收回了,力貫右臂,徑自便疾刺過去。卻見身旁兩個人影一閃,兩人各伸雙手,分別往她左肩、右肩插落。定靜師太身形一側,疾如飄風般轉了過來,攻向東首那身形甚高之人。那人滑開半步,嗆啷一聲,兵刃出手,乃是一面沉重的鐵牌,舉牌往她劍上砸去,定靜師太長劍早已圈轉,嗤的一聲,刺向身左一名老者。那老者伸出左手,徑來抓她劍身,月光下隱隱見他手上似是戴有黑色手套,料想是刀劍不入之物,這纔敢赤手來奪長劍。

轉戰數合,定靜師太已和七名敵人中的五人交過了手,只覺這五人無一不是好手,若是單打獨鬥,甚或以一敵二,她決不畏懼,還可佔到七八成贏面,但七人齊上,只要稍有破綻空隙,旁人立即補上,她變成只有捱打、絕難還手的局面。越鬥下去,越是心驚:“魔教中有哪些出名人物,十之八九我都早有所聞。他們的武功家數,所用兵刃,我五嶽劍派並非不知。但這七人是甚麼來頭,我卻全然猜想不出。料不到魔教近年來勢力大張,竟有這許多身分隱秘的高手爲其所用。”堪堪鬥到六七十招,定靜師太左支右絀,已氣喘吁吁,一瞥眼間,忽見屋面上又多了十幾個人影。這些人顯然早已隱伏在此,到這時才突然現身。她暗叫:“罷了,罷了!眼前這七人我已對付不了。再有這些敵人窺伺在側,定靜今日大限難逃,與其落入敵人手中,苦受折辱,不如早些自尋了斷。這臭皮囊只是我暫居的舍宅,毀了殊不足惜,只是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盡數斷送,定靜老尼卻是愧對恆山派的列位先人了。”刷刷刷疾刺三劍,將敵人逼開兩步,忽地倒轉長劍,向自己心口插了下去。劍尖將及胸膛,突然噹的一聲響,手腕一震,長劍盪開。只見一個男子手中持劍,站在自己身旁,叫道:“定靜師太勿尋短見,嵩山派朋友在此!”自己長劍自是他擋開的。只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急響,伏在暗處的十餘人紛紛躍出,和那魔教的七人鬥了起來。定靜師太死中逃生,精神一振,當即仗劍上前追殺。但見嵩山那些人以二對一,魔教的七人立處下風。那七人眼見寡不敵衆,齊聲呼哨,從南方退了下去。定靜師太持劍疾追,迎面風聲響動,屋檐上十多枚暗器同時發出。定靜師太舉起長劍,凝神將攢射過來的暗器一一拍開。黑夜之中,唯有星月微光,長劍飛舞,但聽得叮叮之聲連響,十多枚暗器給她盡數擊落。只是給暗器這麼一阻,那魔教七人卻逃得遠了。只聽得身後那人叫道:“恆山派萬花劍法精妙絕倫,今日教人大開眼界。”

定靜師太長劍入鞘,緩緩轉過身來,剎那之間,由動入靜,一位適才還在奮劍劇斗的武林健者,登時變成了謙和仁慈的有道老尼,雙手合十行禮,說道:“多謝鍾師兄解圍。”她認得眼前這個中年男子,是嵩山派左掌門的師弟,姓鍾名鎮,外號人稱“九曲劍”。這並非因他所用兵刃是彎曲的長劍,而是恭維他劍派變幻無方,人所難測。當年泰山日觀峰五嶽劍派大會,定靜師太曾和他有一面之緣。其餘的嵩山派人物中,她也有三四人相識。

鍾鎮抱拳還禮,微笑道:“定靜師太以一敵七,力鬥魔教的‘七星使者’,果然劍法高超,佩服,佩服。”定靜師太尋思:“原來這七個傢伙叫做甚麼‘七星使者’。”她不願顯得孤陋寡聞,當下也不再問,心想日後慢慢打聽不遲,既然知道了他們的名號,那就好辦。

嵩山派餘人一一過來行禮,有二人是鍾鎮的師弟,其餘便是低一輩弟子。定靜師太還禮罷,說道:“說來慚愧,我恆山派這次來到福建,所帶出來的數十名弟子,突然在這鎮上失蹤。鍾師兄你們各位是幾時來到廿八鋪的?可曾見到一些線索,以供老尼追查嗎?”她想到嵩山派這些人早就隱伏在旁,卻要等到自己勢窮力竭,挺劍自盡,這纔出手相救,顯是要自己先行出醜,再來顯他們的威風,心中甚是不悅。只是數十名女弟子突然失蹤,實在事關重大,不得不向他們打聽,倘若是她個人之事,那就寧可死了,也不會出口向這些人相求,此時向鍾鎮問到這一聲,那已是委屈之至了。鍾鎮道:“魔教妖人詭計多端,深知師太武功卓絕,力敵難以取勝,便暗設陰謀,將貴派弟子盡數擒了去。師太也不用着急,魔教雖然大膽,料來也不敢立時加害貴派諸位師妹。咱們下去詳商救人之策便是。”說着左手一伸,請她下屋。定靜師太點了點頭,一躍落地。鍾鎮等跟着躍下。鍾鎮向西走去,說道:“在下引路。”走出數十丈後折而向北,來到仙安客店之前,推門進去,說道:“師太,咱們便在這裡商議。”他兩名師弟一個叫做“神鞭”鄧八公,另一個叫“錦毛獅”高克新。三人引着定靜師太走進一間寬大的上房,點了蠟燭,分賓主坐下。弟子們獻上茶後,退了出去。高克新便將房門關上了。鍾鎮說道:“我們久慕師太劍法恆山派第一……”定靜師太抓頭道:“不對,我劍法不及掌門師妹,也不及定逸師妹。”鍾鎮微笑道:“師太不須過謙。我兩個師弟素仰英名,企盼見識師太神妙的劍法,以致適才救援來遲,其實絕無惡意,謹此謝過,師太請勿怪罪。”定靜師太心意稍平,見三人站起來抱拳行禮,便也站起合十行禮,道:“好說。”鍾鎮待她坐下,說道:“我五嶽劍派結盟之後,同氣連枝,原是不分彼此。只是近年來大家見面的時候少,好多事情又沒聯手共爲,致令魔教坐大,氣焰日甚。”

定靜師太“嘿”的一聲,心道:“這當兒卻來說這些閒話幹甚麼?”鍾鎮又道:“左師哥日常言道:合則勢強,分則力弱。我五嶽劍派若能合而爲一,魔教固非咱們敵手,便是少林、武當這些享譽已久的名門大派,聲勢也遠遠不及咱們了。左師哥他老人家有個心願,想將咱們有如一盤散沙般的五嶽劍派,歸併爲一個‘五嶽派’。那時人多勢衆,齊心合力,實可成爲武林中諸門派之冠。不知師太意下如何?”定靜師太長眉一軒,說道:“貧尼在恆山派中乃是閒人,素來不理事。鍾師兄所提的大事,該當去跟我掌門師妹說纔是。眼前最要緊的,是設法將敝派失陷了的女弟子搭救出來。其餘種種,儘可從長計議。”鍾鎮微笑道:“師太放心。這件事既教嵩山派給撞上了,恆山派的事,便是我嵩山派的事,說甚麼也不能讓貴派諸位師妹們受委屈吃虧。”定靜師太道:“那可多謝了。但不知鍾兄有何高見?有甚麼把握說這句話?”鍾鎮微笑道:“師太親身在此,恆山派鼎鼎大名的高手,難道還怕了魔教的幾名妖人?再說,我們師兄弟和幾名師侄,自也當盡心竭力,倘若仍奈何不了魔教中這幾個二流腳式,嘿嘿,那也未免太不成話了。”

定靜師太聽他說來說去,始終不着邊際,又是焦躁,又是氣惱,站起身來,說道:“鍾師兄這般說,自是再好不過,咱們這便去罷!”鍾鎮道:“師太哪裡去?”定靜師太道:“去救人啊!”鍾鎮問道:“到哪裡去救人?”這一問之下,定靜師太不由啞口無言,頓了一頓,道:“我這些弟子們失蹤不久,定然便在左近,越耽誤得久,那就越難找了。”鍾鎮道:“據在下所知,魔教在離廿八鋪不遠之處有一巢穴,貴派的師妹們,多半已被囚禁在那裡,依在下……”

定靜師太忙問:“這巢穴在哪裡?咱們便去救人。”

鍾鎮緩緩的道:“魔教有備而發,咱們貿然前去,若有錯失,說不定人還沒救出來,先着了他們的道兒。依在下之見,還是計議定當,再去救人,較爲妥善。”

定靜師太無奈,只得又坐了下來,道:“願聆鍾師兄高見。”鍾鎮道:“在下此次奉掌門師兄之命,來到福建,原是有一件大事要和師太會商。此事有關中原武林氣運,牽連我五嶽劍派的盛衰,實是非同小可之舉。待大事商定,其餘救人等等,那只是舉手之勞。”定靜師太道:“卻不知是何大事?”鍾鎮道:“那便是在下適才所提,將五嶽劍派合而爲一之事了。”定靜師太霍地站起,臉色發青,道:“你……你……你這……”鍾鎮微笑道:“師太千萬不可有所誤會,還道在下乘人之危,逼師太答允此事。”定靜師太怒道:“你自己說了出來,就免得我說。你這不是乘人之危,那是甚麼?”鍾鎮道:“貴派是恆山派,敝派是嵩山派。貴派之事,敝派雖然關心,畢竟是刀劍頭上拚命之事。在下自然願意爲師太效力,卻不知衆位師弟、師侄們意下如何。但若兩派合而爲一,是自己本派的事。便不容推諉了。”

定靜師太道:“照你說來,如我恆山派不允與貴派合併,嵩山派對恆山弟子失陷之事,便要袖手旁觀了?”鍾鎮道:“話可也不是這麼說。在下奉掌門師兄之命,趕來跟師太商議這件大事。其他的事嘛,未得掌門師兄的命令,在下可不敢胡亂行事。師太莫怪。”定靜師太氣得臉都白了,冷冷的道:“兩派合併之事,貧尼可作不得主。就算是我答允了,我掌門師妹不允,也是枉然。”鍾鎮上身移近尺許,低聲道:“只須師太答允了,到時候定閒師太非允不可。自來每一門每一派的掌門,十之八九由本門大弟子執掌。師太論德行、論武功、論入門先後,原當執掌恆山派門戶纔是……”

定靜師太左掌倏起,拍的一聲,將板桌的一角擊了下來,厲聲道:“你這是想來挑撥離間嗎?我師妹出任掌門,原系我向先師力求,又向定閒師妹竭力勸說而致。定靜倘若要做掌門,當年早就做了,還用得着旁人來攛掇擺唆?”鍾鎮嘆了口氣,道:“左師哥之言,果然不錯。”定靜師太道:“他說甚麼了?”鍾鎮道:“我此番南下之前,左師哥言道:‘恆山派定靜師太人品甚好,武功也是極高,大家向來都是很佩服的,就可惜不識大體。’我問他這話怎麼說。他說:‘我素知定靜師太爲人,她生性清高,不愛虛名,又不喜理會俗務,你跟她去說五派合併之事,定會碰個老大釘子。只是這件事實在牽涉太廣,咱們是知其不可而爲之。倘若定靜師太只顧一人享清閒之福,不顧正教中數千人的生死安危,那是武林的大劫難逃,卻也無可如何了。”

定靜師太站起身來,冷冷的道:“你種種花言巧語,在我跟前全然無用。你嵩山派這等行徑,不但乘人之危,簡直是落井下石。”鍾鎮道:“師太此言差矣。師太倘若瞧在武林同道的份上,肯毅然挑起重擔,促成我嵩山、恆山、泰山、華山、衡山五派合併,則我嵩山派必定力舉師太出任‘五嶽派’掌門。可見我左師哥一心爲公,絕無半分私意……”

定靜師太連連搖手,喝道:“你再說下去,沒的污了我耳朵。”雙掌一起,掌力揮出,砰的一聲大響,兩扇木板脫臼飛起。她身影晃動,便出了仙安客店。

出得門來,金風撲面,熱辣辣的臉上感到一陣清涼,尋思:“那姓鐘的說道,魔教在廿八鋪左近有一巢穴,本派的女弟子們都失陷在那裡。不知此言有幾分真,幾分假?”她彷徨無策,踽踽獨行,其時月亮將沉,照得她一條長長的黑影映在青石板上。走出數丈後,停步尋思:“單憑我一人之力,說甚麼也不能救出衆弟子了。古來英雄豪傑,無不能屈能伸。我何不暫且答允了那姓鐘的?待衆弟子獲救之後,我立即自刎以謝,教他落一個死無對證。就算他宣揚我無恥食言,一應污名,都由我定靜承擔便了。”她一聲長嘆,回過身來,緩緩向仙安客店走去,忽聽得長街彼端有人大聲吆喝:“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正是昨日在仙霞嶺上所遇那參將吳天德的聲音。定靜師太一聽之下,便如溺水之人抓到了一條大木材。令狐沖在仙霞嶺上助恆山派脫困,甚是得意,當即快步趕路,到了廿八鋪鎮上。其時飯店剛打開門,他走進店去,大喝一聲:“拿酒來!”店小二見是一位將軍,何敢怠慢,斟酒做飯,殺雞切肉,畢恭畢敬、戰戰兢兢的侍候他飽餐一頓。令狐沖喝得微醺,心想:“魔教這次大受挫折,定不甘心,十九又會去向恆山派生事。定靜師太有勇無謀,不是魔教對手,我暗中還得照顧着她們纔是。”結了酒飯帳後,便到仙安客店中開房睡覺。睡到下午,剛醒來起身洗臉,忽聽得街上有幾人大聲吆喝:“亂石崗黃風寨的強人今晚要來洗劫廿八鋪,逢人便殺,見財便搶。大家這便趕快逃命罷!”片刻之間,吆喝聲東邊西邊到處響起。店小二在他房門上擂得震天價響,叫道:“軍爺,軍爺大事不好!”令狐沖道:“你奶奶的,甚麼大事不好了?”店小二道:“軍爺,軍爺,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們,今晚要來洗劫。家家戶戶都在逃命了。”令狐沖打開房門,罵道:“你奶奶的,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裡有甚麼強盜了?本將軍在此,他們敢放肆麼?”店小二苦着臉道:“那些大王,可兇……可兇狠得緊,他……他們又不知將軍你……你在這裡。”令狐沖道:“你去跟他們說去。”店小二道:“小……小人萬萬不敢去說,沒的給強人將腦袋瓜子砍了下來。”令狐沖道:“亂石崗黃風寨在甚麼地方?”店小二道:“亂石崗在甚麼地方,倒沒聽說過,只知道黃風寨的強人十分厲害,兩天之前,剛洗劫了廿八鋪東三十里的榕樹頭,殺了六七十人,燒了一百多間屋子。將軍,你……你老人家雖然武藝高強,可是雙拳難敵四手。山寨裡大王爺不算,聽說單是小嘍羅便有三百多人。”令狐沖罵道:“你奶奶的,三百多人便怎樣?本將軍在千軍萬馬的戰陣之中,可也七進七出,八進八出。”店小二道:“是!是!”轉身快步奔出。

外面已亂成一片,呼兒喚娘之聲四起,浙語閩音,令狐沖懂不了一成,料想都是些甚麼“阿毛的娘啊,你拿了被頭沒有?”甚麼“大寶,小寶,快走,強盜來啦!”之類。走到門外,只見已有數十人揹負包裹,手提箱籠,向南逃去。令狐沖心想:“此處是浙閩交界之地,杭州和福州的將軍都管不到,致令強盜作亂,爲害百姓。我泉州府參將吳天德大將軍既然撞上了,可不能袖手不理,將那些強盜頭子殺了,也是一件功德。這叫作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奶奶的,有何不可,哈哈!”想到此處,忍不住笑出聲來,叫道:“店小二,拿酒來。本將軍要喝飽了酒殺賊。”

但其時店中住客、掌櫃、掌櫃的大老婆、二姨太、三姨太、以及店小二、廚子都已紛紛奪門而出,唯恐走得慢了一步,給強人撞上了。令狐沖叫聲再響,也是無人理會。令狐沖無奈,只得自行到竈下去取酒,坐在大堂之上,斟酒獨酌,但聽得雞鳴犬吠、馬嘶豬嚎之聲大作,料想是鎮人帶了牲口逃走。又過一會,聲息漸稀,再喝得三碗酒,一切惶急驚怖的聲音盡都消失,鎮上更無半點聲息。心想:“這次黃風寨的強人運氣不好,不知如何走漏了風聲,待得來到鎮上時,可甚麼也搶不到了。”

這樣偌大一座鎮甸,只剩下他孤身一人,倒也是生平未有之奇。萬籟俱寂之中,忽聽得遠處馬蹄聲響,有四匹馬從南急馳而來。令狐沖心道:“大王爺到啦,但怎地只這麼幾個人?”耳聽得四匹馬馳到了大街,馬蹄鐵和青石板相擊,發出錚錚之聲。一人大聲叫道:“廿八鋪的肥羊們聽着,亂石崗黃風寨的大王有令,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通統站到大門外來。在門外的不殺,不出來的一個個給砍了腦袋。”口中呼喝,縱馬在大街上奔馳而來。令狐沖從門縫中向外張望,四匹馬風馳而過,只見到馬上乘者的背影,心念一動:“這可不對了!瞧這四人騎在馬上的神態,顯然武功不弱。強盜窩中的小嘍羅,怎會有如此人物?”推出門來,在空無一人的鎮上走出十餘丈,見一處土地廟側有株大槐樹,枝葉茂盛,當即縱身而上,爬到最高的一根橫枝上坐下。四下裡更無半點聲息。他越等得久,越知其中必有蹊蹺,黃風寨先行的嘍羅來了這麼久,大隊人馬仍沒來到,難道是派幾名嘍羅先來通風報信,好讓鎮上百姓逃避一空?直等了大半個時辰,才隱約聽到人聲,卻是嘰嘰喳喳的女子聲音。凝神聽得幾句,便知是恆山派的衆人到了,心想:“她們怎地這時候方到?是了,她們日間定是在山野中休息過了。”耳聽得她們到仙安客店打門,又去另一家客店打門。南安客店和土地廟相距頗遠,恆山派衆人進了客店後幹些甚麼,說些甚麼,便聽不到了。他心下隱隱覺得:“這多半是魔教安排下陷阱,要讓恆山派上鉤。”當下仍是隱身樹頂,靜以待變。過了良久,見到儀清等七人出來點燈,大街上許多店鋪的窗戶中都透了燈光出來。又過一會,忽聽得東北角上有個女子聲音大叫:“救命!”令狐沖吃了一驚:“啊喲不好,恆山派的弟子中了魔教毒手。”當即從樹上躍下,奔到了那女子呼救處的屋外。從窗縫中向內張去,屋內並無燈火,窗中照入淡淡月光,見七八名漢子貼牆而立,一個女子站在屋子中間,大叫:“救命,救命,殺了人哪!”令狐沖只見到她的側面,但見她臉上神色淒厲,顯然是候人前來上鉤。

果然她叫聲未歇,外邊便有一個女子喝道:“甚麼人在此行兇?”那屋子大門並未關上,門一推開,便有七個女子竄了進來,當先一人正是儀清。這七人手中都執長劍,爲了救人,進來甚急。突見那呼救的女子右手一揚,一塊約莫四尺見方的青布抖了起來,儀清等七人立時身子發顫,似是頭暈眼花,轉了幾個圈子,立即栽倒。令狐沖大吃一驚,心念電轉:“那女子手中這塊布上,定有極厲害的迷魂毒藥。我若衝進去救人,定也着了她的道兒,只有等着瞧瞧再說。”見貼牆而立的漢子一擁而上,取出繩子,將儀清等七人手足都綁住了。過不多時,外面又有聲響,一個女子尖聲喝道:“甚麼人在這裡?”令狐沖在過仙霞嶺時,曾和這個急性子的尼姑說過許多話,知道是儀和到了,心想:“你這人魯莽暴躁,這番又非變成一隻大糉子不可。”只聽得儀和又叫:“儀清師妹,你們在這裡麼?”接着砰的一聲,大門踢開,儀和等人兩個一排,並肩齊入。一踏進門,便使開劍花,分別護住左右,以防敵人從暗中來襲。第七人卻是倒退入內,使劍護住後路。屋中衆人屏息不動,直等七人一齊進屋,那女子又展開青布,將七人都迷倒了。跟着於嫂率領六人進屋,又被迷倒,前後二十一名恆山女弟子,盡數昏迷不醒,給綁縛了置在屋角。隔了一會,一個老者打了幾下手勢,衆人從後門悄悄退了出去。令狐沖縱上屋頂,弓着身子跟去,正行之間,忽聽得前面屋上有衣襟帶風之聲,忙在屋脊邊一伏,便見十來名漢子互打手勢,分別在一座大屋的屋脊邊伏下,和他藏身處相距不過數丈。令狐沖溜着牆輕輕下來,只見定靜師太率領着三名弟子正向這邊趕來。令狐沖心道:“不好,這是調虎離山之計。留在南安客店中的尼姑可要糟糕。”遙遙望見幾個人影向南安客店急奔過去,正想趕去看個究竟,忽聽得屋頂上有人低聲道:“待會那老尼姑過來,你們七人在這裡纏住他。”這聲音正在他頭頂,令狐沖只須一移動身子,立時便給發覺,只得便在牆角後貼牆而立。耳聽得定靜師太踢開板門,大叫:“儀和、儀清、於嫂,你們聽到我聲音嗎?”叫聲遠遠傳了過去,又見她繞屋奔行,跟着縱上屋頂,卻沒進屋察看。令狐沖心想:“她幹麼不進去瞧瞧?一進去便見到廿一名女弟子被人綁縛在地。”隨即省悟:“她不進去倒好。魔教人衆守在屋頂,只待她進屋,便即四下裡團團圍困,那是甕中捉鱉之勢。”

眼見定靜師太東馳西奔,顯是六神無主,突然間她奔回南安客店,奔行奇速,身後三名女弟子追趕不上。但見街角邊轉出數人,青布一揚,那三名女弟子又即栽倒,給人拖進了屋中,朦朧月光之下隱約見那三人中似有儀琳在內。令狐沖心念一動:“是否須當即去救了儀琳小師妹出來?”隨即又想:“我此刻一現身,便是一場大打。恆山派這許多人給魔教擒住了,投鼠忌器,可不能跟他們正面相鬥,還是暗中動手的爲是。”跟着便見定靜師太從南安客店中出來,在街上高聲叫罵,又縱上屋頂,大罵東方不敗,果然魔教人衆忍耐不住,有七人上前纏鬥。令狐沖看得幾招,尋思:“定靜師太劍術精湛,雖然以一敵七,一時不致落敗。我還是先去救了儀琳師妹的爲是。”當下閃身進了那屋,只見廳堂中有一人持刀而立,三個女子給綁住了,橫臥在他腳邊。令狐沖一躍而前,腰刀連鞘挺出,直刺其喉。那人尚未驚覺,已然送命。令狐沖不禁一呆:“我這一刀怎地如此快法?手剛伸出,刀鞘已戳中了他咽喉要害?”自己也不知自從修習了“吸星大法”之後,桃谷六仙、不戒和尚、黑白子等人留在他體內的真氣已盡爲其用。他原意是這刀刺出,敵人舉刀封擋,刀鞘便戳他雙腿,教他栽倒在地,然後救人,不料對方竟無絲毫招架還手的餘暇,一下便制了他死命。令狐沖心下微有歉意,拖開死屍,低頭看去,果見地下所臥的三個女子中有儀琳在內,伸手探她鼻息,呼吸調勻,除了昏迷不醒之外並無他礙,當即到竈下取了一杓冷水,潑了少許在她臉上。過得片刻,儀琳嚶嚀一聲,醒了轉來。她初時不知身在何地,微微睜眼,突然省悟,當即躍起,想去摸身邊長劍時,才知手足被縛,險些重又跌倒。

令狐沖道:“小師太,別怕,那壞人已給本將軍殺了。”拔刀割斷了她手足上繩索。儀琳在黑暗中乍聞他聲音,依稀便是自己日思夜想的那個“令狐大哥”,又驚又喜,叫道:“你……你是令狐大……”這個“哥”字沒說出口,便覺不對,只羞得滿臉通紅,囁嚅道:“你……你是誰?”

令狐沖聽她已將自己認了出來,卻又改口,低聲道:“本將軍在此,那些小毛賊不敢欺侮你們。”儀琳道:“啊,原來是吳將軍。我……我師伯呢?”令狐沖道:“她在外邊和敵人交戰,咱們便過去瞧瞧。”儀琳道:“鄭師姊、秦師妹……”從懷中摸出火折晃亮了,見到二人臥在地下,說道:“嗯,她們都在這裡。”便欲去割她們手足上的繩索。令狐沖道:“別忙,還是去幫你師伯要緊。”儀琳道:“正是。”

令狐沖轉身出外,儀琳跟在她身後。沒走出幾步,只見七個人影如飛般竄了出去,跟着便聽得叮叮噹噹的擊落暗器之聲,又聽得有人大聲稱讚定靜師太劍法高強,定靜師太認出對方是嵩山派的人物,不久見定靜師太隨着十幾名漢子走入仙安客店。令狐沖向儀琳招招手,跟着潛入客店,站在窗外偷聽。只聽到定靜師太在屋中和鍾鎮說話,那姓鐘的口口聲聲要定靜師太先行答允恆山派贊同並派,才能助她去救人。令狐沖聽他乘人之危,不懷好意,心下暗暗生氣,又聽得定靜師太越說越怒,獨自從店中出來。

令狐沖待定靜師太走遠,便去仙安客店外打門大叫:“你奶奶的,本將軍要喝酒睡覺,你奶奶的店小二,怎不快快開門?”定靜師太正當束手無策之際,聽得這將軍呼喝,心下大喜,當即搶上。儀琳迎了上去,叫道:“師伯!”定靜師太又是一喜,忙問:“剛纔你在哪裡?”儀琳道:“弟子給魔教妖人擒住了,是這位將軍救了我……”這時令狐沖已推開店門,走了進去。大堂上點了兩枝明晃晃的蠟燭。鍾鎮坐在正中椅上,陰森森的道:“甚麼人在這裡大呼小叫,給我滾了出去。”

令狐沖破口大罵:“你奶奶的,本將軍乃堂堂朝廷命官,你膽敢出言衝撞?掌櫃的,老闆娘,店小二,快快給我滾出來。”嵩山派諸人聽他罵了兩句後,便大叫掌櫃的、老闆娘,顯然是色厲內荏,心中已大存怯意,都覺好笑。鍾鎮心想正有大事在身,半夜裡卻撞來了這個狗官,低聲道:“把這傢伙點倒了,可別傷他性命。”錦毛獅高克新點了點頭,笑嘻嘻走上前去,說道:“原來是一位官老爺,這可失敬了。”令狐沖道:“你知道了就好,你們這些蠻子老百姓,就是不懂規矩……”高克新笑道:“是,是!”閃身上前,伸出食指,往令狐沖腰間戳去。令狐沖見到他出指的方位,急運內息,鼓於腰間。高克新這指正中令狐沖“笑腰穴”,對方本當大笑一陣,隨即昏暈。不料令狐沖只嘻的一笑,說道:“你這人沒規沒矩,動手動腳的,跟本將軍開甚麼玩笑?”高克新大爲詫異,第二指又即點出,這一次勁貫食指,已使上了十成力。令狐沖哈哈一笑,跳了起來,笑罵:“你奶奶的,在本將軍腰裡摸啊摸的,想偷銀子麼?你這傢伙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卻幹麼不學好?”

高克新左手一翻,已抓住了令狐沖右腕,向右急甩,要將他拉倒在地。不料手掌剛和他手腕相觸,自己內力立時從掌心中傾瀉而出,再也收束不住,不由得驚怖異常,想要大叫,可是張大了口,卻發不出半點聲息。

令狐沖察覺對方內力正注向自己體內,便如當日自己抓住了黑白子手腕的情形一般,心下一驚:“這邪法可不能使用。”當即用力一甩,摔脫了他手掌。

高克新猶如遇到皇恩大赦,一呆之下,向後縱開,只覺全身軟綿綿的恰似大病初癒,叫道:“吸星大法,吸……吸星大法!”聲音嘶啞,充滿了惶懼之意。鍾鎮、鄧八公和嵩山派諸弟子同時躍將起來,齊問:“甚麼?”高克新道:“這……這人會使吸……吸星大法。”

霎時間青光亂閃,鏘鏘聲響,各人長劍出鞘,神鞭鄧八公手握的卻是一條軟鞭。鍾鎮劍法最快,寒光一顫,劍光便已疾刺令狐沖咽喉。當高克新張口大叫之時,令狐沖便料到嵩山派諸人定會一擁而上,向自己攢刺,眼見衆人長劍出手,當即取下腰刀,連刀帶鞘當作長劍使用,手腕抖動,向各人手背上點去,但聽得嗆啷、嗆啷響聲不絕,長劍落了一地。鍾鎮武功最高,手背雖給他刀鞘頭刺中,長劍卻不落地,驚駭之下,向後躍開。鄧八公可狼狽了,鞭柄脫手,那軟鞭卻倒捲上來,捲住了他頭頸,箍得他氣也透不過來。

鍾鎮背靠牆壁,臉上已無半點血色,說道:“江湖上盛傳,魔教前任教主復出,你……你……便是任教主……任我行麼?”令狐沖笑道:“他奶奶的甚麼任我行,任你行,本將軍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姓吳,官諱天德的便是。你們卻是甚麼崗、甚麼寨的小毛賊啊?”

鍾鎮雙手一拱,道:“閣下重臨江湖,鍾某自知不是敵手,就此別過。”縱身躍起,破窗而出。高克新跟着躍出,餘人一一從窗中飛身出去,滿地長劍,誰也不敢去拾。令狐沖左手握刀鞘,右手握刀柄,作勢連拔數下,那把刀始終拔不出來,說道:“這把寶刀可真鏽得厲害,明兒得找個磨剪刀的,給打磨打磨才行。”

定靜師太合十道:“吳將軍,咱們去救了幾個女徒兒出來如何?”令狐沖料想鍾鎮等人一去,再也無人抵擋得住定靜師太的神劍,說道:“本將軍要在這裡喝幾碗酒,老師太,你也喝一碗麼?”儀琳聽他又提到喝酒,心想:“這位將軍倘若遇到令狐大哥,二人倒是一對酒友。”妙目向他偷看過去,卻見這將軍的目光也在向她凝望,臉上微微一紅,便低下了頭。定靜師太道:“恕貧尼不飲酒,將軍,少陪了!”合十行禮,轉身而出。儀琳跟着出去。將出門口時忍不住轉頭又向他瞧了一眼,只見他起身找酒,大聲呼喝:“他奶奶的,這客店裡的人都死光了,這會兒還不滾出來。”她心中想:“聽他口音似乎有點像令狐大哥。但這位將軍出口粗俗,每一句話都帶個他甚麼的,令狐大哥決不會這樣,他武功比令狐太哥高得多。我……我居然會這樣胡思亂想,唉,當真……”

令狐沖找到了酒,將嘴就在酒壺上喝了半壺,心想:“這些尼姑、婆娘、姑娘們就要回來,嘰嘰喳喳、羅羅嗦嗦的說個沒完,一個應付不當,那可露出了馬腳,還是溜之大吉的爲妙。將這些人一個個的救醒來,總得花上小半個時辰,肚子可餓得狠了,先得找些吃的。”

將一壺酒喝乾,走到竈下想去找些吃的,忽聽得遠遠傳來儀琳尖銳的叫聲:“師伯,師伯,你在哪裡?”聲音大是惶急。

令狐沖急衝出店,循聲而前,只見儀琳和兩個年輕姑娘站在長街上,大叫:“師伯,師父!”令狐沖問道:“怎麼啦?”儀琳道:“我去救醒了鄭師姊和秦師妹,師伯掛念着衆師姊,趕着去找尋。我們三人出來,可又……不知她老人家到哪裡去啦。”令狐沖見鄭萼不過二十一二歲,秦絹年齡更稚,只十五六歲年紀,心想:“這些年輕姑娘毫沒見識,恆山派派她們出來幹甚麼?”微笑道:“我知道她們在哪裡,你們跟我來。”快步向東北角上那間大屋走去,到得門外,一腳踢開大門,生怕那女子還在裡面,又抖迷魂藥害人,說道:“你們用手帕掩住口鼻,裡面有個臭婆娘會放毒。”左手捏住鼻孔,嘴脣緊閉,直衝進屋,一進大堂,不禁呆了。

本來大堂中躺滿了恆山派女弟子,這時卻已影蹤全無。他“咦”的一聲,見桌上有隻燭臺,晃火折點着了,廳堂中空蕩蕩地,哪裡還有人在?在大屋各處搜了一遍,沒見到絲毫端倪,叫道:“這又是奇哉怪也!”

儀琳、鄭萼、秦絹三人眼睜睜的望着他,臉上盡是疑色。令狐沖道:“他奶奶的,你們這許多師姊們,都給一個會放毒的婆娘迷倒了,給綁了放在這裡,只這麼一轉眼功夫,怎地都不見啦?”鄭萼問道:“吳將軍,你見到我們那些師姊,是給迷倒在這裡的麼?”令狐沖道:“昨晚我睡覺發夢,親眼目睹,見到許多尼姑婆娘,橫七豎八的在這廳堂上躺了一地,怎會有錯?”鄭萼道:“你……你……”她本想說你做夢見到,怎作得準?但知他喜歡信口胡言,說是發夢,其實是親眼見到,當即改口道:“你想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啦?”

令狐沖沉吟道:“說不定甚麼地方有大魚大肉,她們都去大吃大喝了,又或者甚麼地方做戲文,她們在看戲。”招招手道:“你們三個小妞兒,最好緊緊跟在我身後,不可離開,要吃肉看戲,卻也不忙在一時。”

秦絹年紀雖幼,卻也知情勢兇險,衆師姊都已落入了敵手,這將軍瞎說一通,全當不得真,恆山派數十人出來,只剩下了自己三個年輕弟子,除了聽從這位將軍吩咐之外,別無其他計較,當下和儀琳、鄭萼二人跟了他走到門外。令狐沖自言自語:“難道我昨晚這個夢發得不準,眼花看錯了人?今晚非得再好好做過一個夢不可。”心下尋思:“這些女弟子就算給人擄了去,怎麼定靜師太也突然失了蹤跡?只怕她落了單,遭了敵人暗算,該當立即去追尋纔是。儀琳她們三個年輕女子倘若留在廿八鋪,卻大大不妥,只得帶了她們同去。”說道:“咱們左右也沒甚麼事,這就去找找你們的師伯,看她在哪裡玩兒,你們說好不好?”

鄭萼道:“那好極了!將軍武藝高強,見識過人,若不是你帶領我們去找,只怕難以找到。”令狐沖笑道:“‘武藝高強、見識過人’,這八個字倒說得不錯。本將軍將來掛帥平番,升官發財,定要送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給你們三個小妞兒買新衣服穿。”他信口開河,將到廿八鋪盡頭,躍上屋頂,四下望去。其時朝暾初上,白霧瀰漫,樹梢上煙霧靄靄,極目遠眺,兩邊大路上一個人影也無。突然見到南邊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相距遠了,看不清楚。但一條大路空蕩蕩地,路中心放了這樣一件物事,顯得頗爲觸目。他縱身下屋,發足奔去,拾起那物,卻是一隻青布女履,似乎便和儀琳所穿的相同。他等了一會,儀琳等三人跟着趕到。他將那女履交給儀琳,問道:“是你的鞋子嗎?怎麼落在這裡?”儀琳接過女履,明知自己腳上穿着鞋子,還是不自禁的向腳下瞧了一眼,見兩隻腳上好端端都穿着鞋子。鄭萼道:“這……這是我們師姊妹穿的,怎麼會落在這裡?”秦絹道:“定是哪一位師姊給敵人擄去,在這裡掙扎,鞋子落了下來。”鄭萼道:“也說不定她故意留下一隻鞋子,好教我們知道。”令狐沖道:“不錯,你武藝高強,見識過人。咱們該向南追,還是向北?”鄭萼道:“自然是向南了。”令狐沖發足向南疾奔,頃刻間便在數十丈外,初時鄭萼她們三人還和他相距不遠,後來便相距甚遠。令狐沖沿途察看,不時轉頭望着她們三人,唯恐相距過遠,救援不及,這三人又給敵人擄了去,奔出裡許,便住足等候。待得儀琳等三人追了上來,又再前奔,如此數次,已然奔出了十餘里。眼見前面道路崎嶇,兩旁樹木甚多,倘若敵人在轉彎處設伏,將儀琳等擄去,那可救援不及,又見秦絹久奔之下,已然雙頰通紅,知她年幼,不耐長途奔馳,當下放慢了腳步,大聲道:“他奶奶的,本將軍足登皮靴,這麼快跑,皮靴磨穿了底,可還真有些捨不得,咱們慢慢走罷。”四人又走出七八里路,秦絹突然叫道:“咦!”奔到一叢灌木之下,拾起了一頂青布帽子,正是恆山派衆女尼所戴的。鄭萼道:“將軍,我們那些師姊,確是給敵人擄了,從這條路上去的。”三名女弟子見走對了路,當下加快腳步,令狐沖反而落在後面。

中午時分,四人在一家小飯店打尖。飯店主人見一名將軍帶了一名小尼姑、兩個年輕姑娘同行,甚是詫異,側過了頭不住細細打量。令狐沖拍桌罵道:“你奶奶的,有甚麼好看?和尚尼姑沒見過麼?”那漢子道:“是,是!小人不敢。”鄭萼問道:“這位大叔,你可見到好幾個出家人,從這裡過去嗎?”那漢子道:“好幾個是沒有,一個倒是有的。有一個老師太,可比這小師太年紀老得多了……”令狐沖喝道:“羅裡羅嗦!一位老師太,難道還會比小師太年紀小?”那漢子道:“是,是。”鄭萼忙問:“那老師太怎樣啦?”那漢子道:“那老師太匆匆忙忙的問我,可見到有好幾個出家人,從這條路上過去。我說沒有,她就奔下去了。唉,這樣大的年紀,奔得可真快了,手裡還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寶劍,倒像是戲臺上做戲的。”秦絹拍手道:“那是師父了,咱們快追。”令狐沖道:“不忙,吃飽了再說。”四人匆匆吃了飯,臨去時秦絹買了四個饅頭,說要給師父吃。令狐沖心中一酸:“她對師父如此孝心,我雖欲對師父盡孝,卻不可得。”

可是直趕到天黑,始終沒見到定靜師太和恆山派衆人的蹤跡。一眼望去盡是長草密林,道路越來越窄,又走一會,草長及腰,到後來路也不大看得出了。

突然之間,西北角上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令狐沖叫道:“那裡有人打架,可有熱鬧瞧了。”秦絹道:“啊喲,莫不是我師父?”令狐沖循聲奔去,奔出數十丈,眼前忽地大亮,十數枝火把高高點起,兵刃相交之聲卻更加響了。

他加快腳步,奔到近處,只見數十人點了火把,圍成個圈子,圈中一人大袖飛舞,長劍霍霍,力敵七人,正是定靜師太。圈子之外躺着數十人,一看服色,便知是恆山派的衆女弟子。令狐沖見對方個個都蒙了面,當下一步步的走近。衆人都在凝神觀鬥,一時誰也沒發見他。令狐沖哈哈大笑,叫道:“七個打一個,有甚麼味兒?”

一衆蒙面人見他突然出現,都是一驚,回頭察看。只有正在激斗的七人恍若不聞,仍圈着定靜師太,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令狐沖見定靜師太布袍上已有好幾灘鮮血,連臉上也濺了不少血,同時左手使劍,顯然右手受傷。這時人叢中有人呼喝:“甚麼人?”兩條漢子手挺單刀,躍到令狐沖身前。令狐沖喝道:“本將軍東征西戰,馬不停蹄,天天就是撞到你們小毛賊。來將通名,本將軍刀下不斬無名之將。”一名漢子笑道:“原來是個渾人。”揮刀向令狐沖腿上砍來。令狐沖叫道:“啊喲,真的動刀子嗎?”身子一晃,衝入戰團,提起刀鞘,拍拍拍連響七下,分別擊中七人手腕,七件兵器紛紛落地。跟着嗤的一聲響,定靜師太一劍插入了一名敵人胸膛。那人突被擊落兵刃,駭異之下,不及閃避定靜師太這迅如雷電的這一劍。定靜師太身子晃了幾下,再也支持不住,一交坐倒。秦絹叫道:“師父,師父!”奔過去想扶她起身。一名蒙面人舉起單刀,架在一名恆山派女弟子頸中,喝道:“退開三步,否則我一刀先殺了這女子!”令狐沖笑道:“很好,很好,退開便退開好了,有甚麼希奇?別說退開三步,三十步也行。”腰刀忽地遞出,刀鞘頭戳在他胸口。那人“啊喲”一聲大叫,身子向後直飛出去。令狐沖沒料到自己內力竟然如此強勁,卻也一呆,順手揮過刀鞘,劈劈拍拍幾聲響,擊倒了三名蒙面漢子,喝道:“你們再不退開,我將你們一一擒來,送到官府裡去,每個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蒙面人的首領見到他武功之高,直是匪夷所思,拱手道:“衝着任教主的金面,我們且讓一步。”左手一揮,喝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走罷。”衆人擡起一具死屍和給擊倒的四人,拋下火把,向西北方退走,頃刻間都隱沒在長草之下。秦絹將本門治傷靈藥服侍師父服下。儀琳和鄭萼分別解開衆師姊的綁縛。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的火把,圍在定靜師太四周。衆人見她傷重,都是臉有憂色,默不作聲。定靜師太胸口不住起伏,緩緩睜開眼來,向令狐沖道:“你……你果真便是當年……當年魔教的……教主任……我行麼?”令狐沖搖頭道:“不是。”定靜師太目光茫然無神,出氣多,入氣少,顯然已是難以支持,喘了幾口氣,突然厲聲道:“你若是任我行,我恆山派縱然一敗塗地,盡……盡數覆滅,也不……不要……”說到這裡,一口氣已接不上來。令狐沖見她命在垂危,不敢再胡說八道,說道:“在下這一點兒年紀,難道會是任我行麼?”定靜師太問道:“那麼你爲甚麼……爲甚麼會使吸星妖法?你是任我行的弟子……”令狐沖想起在華山時師父、師孃日常說起的魔教種種惡行,這兩日來又親眼見到魔教偷襲恆山派的鬼蜮伎倆,說道:“魔教爲非作歹,在下豈能與之同流合污?那任我行決不是我的師父。師太放心,在下的恩師人品端方,行俠仗義,乃是武林中衆所欽仰的前輩英雄,跟師太也頗有淵源。”定靜師太臉上露出一絲笑容,斷斷續續的道:“那……那我就放心了。我……我是不成的了,相煩足下將恆山派……這……這些弟子們,帶……帶……”她說到這裡,呼吸急促,隔了一陣,才道:“帶到福州無相庵中……安頓,我掌門師妹……日內……就會趕到。”

令狐沖道:“師太放心,你休養得幾天,就會痊癒。”定靜師太道:“你……你答允了嗎?”令狐沖見她雙眼凝望着自己,滿臉是切盼之色,唯恐自己不肯答應,便道:“師太如此吩咐,自當照辦。”定靜師太微微一笑,道:“阿彌陀佛,這副重擔,我……我本來……本來是不配挑的。少俠……你到底是誰?”令狐沖見她眼神渙散,呼吸極微,已是命在頃刻,不忍再瞞,湊嘴到她耳邊,悄聲道:“定靜師伯,晚輩便是華山派門下棄徒令狐沖。”定靜師太“啊”的一聲,道:“你……你……”一口氣轉不過來,就此氣絕。令狐沖叫道:“師太,師太。”探她鼻息,呼吸已停,不禁悽然。恆山派羣弟子放聲大哭,荒原之上,一片哀聲。幾枝火把掉在地上,逐次熄滅,四周登時黑沉沉地。令狐沖心想:“定靜師太也算得一代高手,卻遭宵小所算,命喪荒郊。她是個與人無爭的出家老尼,魔教卻何以總是放她不過?”突然間心念一動:“那蒙面人的頭腦臨去之時,叫道:‘魔教任教主在此,大家識相些,這就去罷!’魔教中人自稱本教爲‘日月神教’,聽到‘魔教’二字,認爲是污辱之稱,往往便因這二字稱呼,就此殺人。爲甚麼這人卻口稱‘魔教’?他既說‘魔教’,便決不是魔教中人。那麼這一夥人到底是甚麼來歷?”耳聽得衆弟子哭聲甚悲,當下也不去打擾,倚在一株樹旁,片刻便睡着了。

次晨醒來,見幾名年長的弟子在定靜師太屍身旁守護,年輕的姑娘、女尼們大都蜷縮着身子,睡在其旁。令狐沖心想:“要本將軍帶領這一批女人趕去福州,當是古里古怪、不倫不類之至。好在我本也要去福州見師父、師孃,帶領是不必了,我沿途保護便是。”當下咳嗽一聲,走將過去。儀和、儀清、儀質、儀真等幾名爲首的弟子都向他合十行禮,說道:“貧尼等俱蒙大俠搭救,大恩大德,無以爲報。師伯不幸遭難,圓寂之際重託大俠,此後一切還望吩咐指點,自當遵循。”她們都不再叫他作將軍,自然明白他這個將軍是個冒牌貨了。令狐沖道:“甚麼大俠不大俠,難聽得很。你們如果瞧得起我,還是叫我將軍好了。”儀和等互望了一眼,都只得點頭。令狐沖道:“我前晚發夢,夢見你們給一個婆娘用毒藥迷倒,都躺在一間大屋之中。後來怎地到了這裡?”

儀和道:“我們給迷倒後人事不知,後來那些賊子用冷水澆醒了我們,鬆了我們腳下綁縛,從鎮後小路上繞了出來,一路足不停步的拉着我們快奔。走得慢一步的,這些賊子用鞭子抽打。天黑了仍是不停,後來師伯追來,他們便圍住了師伯,叫她投降……”說到這裡,喉頭哽咽,哭了出來。

令狐沖道:“原來另外有條小路,怪不得片刻之間,你們便走了個沒影沒蹤。”儀清道:“將軍,我們想眼前的第一件大事,是火化師伯的遺體。此後如何行止,還請示下。”令狐沖搖頭道:“和尚尼姑的事情,本將軍一竅不通,要我吩咐示下,當真是瞎纏三官經了。本將軍升官發財,最是要緊,這就去也!”邁開大步,疾向北行。衆弟子大叫:“將軍,將軍!”令狐沖哪去理會?他轉過山坡後,便躲在一株樹上,直等了兩個多時辰,才見恆山一衆女弟子悲悲切切的上路。他遠遠跟在後面,暗中保護。令狐沖到了前面鎮甸投店,尋思:“我已跟魔教人衆及嵩山派那些傢伙動過手。泉州府參將吳天德這副大鬍子模樣,在江湖上不免已有了點兒小小名聲。他奶奶的,老子這將軍只好不做啦!”當下將店小二叫了進來,取出二兩銀子,買了他全身衣衫鞋帽,說道要改裝之後,辦案拿賊,囑咐他不得泄漏風聲,倘若教江洋大盜跑了,回來捉他去抵數。次日行到僻靜處,換上了店小二的打扮,扯下滿腮虯髯,連同參將的衣衫皮靴、腰刀文件,一古腦兒的掘地埋了,想到從此不能再做“將軍”,一時竟有點茫然若失。兩日之後,在建寧府兵器鋪中買了一柄長劍,裹在包袱之中。且喜一路無事,令狐沖直到眼見恆山派一行進了福州城東的一座尼庵,那尼庵的匾額確是寫着“無相庵”三字,這才噓了一口長氣,心想:“這副擔子總算是交卸了。我答允定靜師太,將她們帶到福州無相庵,帶雖沒帶,這可不都平平安安的進了無相庵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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