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救難

勞德諾又道:“當時我問師父:‘林家這辟邪劍法威力很大麼?青城派爲甚麼這樣用心修習?’師父不答,閉眼沉思半晌,才道:‘德諾,你入我門之前,已在江湖上闖蕩多年,可曾聽得武林之中,對福威鏢局總鏢頭林震南的武功,如何評論?’我道:‘武林中朋友們說,林震南手面闊,交朋友夠義氣,大家都買他的帳,不去動他的鏢。至於手底下真實功夫怎樣,我不大清楚。’師父道:‘是了!福威鏢局這些年來興旺發達,倒是江湖上朋友給面子的居多。你可曾聽說,餘觀主的師父長青子少年之時,曾栽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我道:‘林……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父親?’師父道:‘不,林遠圖是林震南的祖父,福威鏢局是他一手創辦的。當年林遠圖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開創鏢局,當真是打遍黑道無敵手。其時白道上英雄見他太過威風,也有去找他比試武藝的,長青子便因此而在他辟邪劍法下輸了幾招。’我道:‘如此說來,辟邪劍法果然是厲害得很了?’師父道:‘長青子輸招之事,雙方都守口如瓶,因此武林中都不知道。長青子前輩和你師祖是好朋友,曾對你師祖說起過,他自認這是他畢生的奇恥大辱,但自忖敵不過林遠圖,此仇終於難報。你師祖曾和他拆解辟邪劍法,想助他找出這劍法中的破綻,然而這七十二路劍法看似平平無奇,中間卻藏有許多旁人猜測不透的奧妙,突然之間會變得迅速無比。兩人鑽研了數月,一直沒破解的把握。那時我剛入師門,還只是個十來歲的少年,在旁斟茶侍候,看得熟了,你一試演,便知道這是辟邪劍法。唉,歲月如流,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林平之自被青城派弟子打得毫無招架之功,對家傳武功早已信心全失,只盼另投明師,再報此仇,此刻聽得勞德諾說起自己曾祖林遠圖的威風,不由得精神大振,心道:“原來我家的辟邪劍法果然非同小可,當年青城派和華山派的首腦人物尚且敵不過。然則爹爹怎麼又鬥不過青城派的後生小子?多半是爹爹沒學到這劍法的奧妙厲害之處。”

只聽勞德諾道:“我問師父:‘長青子前輩後來報了此仇沒有?’師父道:‘比武輸招,其實也算不得是甚麼仇怨。何況那時候林遠圖早已成名多年,是武林中衆所欽服的前輩英雄,長青子卻是個剛出道的小道士。後生小子輸在前輩手下,又算得了甚麼?你師祖勸解了他一番,此事也不再提了。後來長青子在三十六歲上便即逝世,說不定心中放不開此事,以此鬱鬱而終。事隔數十年,餘滄海忽然率領羣弟子一起練那辟邪劍法,那是甚麼緣故?德諾,你想那是甚麼緣故?’“我說:‘瞧着松風觀中衆人練劍情形,人人神色鄭重,難道餘觀主是要大舉去找福威鏢局的晦氣,以報上代之仇?’師父點頭道:‘我也這麼想。長青子胸襟極狹,自視又高,輸在林遠圖劍底這件事,一定令他耿耿於懷,多半臨死時對餘滄海有甚麼遺命。林遠圖比長青子先死,餘滄海要報師仇,只有去找林遠圖的兒子林仲雄,但不知如何,直捱到今日才動手。餘滄海城府甚深,謀定後動,這一次青城派與福威鏢局可要有一場大斗了。’“我問師父:‘你老人家看來,這場爭鬥誰勝誰敗?’師父笑道:‘餘滄海的武功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造詣已在長青子之上。林震南的功夫外人雖不知底細,卻多半及不上乃祖。一進一退,再加上青城派在暗而福威鏢局在明,還沒動上手,福威鏢局已輸了七成。倘若林震南事先得知訊息,邀得洛陽金刀王元霸相助,那麼還可鬥上一鬥。德諾,你想不想去瞧瞧熱鬧?’我自是欣然奉命。師父便教了我幾招青城派的得意劍法,以作防身之用。”陸大有道:“咦,師父怎地會使青城派劍法?啊,是了,當年長青子跟咱們祖師爺爺拆招,要用青城派劍法對付辟邪劍法,師父在旁邊都見到了。”

勞德諾道:“六師弟,師父他老人家武功的來歷,咱們做弟子的不必多加推測。師父又命我不可和衆同門說起,以免泄露了風聲。但小師妹畢竟機靈,卻給她探知訊息,纏着師父許她和我同行。我二人喬扮改裝,假作在福州城外賣酒,每日到福威鏢局去察看動靜。別的沒看到,就看到林震南教他兒子林平之練劍。小師妹瞧得直搖頭,跟我說:‘這哪裡是辟邪劍法了?這是邪辟劍法,邪魔一到,這位林公子便得辟易遠避。’”在華山羣弟子鬨笑聲中,林平之滿臉通紅,羞愧得無地自容,尋思:“原來他二人早就到我局中來窺看多次,我們卻毫不知覺,也真算得無能。”

勞德諾續道:“我二人在福州城外耽不了幾天,青城派的弟子們就陸續到了。最先來的是方人智和於人豪二人。他二人每天到鏢局中踹盤子,我和小師妹怕撞見他們,就沒再去。那一日也是真巧,這位林公子居然到我和師妹開設的大寶號來光顧,小師妹只好送酒給他們喝了。當時我們還擔心是給他瞧破了,故意上門來點穿的,但跟他一搭上口,才知他是全然矇在鼓裡。這紈褲弟子甚麼也不懂,跟白癡也差不了甚麼。便在那時,青城派中兩個最不成話的餘人彥和賈人達,也到我們大寶號來光顧……”

陸大有鼓掌道:“二師哥,你和小師妹開設的大寶號,當真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你們在福建可發了大財哪!”那少女笑道:“那還用說麼?二師哥早成了大財主,我託他大老闆的福,可也撈了不少油水。”衆人盡皆大笑。勞德諾笑道:“別瞧那林少鏢頭武功稀鬆平常,給咱們小師妹做徒兒也還不配,倒是頗有骨氣。餘滄海那不成材的小兒了餘人彥瞎了眼睛,向小師妹動手動腳,口出調笑之言,那林公子居然伸手來抱打不平……”

林平之又是慚愧,又是憤怒,尋思:“原來青城派處心積慮,向我鏢局動手,是爲了報上代敗劍之辱。來到福州的其實遠不止方人智等四人。我殺不殺餘人彥,可說毫不相干。”他心緒煩擾,勞德諾述說他如何殺死餘人彥,就沒怎麼聽進耳去,但聽得勞德諾一面說,衆人一面笑,顯是譏笑他武功甚低,所使招數全不成話。

只聽勞德諾又道:“當天晚上,我和小師妹又上福威鏢局去察看,只見餘觀主率領了侯人英、洪人雄等十多個大弟子都已到了。我們怕給青城派的人發覺,站得遠遠的瞧熱鬧,眼見他們將局中的鏢頭和趟子手一個個殺了,鏢局派出去求援的衆鏢頭,也都給他們治死了,一具具屍首都送了回來,下的手可也真狠毒。當時我想,青城派上代長青子和林遠圖比劍而敗,餘觀主要報此仇,只須去和林震南父子比劍,勝了他們,也就是了,卻何以下手如此狠毒?那定是爲了給餘人彥報仇。可是他們偏偏放過了林震南夫妻和林平之三人不殺,只是將他們逼出鏢局。林家三口和鏢局人衆前腳出了鏢局,餘觀主後腳就進去,大模大樣的往大廳正中太師椅上一坐,這福威鏢局算是教他青城派給佔了啦。”

陸大有道:“他青城派想接手開鏢局了,餘滄海要做總鏢頭!”衆人都是哈哈一笑。

勞德諾道:“林家三口喬裝改扮,青城派早就瞧在眼裡,方人智、於人豪、賈人達三人奉命追蹤擒拿。小師妹定要跟着去瞧熱鬧,於是我們兩個又跟在方人智他們後面。到了福州城南山裡的一家小飯鋪中,方人智、於人豪、賈人達三個露臉出來,將林家三口都擒住了。小師妹說:‘林公子所以殺餘人彥,是由我身上而起,咱們可不能見死不救。’我極力勸阻,說道咱們一出手,必定傷了青城、華山兩家的和氣,何況餘觀主便在福州,我二人別要鬧個灰頭土臉。”陸大有道:“二師哥上了幾歲年紀,做事自然把細穩重,那豈不掃了小師妹的興致?”

勞德諾笑道:“小師妹興致勃勃,二師哥便要掃她的興,可也掃不掉。當下小師妹先到竈間中去,將那賈人達打得頭破血流,哇哇大叫,引開了方於二人,她又繞到前面去救了林公子,放他逃生。”陸大有拍手道:“妙極,妙極!我知道啦,小師妹可不是爲了救那姓林的小子。她心中卻另有一番用意。很好,很好。”那少女道:“我另有甚麼用意?你又來胡說八道。”陸大有道:“我爲了青城派而挨師父的棍子,小師妹心中氣不過,因此去揍青城派的人,爲我出氣,多謝啦……”說着站起身來,向那少女深深一揖。那少女噗哧一笑,還了一禮,笑道:“六猴兒師哥不用多禮。”那手拿算盤的人笑道:“小師妹揍青城弟子,確是爲人出氣。是不是爲你,那可大有研究。挨師父棍子的,不見得只你六猴兒一個。”勞德諾笑道:“這一次六師弟說得對了,小師妹揍那賈人達,確是爲了給六師弟出氣,日後師父問起來,她也是這麼說。”陸大有連連搖手,說道:“這……這個人情我可不敢領,別拉在我身上,教我再挨十下八下棍子。”那高個兒問道:“那方人智和於人豪沒追來嗎?”那少女道:“怎麼沒追?可是二師哥學過青城派的劍法,只一招‘鴻飛冥冥’,便將他二人的長劍絞得飛上了天。只可惜二師哥當時用黑布蒙上了臉,方於二人到這時也不知是敗在我華山派手下。”勞德諾道:“不知道最好,否則可又有老大一場風波。倘若只憑真實功夫,我也未必鬥得過方於二人,只是我突然使出青城派劍法來,攻的又是他們劍法中的破綻,他哥兒倆大吃一驚,就這麼着,咱們又佔了一次上風。”

衆弟子紛紛議論,都說大師哥知道了這回事後,定然十分高興。

其時雨聲如酒豆一般,越下越大。只見一副餛飩擔從雨中挑來,到得茶館屋檐下,歇下來躲雨。賣餛飩的老人篤篤篤敲着竹片,鍋中水氣熱騰騰的上冒。

華山羣弟子早就餓了,見到餛飩擔,都臉現喜色。陸大有叫道:“喂,給咱們煮九碗餛飩,另加雞蛋。”那老人應道:“是!是!”揭開鍋蓋,將餛飩拋入熱湯中,過不多時,便煮好了五碗,熱烘烘的端了上來。

陸大有倒很守規矩,第一碗先給二師兄勞德諾,第二碗給三師兄樑發,以下依次奉給四師兄施戴子,五師兄高根明,第五碗本該他自己吃的,他端起放在那少女面前,說道:“小師妹,你先吃。”那少女一直和他說笑,叫他六猴兒,但見他端過餛飩,卻站了起來,說道:“多謝師哥。”林平之在旁偷眼相瞧,心想多半他們師門規矩甚嚴,平時雖可說笑,卻不能廢了長幼的規矩。勞德諾等都吃了起來,那少女卻等陸大有及其他幾個師兄都有了餛飩,這才同吃。樑發問道:“二師哥,你剛纔說到餘觀主佔了福威鏢局,後來怎樣?”勞德諾道:“小師妹救了林少鏢頭後,本想暗中掇着方人智他們,俟機再將林震南夫婦救出。我勸她說:餘人彥當日對你無禮,林少鏢頭仗義出手,你感他的情,救他一命,已足以報答。青城派與福威鏢局是上代結下的怨仇,咱們又何必插手?小師妹依了。當下咱二人又回到福州城,只見十餘名青城弟子在福威鏢局前前後後嚴密把守。

“這可就奇了。鏢局中衆人早就一鬨而散,連林震南夫婦也走了,青城派還忌憚甚麼?我和小師妹猜不透其中緣由,好奇心起,便想去查看。我們想青城弟子守得如此把細,夜裡進去可不太容易,傍晚時分,便在他們換班吃飯之時,閃進菜園子躲了起來。“一進鏢局,只見許多青城弟子到處翻箱倒篋,鑽牆挖壁,幾乎將偌大一座福威鏢局從頭至尾都翻了一個身。鏢局中自有不少來不及攜去的金銀財寶,但這些人找到後隨手放在一旁,並不如何重視。我當時便想:他們是在找尋一件十分重要的東西,那是甚麼呢?”

三四個華山弟子齊聲道:“辟邪劍法的劍譜!”勞德諾道:“不錯,我和小師妹也這麼想。瞧這模樣,顯然他們佔了福威鏢局之後,便即大抄而特抄。眼見他們忙得滿頭大汗,擺明了是勞而無功。”

陸大有問道:“後來他們抄到了沒有?”勞德諾道:“我和小師妹都想看個水落石出,但青城派這些人東找西抄,連茅廁也不放過,我和小師妹實在無處可躲,只好溜走了。”五弟子高根明道:“二師哥,這次餘滄海親自出馬,你看是不是有點兒小題大作?”

勞德諾道:“餘觀主的師父曾敗在林遠圖的辟邪劍下,到底林震南是不肖子孫,還是強爺勝祖,外人不知虛實。餘觀主如果單派幾名弟子來找回這個樑子,未免過於託大,他親自出馬,事先又督率衆弟子練劍,有備而發,倒也不算小題大作。不過我瞧他的神情,此番來到福州,報仇倒是次要,主旨卻是在得那部劍譜。”四弟子施戴子道:“二師哥,你在松風觀中見到他們齊練辟邪劍法,這路劍法既然會使了,又何必再去找尋這劍法的劍譜?說不定是找別的東西。”

勞德諾搖頭道:“不會。以餘觀主這等高人,除了武功秘訣之外,世上更有甚麼是他志在必得之物?後來在江西玉山,我和小師妹又見到他們一次。聽到餘觀主在查問從浙江、廣東各地趕去報訊的弟子,問他們有沒有找到那東西,神色焦慮,看來大家都沒找到。”

施戴子仍是不解,搔頭道:“他們明明會使這路劍法,又去找這劍譜作甚?真是奇哉怪也!”勞德諾道:“四弟你倒想想,林遠圖當年既能打敗長青子,劍法自是極高明的了。可是長青子當時記在心中而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固然平平無奇,而餘觀主今日親眼目睹,林氏父子的武功更殊不足道。這中間一定有甚麼不對頭的了。”施戴子問道:“甚麼不對頭?”勞德諾道:“那自然是林家的辟邪劍法之中,另有一套訣竅,劍法招式雖然不過如此,威力卻極強大,這套訣竅,林震南就沒學到。”施戴子想了一會,點頭道:“原來如此。不過劍法口訣,都是師父親口傳授的。林遠圖死了幾十年啦,便是找到他的棺材,翻出他死屍來,也沒用了。”

勞德諾道:“本派的劍訣是師徒口傳,不落文字,別家別派的武功卻未必都這樣。”

施戴子道:“二師哥,我還是不明白。倘若在從前,他們要找辟邪劍法的秘訣是有道理的,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要勝過辟邪劍法,自須明白其中的竅訣所在。可是眼下青城派將林震南夫婦都給捉了去,福威鏢局總局分局,也一古腦兒給他們挑得一乾二淨,還有甚麼仇沒報?就算辟邪劍法之中真有秘訣,他們找了來又幹甚麼?”

勞德諾道:“四弟,青城派的武功,比之咱們五嶽劍派怎麼樣?”施戴子道:“我不知道。”過了一會,又道:“恐怕不及罷?”勞德諾道:“是了。恐怕有所不及。你想,餘觀主是何等心高氣傲之人,豈不想在武林中揚眉吐氣,出人頭地?要是林家的確另有秘訣,能將招數平平的辟邪劍法變得威力奇大,那麼將這秘訣用在青城劍法之上,卻又如何?”旋戴子呆了半晌,突然伸掌在桌上大力一拍,站起身來,叫道:“這才明白了!原來餘滄海要青城劍法在武林之中無人能敵!”便在此時,只聽得街上腳步聲響,有一羣人奔來,落足輕捷,顯是武林中人。衆人轉頭向街外望去,只見急雨之中有十餘人迅速過來。這些人身上都披了油布雨衣,奔近之時,看清楚原來是一羣尼姑。當先的老尼姑身材甚高,在茶館前一站,大聲喝道:“令狐沖,出來!”勞德諾等一見此人,都認得這老尼姑道號定逸,是恆山白雲菴菴主,恆山派掌門定閒師太的師妹,不但在恆山派中威名甚盛,武林中也是誰都忌憚她三分,當即站起,一齊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勞德諾朗聲說道:“參見師叔。”定逸師太眼光在衆人臉上掠過,粗聲粗氣的叫道:“令狐沖躲到哪裡去啦?快給我滾出來。”聲音比男子漢還粗豪幾分。勞德諾道:“啓稟師叔,令狐師兄不在這兒。弟子等一直在此相候,他尚未到來。”

林平之尋思:“原來他們說了半天的大師哥名叫令狐沖。此人也真多事,不知怎地,卻又得罪這老尼姑了。”定逸目光在茶館中一掃,目光射到那少女臉上時,說道:“你是靈珊麼?怎地裝扮成這副怪相嚇人?”那少女笑道:“有惡人要和我爲難,只好裝扮了避他一避。”

定逸哼了一聲,說道:“你華山派的門規越來越鬆了,你爹爹老是縱容弟子,在外面胡鬧,此間事情一了,我親自上華山來評這個理。”靈珊急道:“師叔,你可千萬別去。大師哥最近捱了爹爹三十下棍子,打得他路也走不動。你去跟爹爹一說,他又得挨六十棍,那不打死了他麼?”定逸道:“這畜生打死得愈早愈好。靈珊,你也來當面跟我撒謊!甚麼令狐沖路也走不動?他走不動路,怎地會將我的小徒兒擄了去?”她此言一出,華山羣弟子盡皆失色。靈珊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忙道:“師叔,不會的!大師哥再膽大妄爲,也決計不敢冒犯貴派的師姊。定是有人造謠,在師叔面前挑撥。”定逸大聲道:“你還要賴?儀光,泰山派的人跟你說甚麼來?”一箇中年尼姑走上一步,說道:“泰山派的師兄們說,天鬆道長在衡陽城中,親眼見到令狐沖師兄,和儀琳師妹一起在一家酒樓上飲酒。那酒樓叫做麼回雁樓。儀琳師妹顯然是受了令狐沖師兄的挾持,不敢不飲,神情……神情甚是苦惱。跟他二人在一起飲酒的,還有那個……那個……無惡不作的田……田伯光。”定逸早已知道此事,此刻第二次聽到,仍是一般的暴怒,伸掌在桌上重重拍落,兩隻餛飩碗跳將起來,嗆啷啷數聲,在地下跌得粉碎。

華山羣弟子個個神色十分尷尬。靈珊只急得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顫聲道:“他們定是撒謊,又不然……又不然,是天鬆師叔看錯了人。”定逸大聲道:“泰山派天鬆道人是甚麼人,怎會看錯了人?又怎會胡說八道?令狐沖這畜生,居然去和田伯光這等惡徒爲伍,墮落得還成甚麼樣子?你們師父就算護犢不理,我可不能輕饒。這萬里獨行田伯光貽害江湖,老尼非爲天下除此大害不可。只是我得到訊息趕去時,田伯光和令狐沖卻已挾制了儀琳去啦!我……我……到處找他們不到……”她說到後來,聲音已甚爲嘶啞,連連頓足,嘆道:“唉,儀琳這孩子,儀琳這孩子!”華山派衆弟子心頭怦怦亂跳,均想:“大師哥拉了恆山派門下的尼姑到酒樓飲酒,敗壞出家人的清譽,已然大違門規,再和田伯光這等人交結,那更是糟之透頂了。”隔了良久,勞德諾才道:“師叔,只怕令狐師兄和田伯光也只是邂逅相遇,並無交結。令狐師兄這幾日喝得醺醺大醉,神智迷糊,醉人幹事,作不得準……”定逸怒道:“酒醉三分醒,這麼大一個人,連是非好歹也不分麼?”勞德諾道:“是,是!只不知令狐師兄到了何處,師侄等急盼找到他,責以大義,先來向師叔磕頭謝罪,再行稟告我師父,重重責罰。”

定逸怒道:“我來替你們管師兄的嗎?”突然伸手,抓住了靈珊的手腕。靈珊腕上便如套上一個鐵箍,“啊”的一聲,驚叫出來,顫聲道:“師……師叔!”

定逸喝道:“你們華山派擄了我儀琳去。我也擄你們華山派一個女弟子作抵。你們把我儀琳放出來還我,我便也放了靈珊!”一轉身,拉了她便走。靈珊只覺上半身一片痠麻,身不由主,跌跌撞撞的跟着她走到街上。

勞德諾和樑發同時搶上,攔在定逸師太面前。勞德諾躬身道:“師叔,我大師兄得罪了師叔,難怪師叔生氣。只是這件事的確跟小師妹無關,還請師叔高擡貴手。”定逸喝道:“好,我就高擡貴手!”右臂擡起,橫掠了出去。勞德諾和樑發只覺一股極強的勁風逼將過來,氣爲之閉,身不由主的向後直飛了出去。勞德諾背脊撞在茶館對面一家店鋪的門板之上,喀喇一聲,將門板撞斷了兩塊。樑發卻向那餛飩擔飛了過去。眼見他勢將把餛飩擔撞翻,鍋中滾水濺得滿身都是,非受重傷不可。那賣餛飩的老人伸出左手,在樑發背上一託,樑發登時平平穩穩的站定。定逸師太回過頭來,向那賣餛飩的老人瞪了一眼,說道:“原來是你!”那老人笑道:“不錯,是我!師太的脾氣也忒大了些。”定逸道:“你管得着麼?”

便在此時,街頭有兩個人張着油紙雨傘,提着燈籠,快步奔來,叫道:“這位是恆山派的神尼麼?”

定逸道:“不敢,恆山定逸在此。尊駕是誰?”那二人奔到臨近,只見他們手中所提燈籠上都寫着“劉府”兩個紅字。當先一人道:“晚輩奉敝業師之命,邀請定逸師伯和衆位師姊,同到敝處奉齋。晚輩未得衆位來到衡山的訊息,不曾出城遠迎,恕罪恕罪。”說着便躬身行禮。定逸道:“不須多禮。兩位是劉三爺的弟子嗎?”那人道:“是。晚輩向大年,這是我師弟米爲義,向師伯請安。”說着和米爲義二人又恭恭敬敬的行禮。定逸見向米二人執禮甚恭,說道:“好,我們正要到府上拜訪劉三爺。”

向大年向着樑發等道:“這幾位是?”樑發道:“在下華山派樑發。”向大年歡然道:“原來是華山派樑三哥,久慕英名,請各位同到敝舍。我師父囑咐我們到處迎接各路英雄好漢,實因來的人多,簡慢之極,得罪了朋友,各位請罷。”勞德諾走將過來,說道:“我們本想會齊大師哥後,同來向劉三師叔請安道賀。”向大年道:“這位想必是勞二哥了。我師父常日稱道華山派嶽師伯座下衆位師兄英雄了得,令狐師兄更是傑出的英才。令狐師兄既然未到,衆位先去也是一樣。”勞德諾心想:“小師妹給定逸師叔拉了去,看樣子是不肯放的了,我們只有陪她一起去。”便道:“打擾了。”向大年道:“衆位勞步來到衡山,那是給我們臉上貼金,怎麼還說這些客氣話?請!請!”定逸指着那賣餛飩的人道:“這一位你也請麼?”向大年朝那老人瞧了一會,突然有悟,躬身道:“原來雁蕩山何師伯到了,真是失禮,請,請何師伯駕臨敝舍。”他猜到這賣餛飩的老人是浙南雁蕩山高手何三七。此人自幼以賣餛飩爲生,學成武功後,仍是挑着副餛飩擔遊行江湖,這副餛飩擔可是他的標記。他雖一身武功,但自甘淡泊,以小本生意過活,武林中人說起來都是好生相敬。天下市巷中賣餛飩的何止千萬,但既賣餛飩而又是武林中人,那自是非何三七不可了。何三七哈哈一笑,說道:“正要打擾。”將桌上的餛飩碗收拾了。勞德諾道:“晚輩有眼不識泰山,何前輩莫怪。”何三七笑道:“不怪,不怪。你們來光顧我餛飩,是我衣食父母,何怪之有?九碗餛飩,十文錢一碗,一共九十文。”說着伸出了左掌。勞德諾好生尷尬,不知何三七是否開玩笑。定逸道:“吃了餛飩就給錢啊,何三七又沒說請客。”何三七笑道:“是啊,小本生意,現銀交易,至親好友,賒欠免問。”勞德諾道:“是,是!”卻也不敢多給,數了九十文銅錢,雙手恭恭敬敬的奉上。何三七收了,轉身向定逸伸出手來,說道:“你打碎了我兩隻餛飩碗,兩隻調羹,一共十四文,賠來。”定逸一笑,道:“小氣鬼,連出家人也要訛詐。儀光,賠了給他。”儀光數了十四文,也是雙手奉上。何三七接過,丟入餛飩擔旁直豎的竹筒之中,挑起擔子,道:“去罷!”

向大年向茶博士道:“這裡的茶錢,回頭再算,都記在劉三爺帳上。”那茶博士笑道:“哈,是劉三爺的客人,哈,我們請也請不到,哈,還算甚麼茶錢?”

向大年將帶來的雨傘分給衆賓,當先領路。定逸拉着那華山派的少女靈珊,和何三七並肩而行。恆山派和華山派羣弟子跟在後面。林平之心想:“我就遠遠的跟着,且看是否能混進劉正風的家裡。”眼見衆人轉過了街角,便即起身走到街角,見衆人向北行去,於是在大雨下挨着屋檐下走去。過了三條長街,只見左首一座大宅,門口點着四盞大燈籠,十餘人手執火把,有的張着雨傘,正忙着迎客。定逸、何三七等一行人進去後,又有好多賓客從長街兩頭過來。

林平之大着膽子,走到門口。這時正有兩批江湖豪客由劉門弟子迎着進門,林平之一言不發的跟了進去。迎賓的只道他也是賀客,笑臉迎人,道:“請進,奉茶。”踏進大廳,只聽得人聲喧譁,二百餘人分坐各處,分別談笑。林平之心中一定,尋思:“這裡這麼多人,誰也不會來留心我,只須找到青城派的那些惡徒,便能查知我爹爹媽媽的所在了。”當下在廳角暗處一張小桌旁坐下,不久便有家丁送上清茶、麪點、熱毛巾。

他放眼打量,見恆山羣尼圍坐在左側一桌,華山羣弟子圍坐在其旁另一桌,那少女靈珊也坐在那裡,看來定逸已放開了她。但定逸和何三七卻不在其內。林平之一桌一桌瞧過去,突然間心中一震,胸口熱血上涌,只見方人智、於人豪二人和一羣人圍坐在兩張桌旁,顯然都是青城派的弟子,但他父親和母親卻不在其間,不知給他們囚禁在何處。林平之又悲又怒,又是擔心,深恐父母已遭了毒手,只想坐到附近的座位去,偷聽他們說話,但轉念又想,好容易混到了這裡,倘若稍有輕舉妄動,給方人智他們瞧出了破綻,不但全功盡棄,且有殺身之禍。

正在這時,忽然門口一陣騷動,幾名青衣漢子擡着兩塊門板,匆匆進來。門板上臥着兩人,身上蓋着白布,布上都是鮮血。廳上衆人一見,都搶近去看。聽得有人說道:“是泰山派的!”“泰山派的天鬆道人受了重傷,還有一個是誰?”“是泰山掌門天門道人的弟子,姓遲的,死了嗎?”“死了,你看這一刀從前胸砍到後背,那還不死?”

衆人喧擾聲中,一死一傷二人都擡了後廳,便有許多人跟着進去。廳上衆人紛紛議論:“天鬆道人是泰山派的好手,有誰這樣大膽,居然將他砍得重傷?”“能將天鬆道人砍傷,自然是武功比他更高的好手。藝高人膽大,便沒甚麼希奇!”大廳上衆人議論紛紛之中,向大年匆匆出來,走到華山羣弟子圍坐的席上,向勞德諾道:“勞師兄,我師父有請。”勞德諾應道:“是!”站起身來,隨着他走向內室,穿過一條長廊,來到一座花廳之中。只見上首五張太師椅並列,四張倒是空的,只有靠東一張上坐着一個身材魁梧的紅臉道人,勞德諾知道這五張太師椅是爲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人而設,嵩山、恆山、華山、衡山四劍派掌門人都沒到,那紅臉道人是泰山派的掌門天門道人。兩旁坐者十九位武林前輩,恆山派定逸師太,青城派餘滄海,浙南雁蕩山何三七都在其內。下首主位坐着個身穿醬色繭綢袍子、矮矮胖胖、猶如財主模樣的中年人,正是主人劉正風。勞德諾先向主人劉正風行禮,再向天門道人拜倒,說道:“華山弟子勞德諾,叩見天門師伯。”

那天門道人滿臉煞氣,似是心中鬱積着極大的憤怒要爆炸出來,左手在太師椅的靠手上重重一拍,喝道:“令狐沖呢?”他這一句話聲音極響,當真便如半空中打了個霹靂。大廳上衆人遠遠聽到他這聲暴喝,盡皆聳然動容。那少女靈珊驚道:“三師哥,他們又在找大師哥啦。”樑發點了點頭,並不說話,過了一會,低聲道:“大家定些!大廳上各路英雄畢集,別讓人小覷了我華山派。”林平之心想:“他們又在找令狐沖啦。這個令狐老兒,闖下的亂子也真不少。”

勞德諾被天門道人這一聲積怒凝氣的大喝震得耳中嗡嗡作響,在地下跪了片刻,才站起來,說道:“啓稟師伯,令狐師兄和晚輩一行人在衡陽分手,約定在衡山城相會,同到劉師叔府上來道賀。他今天如果不到,料想明日定會來了。”天門道人怒道:“他還敢來?他還敢來?令狐沖是你華山派的掌門大弟子,總算是名門正派的人物。他居然去跟那姦淫擄掠、無惡不作的採花大盜田伯光混在一起,到底幹甚麼了?”勞德諾道:“據弟子所知,大師哥和田伯光素不相識。大師哥平日就愛喝上三杯,多半不知對方便是田伯光,無意間跟他湊在一起喝酒了。”天門道人一頓足,站起身來,怒道:“你還在胡說八道,給令狐沖這狗崽子強辯。天鬆師弟,你……你說給他聽,你怎麼受的傷?令狐沖識不識得田伯光?”

兩塊門板停在西首地下,一塊極上躺的是一具死屍,另一塊上臥着個長鬚道人,臉色慘白,鬍鬚上染滿了鮮血,低聲道:“今兒早上……我……我和遲師侄在衡陽……回雁……回雁樓頭,見到令狐沖……還有田伯光和一個小尼姑……”說到這裡,已喘不過氣來。劉正風道:“天鬆道兄,你不用再複述了,我將你剛纔說過的話,跟他說便了。”轉頭向勞德諾道:“勞賢侄,你和令狐賢侄衆位同門遠道光臨,來向我道賀,我對嶽師兄和諸位賢侄的盛情感激之至。只不知令狐賢侄如何跟田伯光那廝結識上了,咱們須得查明真相,倘若真是令狐賢侄的不是,咱們五嶽劍派本是一家,自當好好勸他一番纔是……”

天門道人怒道:“甚麼好好勸他!清理門戶,取其首級!”劉正風道:“嶽師兄向來門規極嚴。在江湖上華山派向來是一等一的聲譽,只是這次令狐賢侄卻也太過分了些。”天門道人怒道:“你還稱他‘賢侄’?賢,賢,賢,賢他個屁!”他一句話出口,便覺在定逸師太這女尼之前吐言不雅,未免有失自己一派大宗師的身分,但說也說了,已無法收回,“波”的一聲,怒氣衝衝的重重噓了口氣,坐入椅中。勞德諾道:“劉師叔,此事到底真相如何,還請師叔賜告。”劉正風道:“適才天鬆道兄說道:今日大清早,他和天門道兄的弟子遲百城賢侄上衡陽回雁樓喝酒,上得酒樓,便見到三個人坐在樓上大吃大喝。這三個人,便是淫賊田伯光,令狐師侄,以及定逸師太的高足儀琳小師父了。天鬆道兄一見,便覺十分礙眼,這三人他本來都不認得,只是從服色之上,得知一個是華山派弟子,一個是恆山派弟子。定逸師太莫惱,儀琳師侄被人強迫,身不由主,那是顯而易見的。天鬆道兄說,那田伯光是個三十來歲的華服男子,也不知此人是誰,後來聽令狐師侄說道:‘田兄,你雖輕功獨步天下,但要是交上了倒黴的華蓋運,輕功再高,卻也逃不了。’他既姓田,又說輕功獨步天下,自必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了。天鬆道兄是個嫉惡如仇之人,他見這三人同桌共飲,自是心頭火起。”勞德諾應道:“是!”心想:“回雁樓頭,三人共飲,一個是惡名昭彰的淫賊,一個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個卻是我們華山派大弟子,確是不倫不類之至。”

劉正風道:“他接着聽那田伯光道:‘我田伯光獨往獨來,橫行天下,哪裡能顧忌得這麼多?這小尼姑嘛,反正咱們見也見到了,且讓她在這裡陪着便是……’”

劉正風說到這裡,勞德諾向他瞧了一眼,又瞧瞧天鬆道人,臉上露出懷疑之色。劉正風登時會意,說道:“天鬆道兄重傷之餘,自沒說得這般清楚連貫,我給他補上一些,但大意不錯。天鬆道兄,是不是?”天鬆道:“正……正是,不錯,不……不錯!”劉正風道:“當時遲百城賢侄便忍耐不住,拍桌罵道:‘你是淫賊田伯光麼?武林中人人都要殺你而甘心,你卻在這裡大言不慚,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拔出兵刃,上前動手,不幸竟給田伯光殺了。少年英雄,命喪奸人之手,實在可惜。天鬆道兄隨即上前,他俠義爲懷,殺賊心切,鬥了數百回合後,一不留神,竟給田伯光使卑鄙手段,在他胸口砍了一刀。其後令狐師侄卻仍和田伯光那淫賊一起坐着喝酒,未免有失我五嶽劍派結盟的義氣。天門道兄所以着惱,便是爲此。”天門道人怒道:“甚麼五嶽結盟的義氣,哼,哼!咱們學武之人,這是非之際,總得分個明白,和這樣一個淫賊……這樣一個淫賊……”氣得臉如巽血,似乎一叢長鬚中每一根都要豎將起來,忽聽得門外有人說道:“師父,弟子有事啓稟。”天門道人聽得是徒兒聲音,便道:“進來!甚麼事?”一個三十來歲、英氣勃勃的漢子走了進來,先向主人劉正風行了一禮,又向其餘衆前輩行禮,然後轉向天門道人說道:“師父,天柏師叔傳了訊息來,說道他率領本門弟子,在衡陽搜尋田伯光、令狐沖兩個淫賊,尚未見到蹤跡……”勞德諾聽他居然將自己大師哥也歸入“淫賊”之列,大感臉上無光,但大師哥確是和田伯光混在一起,又有甚麼法子?只聽那泰山派弟子續道:“但在衡陽城外,卻發現了一具屍體,小腹上插着一柄長劍,那口劍是令狐沖那淫賊的……”天門道人急問:“死者是誰?”那人的眼光轉向餘滄海,說道:“是餘師叔門下的一位師兄,當時我們都不識得,這屍首搬到了衡山城裡之後,纔有人識得,原來是羅人傑羅師兄……”餘滄海“啊”的一聲,站了起來,驚道:“是人傑?屍首呢?”只聽得門外有人接口道:“在這裡。”餘滄海極沉得住氣,雖然乍聞噩耗,死者又是本門“英雄豪傑”四大弟子之一的羅人傑,卻仍然不動聲色,說道:“煩勞賢侄,將屍首擡了進來。”門外有人應道:“是!”兩個人擡着一塊門板,走了進來。那兩人一個是衡山派弟子,一個是青城派弟子。只見門板上那屍體的腹部插着一柄利劍。這劍自死者小腹插入,斜刺而上。一柄三尺長劍,留在體外的不足一尺,顯然劍尖已插到了死者的咽喉,這等自下而上的狠辣招數,武林中倒還真少見。餘滄海喃喃的道:“令狐沖,哼,令狐沖,你……你好辣手。”那泰山派弟子說道:“天柏師叔派人帶了訊來,說道他還在搜查兩名淫賊,最好這裡的師伯、師叔們有一兩位前去相助。”定逸和餘滄海齊聲道:“我去!”

便在此時,門外傳進來一個嬌嫩的聲音,叫道:“師父,我回來啦!”定逸臉色鬥變,喝道:“是儀琳?快給我滾進來!”

衆人目光一齊望向門口,要瞧瞧這個公然與兩個萬惡淫賊在酒樓上飲酒的小尼姑,到底是怎麼一個人物。門簾掀處,衆人眼睛陡然一亮,一個小尼姑悄步走進花廳,但見她清秀絕俗,容色照人,實是一個絕麗的美人。她還只十六七歲年紀,身形婀娜,雖裹在一襲寬大緇衣之中,仍掩不住窈窕娉婷之態。她走到定逸身前,盈盈倒拜,叫道:“師父……”兩字一出口,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定逸沉着臉道:“你做……你做的好事?怎地回來了?”儀琳哭道:“師父,弟子這一次……這一次,險些兒不能再見着你老人家了。”她說話的聲音十分嬌媚,兩隻纖纖小手抓住了定逸的衣袖,白得猶如透明一般。人人心中不禁都想:“這樣一個美女,怎麼去做了尼姑?”

餘滄海只向她瞥了一眼,便不再看,一直凝視着羅人傑屍體上的那柄利劍,見劍柄上飄着青色絲穗,近劍柄處的鋒刃之上,刻着“華山令狐沖”五個小字。他目光轉處,見勞德諾腰間佩劍一模一樣,也是飄着青色絲穗,突然間欺身近前,左手疾伸,向他雙目插了過去,指風凌厲,剎那間指尖已觸到他眼皮。勞德諾大驚,急使一招“舉火撩天”,高舉雙手去格。餘滄海一聲冷笑,左手轉了個極小的圈子,已將他雙手抓在掌中,跟着右手伸出,刷的一聲,拔出了他腰間長劍。勞德諾雙手入於彼掌,一掙之下,對方屹然不動,長劍的劍尖卻已對準了自己胸口,驚呼:“不……不關我事!”餘滄海看那劍刃,見上面刻着“華山勞德諾”五字,字體大小,與另一柄劍上的全然相同。他手腕一沉,將劍尖指着勞德諾的小腹,陰森森的道:“這一劍斜刺而上,是貴派華山劍法的甚麼招數?”勞德諾額頭冷汗涔涔而下,顫聲道:“我……我們華山劍法沒……沒這一招。”餘滄海尋思:“致人傑於死這一招,長劍自小腹刺入,劍尖直至咽喉,難道令狐沖俯下身去,自下而上的反刺?他殺人之後,又爲甚麼不拔出長劍,故意留下證據?莫非有意向青城派挑釁?”忽聽得儀琳說道:“餘師伯,令狐大哥這一招,多半不是華山劍法。”餘滄海轉過身來,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寒霜,向定逸師太道:“師太,你倒聽聽令高徒的說話,她叫這惡賊作甚麼?”定逸怒道:“我沒耳朵麼?要你提醒。”她聽得儀琳叫令狐沖爲“令狐大哥”,心頭早已有氣,餘滄海只須遲得片刻說這句話,她已然開口大聲申斥,但偏偏他搶先說了,言語又這等無禮,她便反而轉過來回護徒兒,說道:“她順口這麼叫,又有甚麼干係?我五嶽劍派結義爲盟,五派門下,都是師兄弟、師姊妹,有甚麼希奇了?”

餘滄海笑道:“好,好!”丹田中內息上涌,左手內力外吐,將勞德諾推了出去,砰的一聲,重重撞在牆上,屋頂灰泥登時簌簌而落,喝道:“你這傢伙難道是好東西了?一路上鬼鬼祟祟的窺探於我,存的是甚麼心?”

勞德諾給他這麼一推一撞,五臟六腑似乎都要翻了轉來,伸手在牆上強行支撐,只覺雙膝痠軟得猶如灌滿了黑醋一般,只想坐倒在地,勉力強行撐住,聽得餘滄海這麼說,暗暗叫苦:“原來我和小師妹暗中察看他們行跡,早就給這老奸巨猾的矮道士發覺了。”定逸道:“儀琳,跟我來,你怎地失手給他們擒住,清清楚楚的給師父說。”說着拉了她手,向廳外走去。衆人心中都甚明白,這樣美貌的一個個尼姑,落入了田伯光這採花淫賊手中,哪裡還能保得清白?其中經過情由,自不便在旁人之前吐露,定逸師太是要將她帶到無人之處,再行詳細查問。突然間青影一晃,餘滄海閃到門前,擋住了去路,說道:“此事涉及兩條人命,便請儀琳小師父在此間說。”他頓了一頓,又道:“遲百城賢侄,是五嶽劍派中人。五派門下,大家都是師兄弟,給令狐沖殺了,泰山派或許不怎麼介意。我這徒兒羅人傑,可沒資格跟令狐沖兄弟相稱。”

定逸性格剛猛,平日連大師姊定靜、掌門師姊定閒,也都容讓她三分,如何肯讓餘滄海這般擋住去路,出言譏刺?聽了這幾句話後,兩條淡淡的柳眉登即向上豎起。劉正風素知定逸師太脾氣暴躁,見她雙眉這麼一豎,料想便要動手。她和餘滄海都是當今武林中一流高手,兩人一交上手,事情可更鬧得大了,急忙搶步上前,一揖到地,說道:“兩位大駕光臨劉某舍下,都是在下的貴客,千萬衝着我這小小面子,別傷了和氣。都是劉某招呼不周,請兩位莫怪。”說着連連作揖。定逸師太哈的一聲笑,說道:“劉三爺說話倒也好笑,我自生牛鼻子的氣,跟你有甚麼相干?他不許我走,我偏要走。他若不攔着我的路,要我留着,倒也可以。”

餘滄海對定逸原也有幾分忌憚,和她交手,並無勝算,而且她師姊定閒雖爲人隨和,武功之高,卻是衆所周知,今日就算勝了定逸,她掌門師姊決不能撇下不管,這一得罪了恆山派,不免後患無窮,當即也是哈哈一笑,說道:“貧道只盼儀琳小師父向大夥兒言明真相。餘滄海是甚麼人,豈敢阻攔恆山派白雲庵主的道路?”說着身形一晃,歸位入座。定逸師太道:“你知道就好。”拉着儀琳的手,也迴歸己座,問道:“那一天跟你失散後,到底後來事情怎樣?”她生怕儀琳年幼無知,將貽羞師門之事也都說了出來,忙加上一句:“只揀要緊的說,沒相干的,就不用羅唆。”儀琳應道:“是!弟子沒做甚麼有違師訓之事,只是田伯光這壞人,這壞人……他……他……他……”定逸點頭道:“是了,你不用說了,我都知道。我定當殺田伯光和令狐沖那兩個惡賊,給你出氣……”

儀琳睜着清亮明澈的雙眼,臉上露出詫異的神色,說道:“令狐大哥?他……他……”突然垂下淚來,嗚咽道:“他……他已經死了!”衆人聽了,都是一驚。天門道人聽說令狐沖已死,怒氣登時消滅,大聲問道:“他怎麼死的,是誰殺死他的?”儀琳道:“就是這……這個青城派的……的壞人。”伸手指着羅人傑的屍體。餘滄海不禁感到得意,心道:“原來令狐沖這惡棍竟是給人傑殺的。如此說來,他二人是拚了個同歸於盡。好,人傑這孩子,我早知他有種,果然沒墮了我青城派的威名。”他瞪視儀琳,冷笑道:“你五嶽劍派的都是好人,我青城派的便是壞人了?”儀琳垂淚道:“我……我不知道,我不是說你餘師伯,我只是說他。”說着又向羅人傑的屍身一指。

定逸向餘滄海道:“你惡狠狠的嚇唬孩子做甚麼?儀琳,不用怕,這人怎麼壞法,你都說出來好了。師父在這裡,有誰敢爲難你?”說着向餘滄海白了一眼。

餘滄海道:“出家人不打誑語。小師父,你敢奉觀音菩薩之名,立一個誓嗎?”他怕儀琳受了師父的指使,將羅人傑的行爲說得十分不堪,自己這弟子既已和令狐沖同歸於盡,死無對證,便只有聽儀琳一面之辭了。

儀琳道:“我對師父決計不敢撒謊。”跟着向外跪倒,雙手合十,垂眉說道:“弟子儀琳,向師父和衆位師伯叔稟告,決不敢有半句不盡不實的言語。觀世音菩薩神通廣大,垂憐鑑察。”衆人聽她說得誠懇,又是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都對她心生好感。一個黑鬚書生一直在旁靜聽,一言不發,此時插口說道:“小師父既這般立誓,自是誰也信得過的。”定逸道:“牛鼻子聽見了嗎?聞先生都這般說,還有甚麼假的?”她知這鬚生姓聞,人人都叫他聞先生,叫甚麼名字,她卻不知,只知他是陝南人,一對判官筆出神入化,是點穴打穴的高手。衆人目光都射向儀琳臉上,但見她秀色照人,恰似明珠美玉,純淨無瑕,連餘滄海也想:“看來這小尼姑不會說謊。”花廳上寂靜無聲,只候儀琳開口說話。

只聽她說道:“昨日下午,我隨了師父和衆師姊去衡陽,行到中途,下起雨來,下嶺之時,我腳底一滑,伸手在山壁上扶了一下,手上弄得滿是泥濘青苔。到得嶺下,我去山溪裡洗手,突然之間,溪水中在我的影子之旁,多了一個男子的影子。我吃了一驚,急忙站起,背心上一痛,已被他點中了穴道。我害怕得很,想要呼叫師父來救我,但已叫不出聲來。那人將我身子提起,走了幾丈,放在一個山洞之中。我心裡害怕之極,偏偏動不了,又叫不出聲。過了好一會,聽得三位師姊分在三個地方叫我:‘儀琳,儀琳,你在哪裡?’那人只是笑,低聲道:‘他們倘若找到這裡,我一起都捉了!’三位師姊到處找尋,又走回了頭。

“隔了好一會,那人聽得我三位師姊已去遠了,便拍開了我的穴道。我當即向山洞外逃走,哪知這人的身法比我快得多,我急步外衝,沒想到他早已擋在山洞口,我一頭撞在他的胸口。他哈哈大笑,說道:‘你還逃得了麼?’我急忙後躍,抽出長劍,便想向他刺去,但想這人也沒傷害我,出家人慈悲爲本,何苦傷他性命?我佛門中殺生是第一大戒,因此這一劍就沒刺出。我說:‘你攔住我幹甚麼?你再不讓開,我這劍就要……刺傷你了。’“那人只是笑,說道:‘小師父,你良心倒好。你捨不得殺我,是不是?’我說:‘我跟你無怨無仇,何必殺你?’那人道:‘那很好啊,那麼坐下來談談。’我說:‘師父師姊在找我呢,再說,師父不許我隨便跟男人說話。’那人道:‘你說都說了,多說幾句,少說幾句,又有甚麼分別?’我說:‘快讓開罷,你知不知道我師父是很厲害的?她老人家見到你這樣無禮,說不定把你兩條腿也打斷了。’他說:‘你要打斷我兩條腿,我就讓你打。你師父嘛,她這樣老,我可沒胃口。’……”定逸喝道:“胡鬧!這些瘋話,你也記在心裡。”

衆人無不忍俊不禁,只是礙着定逸師太,誰也不敢露出半點笑容,人人苦苦忍住。

儀琳道:“他是這樣說的啊。”定逸道:“好啦,這些瘋話,無關緊要,不用提了,你只說怎麼撞到華山派的令狐沖。”儀琳道:“是。那個人又說了許多話,只是不讓我出去,說我……我生得好看,要我陪他睡……”定逸喝道:“住嘴!小孩子家口沒遮攔,這些話也說得的?”儀琳道:“是他說的,我可沒答應啊,也沒陪他睡覺……”定逸喝聲更響:“住口!”便在此時,擡着羅人傑屍身進來的那名青城派弟子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哈的一聲笑了出來。定逸大怒,抓起几上茶碗,一揚手,一碗熱茶便向他潑了過去,這一潑之中,使上了恆山派嫡傳內力,既迅且準,那弟子不及閃避,一碗熱茶都潑在臉上,只痛得哇哇大叫。

餘滄海怒道:“你的弟子說得,我的弟子便笑不得?好不橫蠻!”定逸師太斜眼道:“恆山定逸橫蠻了幾十年啦,你今日才知?”說着提起那隻空茶碗,便欲向餘滄海擲去。餘滄海正眼也不向她瞧,反而轉過了身子。定逸師太見他一番有恃無恐的模樣,又素知青城派掌門人武功了得,倒也不敢造次,緩緩放下茶碗,向儀琳道:“說下去!那些沒要緊的話,別再羅唆。”儀琳道:“是了,師父。我要從山洞中出來,那人卻一定攔着不放。眼看天色黑了,我心裡焦急得很,提劍便向他刺去。師父,弟子不敢犯殺戒,不是真的要殺他,不過想嚇他一嚇。我使的是一招‘金針渡劫’,不料他左手伸了過來,抓向我……我身上,我吃了一驚,向旁閃避,右手中的長劍便給他奪了去。那人武功好生厲害,右手拿着劍柄,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只輕輕一扳,卡的一聲,便將我這柄劍扳斷了一寸來長的一截。”定逸道:“板斷了一寸來長的一截?”儀琳道:“是!”定逸和天門道人對望一眼,均想:“那田伯光若將長劍從中折斷,那是毫不希奇,但以二指之力,扳斷一柄純鋼劍寸許一截,指力實是非同小可。”天門道人一伸手,從一名弟子腰間拔出一柄長劍,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劍尖,輕輕一扳,卜的一聲,扳斷了寸許長的一截,問道:“是這樣麼?”儀琳道:“是。原來師伯也會!”天門道人哼的一聲,將斷劍還入弟子劍鞘,左手在几上一拍,一段寸許來長的斷劍頭平平嵌入了幾面。儀琳喜道:“師伯這一手好功夫,我猜那惡人田伯光一定不會了。”突然間神色黯然,垂下眼皮,輕輕嘆息了一聲,說道:“唉,可惜師伯那時沒在,否則令狐大哥也不會身受重傷了。”天門道人道:“甚麼身受重傷?你不是說他已經死了麼?”儀琳道:“是啊,令狐大哥因爲身受重傷,纔會給青城派那個惡人羅人傑害死。”餘滄海聽她稱田伯光爲“惡人”,稱自己的弟子也是“惡人”,竟將青城門下與那臭名昭彰的淫賊相提並論,不禁又哼了一聲。衆人見儀琳一雙妙目之中淚水滾來滾去,眼見便要哭出聲來,一時誰也不敢去問她。天門道人、劉正風、聞先生、何三七一干長輩,都不自禁的對她心生愛憐之意,倘若她不是出家的尼姑,好幾個人都想伸手去拍拍她背脊、摸摸她頭頂的加以慰撫了。儀琳伸衣袖拭了拭眼淚,哽咽道:“那惡人田伯光只是逼我,伸手扯我衣裳。我反掌打他,兩隻手又都被他捉住了。就在這時候,洞外忽然有人笑了起來,哈哈哈,笑三聲,停一停,又笑三聲。田伯光厲聲問道:‘是誰?’外面那人又哈哈哈的連笑了三次。田伯光罵道:‘識相的便給我滾得遠遠地。田大爺發作起來,你可沒命啦!’那人又是哈哈哈的笑了三聲。田伯光不去理他,又來扯我的衣裳,山洞外那人卻又笑了起來。那人一笑,田伯光就發怒,我真盼那人快來救我。可是那人知道田伯光厲害,不敢進洞,只是在山洞外笑個不停。“田伯光就破口罵人,點了我的穴道,呼的一聲,竄了出去,但那人早就躲了起來。田伯光找了一會找不到,又回進洞來,剛走到我身邊。那人便在山洞外哈哈哈的笑了起來。我覺得有趣,忍不住也笑了出來。”

定逸師太橫了她一眼,斥道:“自己正在生死關頭,虧你還笑得出?”儀琳臉上微微一紅,道:“是,弟子也想不該笑的,不過當時不知怎的,竟然便笑了。田伯光伏下身子,悄悄走到洞口,只待他再笑,便衝了出去。可是洞外那人機警得很,卻也下發出半點聲息,田伯光一步步的往外移,我想那人倘若給他擒住,可就糟了,眼見田伯光正要衝出去,我便叫了起來:‘小心,他出來啦!’那人在遠處哈哈哈的笑了三聲,說道:‘多謝你,不過他追不上我。他輕身功夫不行。’”衆人均想,田伯光號稱“萬里獨行”,輕身功夫之了得,江湖上素來大大有名,那人居然說他“輕身功夫不行”,自是故意要激怒於他。儀琳續道:“田伯光這惡人突然回身,在我臉上重重扭了一把,我痛得大叫,他便竄了出去,叫道:‘狗賊,你我來比比輕身功夫!’哪知道這一下他可上了當。原來那人早就躲在山洞旁邊,田伯光一衝出,他便溜了進來,低聲道:‘別怕,我來救你。他點了你哪裡的穴道?’我說:‘是右肩和背心,好像是“肩貞”“大椎”!你是哪一位?’他說:‘解了穴道再說。’便伸手替我在肩貞與大椎兩穴推宮過血。

“多半我說的穴位不對,那人雖用力推拿,始終解不開,耳聽得田伯光呼嘯連連,又追回來了。我說:‘你快逃,他一回來,可要殺死你了。’他說:‘五嶽劍派,同氣連枝。師妹有難,焉能不救?’”定逸問道:“他也是五嶽劍派的?”

儀琳道:“師父,他就是令狐沖令狐大哥啊。”定逸和天門道人、餘滄海、何三七、聞先生、劉正風等都“哦”了一聲。勞德諾吁了口長氣。衆人中有些本已料到這人或許便是令狐沖,但總要等儀琳親口說出,方能確定。儀琳道:“耳聽得田伯光嘯聲漸近,令狐大哥道:‘得罪!’將我抱起,溜出山洞,躲在草叢裡。剛剛躲好,田伯光便奔進山洞,他找不到我,就大發脾氣,破口大罵,罵了許多難聽的話,我也不懂是甚麼意思。他提了我那柄斷劍,在草叢中亂砍,幸好這天晚上下雨,星月無光,他瞧不見我們,但他料想我們逃不遠,一定躲在附近,因此不停手的砍削。有一次險得不得了,一劍從我頭頂掠過,只差得幾寸。他砍了一會,口中只是咒罵,向前砍削,一路找了過去。“忽然之間,有些熱烘烘的水點一滴滴的落在臉上,同時我聞到一陣陣血腥氣。我吃了一驚,低聲問:‘你受了傷麼?’令狐大哥伸手按住我嘴,過了好一會,聽得田伯光砍草之聲越去越遠,他才低聲道:‘不礙事。’放開了手。可是流在我臉上的熱血越來越多。我說:‘你傷得很厲害,須得止血纔好。我有“天香斷續膠”。’他道:‘別出聲,一動就給那廝發覺了!’伸手按住了自己傷口。過了一會,田伯光又奔了回來,叫道:‘哈哈,原來在這裡,我瞧見啦。站起身來!’我聽得田伯光說已瞧見了我們,心中只是叫苦,便想站起身來,只是腿上動彈不得……”定逸師太道:“你上了當啦,田伯光騙你們的,他可沒瞧見你。”儀琳道:“是啊。師父,當時你又不在那裡,怎麼知道?”定逸道:“哪有甚麼難猜?他倘若真的瞧見了你們,過來一劍將令狐沖砍死便是,又何必大叫大嚷?可見令狐沖這小子也沒見識。”儀琳搖頭道:“不,令狐大哥也猜到了的。他一伸手便按住了我嘴,怕我驚嚇出聲。田伯光叫嚷了一會,不聽到聲音,又去砍草找尋。令狐大哥待他去遠,低聲道:‘師妹,咱們若能再捱得半個時辰,你被封的穴道上氣血漸暢,我就可以給你解開。只是田伯光那廝一定轉頭又來,這一次恐怕再難避過。咱們索性冒險,進山洞躲一躲。’”

儀琳說到這裡,聞先生、何三七、劉正風三人不約而同的都擊了一下手掌。聞先生道:“好,有膽,有識!”儀琳道:“我聽說再要進山洞去,很是害怕,但那時我對令狐大哥已很欽佩,他既這麼說,總是不錯的,便道:‘好!’他又抱起我,竄進山洞,將我放在地下。我說:‘我衣袋裡有天香斷續膠,是治傷的靈藥,請你……請你取出來敷上傷口。’他道:‘現在拿不大方便,等你手足能動之後,再給我罷。’他拔劍割下了一幅衣袖,縛在左肩。這時我才明白,原來他爲了保護我,躲在草叢中之時,田伯光一劍砍在他的肩頭,他一動不動,一聲不哼,黑暗之中,田伯光居然沒發覺。我心裡難過,不明白取藥有甚麼不方便……”

定逸哼了一聲,道:“如此說來,令狐沖倒是個正人君子了。”儀琳睜大了一雙明亮的妙目,露出詫異神色,說道:“令狐大哥自然是一等一的好人。他跟我素不相識,居然不顧自己安危,挺身而出,前來救我。”

餘滄海冷冷的道:“你跟他雖然素不相識,他可多半早就見過你的面了,否則焉有這等好心?”言下之意自是說,令狐沖爲了她異乎尋常的美貌,這才如此的奮不顧身。儀琳道:“不,他說從未見過我。令狐大哥決不會對我撒謊,他決計不會!”這幾句話說得十分果決,聲音雖然溫柔,卻大有斬釘截鐵之意。衆人爲她一股純潔的堅信之意所動,無不深信。餘滄海心想:“令狐沖這廝大膽狂妄,如此天不怕、地不怕的胡作非爲,既然不是爲了美色,那麼定是故意去和田伯光鬥上一鬥,好在武林中大出風頭。”

儀琳續道:“令狐大哥紮好自己傷口後,又在我肩頭和背心的穴道上給我推宮過血。過不多時,便聽得洞外刷刷刷的聲響越來越近,田伯光揮劍在草叢中亂砍,走到了山洞門口。我的心怦怦大跳,只聽他走進洞來,坐在地上,一聲不響。我屏住了呼吸,連氣也不敢透一口。突然之間,我肩頭一陣劇痛,我出其不意,禁不住低呼了一聲。這一下可就糟了,田伯光哈哈大笑,大踏步向我走來。令狐大哥蹲在一旁,仍是不動。田伯光笑着說:‘小綿羊,原來還是躲在山洞裡。’伸手來抓我,只聽得嗤的一聲響,他被令狐大哥刺中了一劍。“田伯光一驚,斷劍脫手落地。可惜令狐大哥這一劍沒刺中他要害,田伯光向後急躍,拔出了腰間佩刀,便向令狐大哥砍去,噹的一聲響,刀劍相交,兩個人便動起手來。他們誰也瞧不見誰,錚錚錚的拆了幾招,兩個人便都向後躍開。我只聽到他二人的呼吸之聲,心中怕得要命。”

天門道人插口問道:“令狐沖和他鬥了多少回合?”儀琳道:“弟子當時嚇得胡塗了,實在不知他二人鬥了多久。只聽得田伯光笑道:‘啊哈,你是華山派的!華山劍法,非我敵手。你叫甚麼名字?’令狐大哥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華山派也好,恆山派也好,都是你這淫賊的對頭……’他話未說完,田伯光已攻了上去,原來他要引令狐大哥說話,好得知他處身的所在。兩人交手數合。令狐大哥‘啊’的一聲叫,又受了傷。田伯光笑道:‘我早說華山劍法不是我對手,便是你師父嶽老兒親來,也鬥我不過。’令狐大哥卻不再睬他。“先前我肩頭一陣劇痛,原來是肩上的穴道解了,這時背心的穴道又痛了幾下,我支撐着慢慢爬起,伸手想去摸地下那柄斷劍。令狐大哥聽到了聲音,喜道:‘你穴道解開了,快走,快走。’我說:‘華山派的師兄,我和你一起跟這惡人拚了!”他說:‘你快走!我們二人聯手,也打他不過。’田伯光笑道:‘你知道就好!何必枉自送了性命?喂,我倒佩服你是條英雄好漢,你叫甚麼名字?’令狐大哥道:‘你問我尊姓大名,本來說給你知,卻也不妨。但你如此無禮詢問,老子睬也不來睬你。’師父,你說好笑不好笑?令狐大哥又不是他爹爹,卻自稱是他‘老子’。”

定逸哼了一聲,道:“這是市井中的粗口俗語,又不是真的‘老子’!”儀琳道:“啊,原來如此。令狐大哥道:‘師妹,你快到衡山城去,咱們許多朋友都在那邊,諒這惡賊不敢上衡山城找你。’我道:‘我如出去,他殺死了你怎麼辦?’令狐大哥道:‘他殺不了我的!我纏住他,你還不快走!啊喲!’乒乓兩聲,兩人刀劍相交,令狐大哥又受了一處傷,他心中急了,叫道:‘你再不走,我可要開口罵你啦!’這時我已摸到了地下的斷劍,叫道:‘咱們兩人打他一個。’田伯光笑道:‘再好沒有!田伯光隻身單刀,會鬥華山、恆山兩派。’

“令狐大哥真的罵起我來,叫道:‘不懂事的小尼姑,你簡直胡塗透頂,還不快逃!你再不走,下次見到你,我打你老大的耳括子!’田伯光笑道:‘這小尼姑捨不得我,她不肯走!’令狐大哥急了,叫道:‘你到底走不走?’我說:‘不走!’令狐大哥道:‘你再不走,我可要罵你師父啦!定閒這老尼姑是個老胡塗,教了你這小胡塗出來。’我說:‘定閒師伯不是我師父。’他說:‘好,那麼我就罵定靜師太!’我說:‘定靜師伯也不是我師父。’他道:‘呸!你仍然不走!我罵定逸這老胡塗……’”定逸臉色一沉,模樣十分難看。

儀琳忙道:“師父,你別生氣,令狐大哥是爲我好,並不是真的要罵你。我說:‘我自己胡塗,可不是師父教的!’突然之間,田伯光欺向我身邊,伸指向我點來。我在黑暗中揮劍亂砍,纔將他逼退。“令狐大哥叫道:‘我還有許多難聽的話,要罵你師父啦,你怕不怕?’我說:‘你別罵,咱們一起逃吧!’令狐大哥道:‘你站在我旁邊,礙手礙腳,我最厲害的華山劍法使不出來,你一出去,我便將這惡人殺了。’田伯光哈哈大笑,道:‘你對這小尼姑倒是多情多義,只可惜她連你姓名也不知道。’我想這惡人這句話倒是不錯,便道:‘華山派的師兄,你叫甚麼名字呢?我去衡山跟師父說,說是你救了我性命。’令狐大哥道:‘快走,快走!怎地這等羅唆?我姓勞,名叫勞德諾!’”勞德諾聽到這裡,不由得一怔:“怎麼大師哥冒我的名?”聞先生點頭道:“這令狐沖爲善而不居其名,原是咱們俠義道的本色。”定逸師太向勞德諾望了一眼,自言自語:“這令狐沖好生無禮,膽敢罵我,哼,多半是他怕我事後追究,便將罪名推在別人頭上。”向勞德諾瞪眼道:“喂,在那山洞中罵我老胡塗的,就是你了,是不是?”勞德諾忙躬身道:“不,不!弟子不敢。”劉正風微笑道:“定逸師太,令狐沖冒他師弟勞德諾之名,是有道理的。這位勞賢侄帶藝投師,輩份雖低,年紀卻已不小,鬍子也這麼大把了,他足可做得儀琳師侄的祖父。”

定逸登時恍然,才知令狐沖是爲了顧全儀琳。其時山洞中一團漆黑,互不見面,儀琳脫身之後,說起救她的是華山派勞德諾,此人是這麼一個乾癟老頭子,旁人自無閒言閒語,這不但保全了儀琳的清白聲名,也保全了恆山派的威名,言念及此,不由得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點頭道:“這小子想得周到。儀琳,後來怎樣?”

儀琳道:“那時我仍然不肯走,我說:‘勞大哥,你爲救我而涉險,我豈能遇難先遁?師父如知我如此沒同道義氣,定然將我殺了。師父平日時時教導,我們恆山派雖然都是女流之輩,在這俠義份上,可不能輸給了男子漢。’”定逸拍掌叫道:“好,好,說得是!咱們學武之人,要是不顧江湖義氣,生不如死,不論男女,都是一樣。”衆人見她說這幾句話時神情豪邁,均道:“這老尼姑的氣概,倒是不減鬚眉。”儀琳續道:“可是令狐大哥卻大罵起來,說道:‘混帳王八蛋的小尼姑,你在這裡羅哩羅唆,教我施展不出華山派天下無敵的劍法來,我這條老命,註定是要送在田伯光手中了。原來你和田伯光串通了,故意來陷害於我。我勞德諾今天倒黴,出門遇見尼姑,而且是個絕子絕孫、絕他媽十八代子孫的混帳小尼姑,害得老子空有一身無堅不摧、威力奇大的絕妙劍法,卻怕凌厲劍風帶到這小尼姑身上,傷了她性命,以致不能使將出來。罷了,罷了,田伯光,你一刀砍死我罷,我老頭子今日是認命啦!’”衆人聽得儀琳口齒伶俐,以清脆柔軟之音,轉述令狐沖這番粗俗無賴的說話,無不爲之莞爾。

只聽她又道:“我聽他這麼說,雖知他罵我是假,但想我武藝低微,幫不了他忙,在山洞中的確反而使他礙手礙腳,施展不出他精妙的華山劍法來……”

定逸哼了一聲道:“這小子胡吹大氣!他華山劍法也不過如此,怎能說是天下無故?”

儀琳道:“師父,他是嚇唬嚇唬田伯光,好叫他知難而退啊。我聽他越罵越兇,只得說道:‘勞大哥,我去了!後會有期。’他罵道:‘滾你媽的臭鴨蛋,給我滾得越遠越好!一見尼姑,逢賭必輸,我以前從來沒見過你,以後也永遠不見你。老子生平最愛賭錢,再見你幹甚麼?’”

定逸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厲聲道:“這小子好不混蛋!那時你還不走?”儀琳道:“我怕惹他生氣,只得走了,一出山洞,就聽得洞裡乒乓乒乓兵刃相交之聲大作。我想倘若那惡人田伯光勝了,他又會來捉我,若是那位‘勞大哥’勝了,他出洞來見到了我,只怕害得他‘逢賭必輸’,於是我咬了咬牙,提氣疾奔,想追上你老人家,請你去幫着收拾田伯光那惡人。”定逸“嗯”的一聲,點了點頭。

儀琳突然問道:“師父,令狐大哥後來不幸喪命,是不是因爲……因爲見到了我,這才運氣不好?”

定逸怒道:“甚麼‘一見尼姑,逢賭必輸’,全是胡說八道的鬼話,那也是信得的?這裡這許多人,都見到了我們師徒啦,難道他們一個個運氣都不好?”

衆人聽了都臉露微笑,卻誰都不敢笑出聲來。儀琳道:“是。我奔到天明時,已望見了衡陽城,心中略定,尋思多半可以在衡陽見到師父,哪知就在此時,田伯光又追了上來。我一見到他,腳也軟了,奔不幾步,便給他抓住了。我想他既追到這裡,那位華山派的勞大哥定在山洞中給他害死了,心中說不出的難受。田伯光見道上行人很多,倒也不敢對我無禮,只說:‘你乖乖的跟着我,我便不對你動手動腳。如果倔強不聽話,我即刻把你衣服剝個精光,教路上這許多人都笑話你。’我嚇得不敢反抗,只有跟着他進城。“來到那家酒樓回雁樓前,他說:‘小師父,你有沉魚……沉魚落雁之容。這家回雁樓就是爲你開的。咱們上去喝個大醉,大家快活快活罷。’我說:‘出家人不用葷酒,這是我白雲庵的規矩。’他說:‘你白雲庵的規矩多着呢,當真守得這麼多?待會我還要叫你大大的破戒。甚麼清規戒律,都是騙人的。你師父……你師父……’。”她說到這裡,偷眼瞧了定逸一眼,不敢再說下去。定逸道:“這惡人的胡說,不必提他,你只說後來怎樣?”儀琳道:“是。後來我說:‘你瞎三話四,我師父從來不躲了起來,偷偷的喝酒吃狗肉。’”

衆人一聽,忍不住都笑。儀琳雖不轉述田伯光的言語,但從這句答話之中,誰都知道田伯光是誣指定逸“躲了起來,偷偷的喝酒吃狗肉”。定逸將臉一沉,心道:“這孩子便是實心眼兒,說話不知避忌。”儀琳續道:“這惡人伸手抓住我衣襟,說道:‘你不上樓去陪我喝酒,我就扯爛你的衣服。’我沒法子,只好跟他上去。這惡人叫了些酒菜,他也真壞,我說吃素,他偏偏叫的都是牛肉、豬肉、雞鴨、魚蝦這些葷菜。他說我如不吃,他要撕爛我衣服。師父,我說甚麼也不肯吃,佛門戒食葷肉,弟子決不能犯戒。這壞人要撕爛我衣服,雖然不好,卻不是弟子的過錯。“正在這時,有一個人走上酒樓來,腰懸長劍,臉色蒼白,滿身都是血跡,便往我們那張桌旁一坐,一言不發,端起我面前酒碗中的酒,一口喝乾了。他自己斟了一碗酒,舉碗向田伯光道:‘請!’向我道:‘請!’又喝乾了。我一聽到他的聲音,不由得又驚又喜,原來他便是在洞中救我的那位‘勞大哥’。謝天謝地,他沒給田伯光害死,只是身上到處是血,他爲了救我,受傷可着實不輕。

“田伯光向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說道:‘是你!’他說:‘是我!’田伯光向他大拇指一豎,讚道:‘好漢子!’他也向田伯光大拇指一豎,讚道:“好刀法!’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同喝了碗酒。我很是奇怪,他二人昨晚還打得這麼厲害,怎麼此刻忽然變了朋友?這人沒死,我很歡喜;然而他是田伯光這惡人的朋友,弟子又擔心起來啦。

“田伯光道:‘你不是勞德諾!勞德諾是個糟老頭子,哪有你這麼年輕瀟灑?’我偷偷瞧這人,他不過二十來歲年紀,原來昨晚他說‘我老人家活了這大把年紀’甚麼的,都是騙田伯光的。那人一笑,說道:‘我不是勞德諾。’田伯光一拍桌子,說道:‘是了,你是華山令狐沖,是江湖上的一號人物。’“令狐大哥這時便承認了,笑道:‘豈敢!令狐沖是你手下敗將,見笑得緊。’田伯光道:‘不打不相識,咱們便交個朋友如何?令狐兄既看中了這個美貌小尼姑,在下讓給你便是。重色輕友,豈是我輩所爲?’”

定逸臉色發青,只道:“這惡賊該死之極,該死之極!”儀琳泫然欲涕,說道:“師父,令狐大哥忽然罵起我來啦。他說:‘這小尼姑臉上全無血色,整日價只吃青菜豆腐,相貌決計好不了。田兄,我生平一見尼姑就生氣,恨不得殺盡天下的尼姑!’田伯光笑問:‘那又爲甚麼?’

“令狐大哥道:‘不瞞田兄說,小弟生平有個嗜好,那是愛賭如命,只要瞧見了骨牌骰子,連自己姓甚麼也忘記了。可是隻要一見尼姑,這一天就不用賭啦,賭甚麼輸甚麼,當真屢試不爽。不但是我一人,華山派的師兄師弟們個個都是這樣。因此我們華山派弟子,見到恆山派的師伯、師叔、師姊、師妹們,臉上雖然恭恭敬敬,心中卻無不大叫倒黴!’”定逸大怒,反過手掌,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勞德諾一個耳括子。她出手又快又重,勞德諾不及閃避,只覺頭腦一陣暈眩,險些便欲摔倒。

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十二章 圍攻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三十八章 聚殲第七章 授譜第三十五章 復仇第十二章 圍攻第三十三章 比劍第十七章 傾心(二)第十九章 打賭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三十一章 繡花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三十八章 聚殲第四十章 曲諧第二十四章 蒙冤第十章 傳劍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十五章 灌藥第二十七章 三戰第五章 治傷第一章 滅門第七章 授譜第三十一章 繡花第十六章 注血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二十一章 囚居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十四章 論杯第三十九章 拒盟第十七章 傾心(二)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二十二章 脫困第十一章 聚氣第三十三章 比劍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三十五章 復仇第三十章 密議第十九章 打賭第三十章 密議第八章 面壁第二十七章 三戰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二十八章 積雪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五章 治傷第九章 邀客第二十六章 圍寺第十二章 圍攻第二章 聆秘第二十八章 積雪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四章 坐鬥第二十四章 蒙冤第三十一章 繡花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七章 授譜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二十一章 囚居第二章 聆秘第十九章 打賭第一章 滅門第三章 救難第二十二章 脫困第五章 治傷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七章 授譜第三十三章 比劍第十七章 傾心(二)第二十章 入獄第三十八章 聚殲第三十六章 傷逝第二十四章 蒙冤第九章 邀客第三十章 密議第三十四章 奪帥第十八章 聯手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二十八章 積雪第十六章 注血第三十五章 復仇第二十七章 三戰第四章 坐鬥第三十九章 拒盟第五章 治傷第十七章 傾心(一)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二十章 入獄第十一章 聚氣第十八章 聯手第八章 面壁第七章 授譜第十一章 聚氣第三十五章 復仇
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十二章 圍攻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三十八章 聚殲第七章 授譜第三十五章 復仇第十二章 圍攻第三十三章 比劍第十七章 傾心(二)第十九章 打賭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三十一章 繡花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三十八章 聚殲第四十章 曲諧第二十四章 蒙冤第十章 傳劍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十五章 灌藥第二十七章 三戰第五章 治傷第一章 滅門第七章 授譜第三十一章 繡花第十六章 注血第三十七章 迫娶第二十一章 囚居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十四章 論杯第三十九章 拒盟第十七章 傾心(二)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二十二章 脫困第十一章 聚氣第三十三章 比劍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三十五章 復仇第三十章 密議第十九章 打賭第三十章 密議第八章 面壁第二十七章 三戰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二十八章 積雪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五章 治傷第九章 邀客第二十六章 圍寺第十二章 圍攻第二章 聆秘第二十八章 積雪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四章 坐鬥第二十四章 蒙冤第三十一章 繡花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七章 授譜第二十五章 聞訊第二十一章 囚居第二章 聆秘第十九章 打賭第一章 滅門第三章 救難第二十二章 脫困第五章 治傷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七章 授譜第三十三章 比劍第十七章 傾心(二)第二十章 入獄第三十八章 聚殲第三十六章 傷逝第二十四章 蒙冤第九章 邀客第三十章 密議第三十四章 奪帥第十八章 聯手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二十八章 積雪第十六章 注血第三十五章 復仇第二十七章 三戰第四章 坐鬥第三十九章 拒盟第五章 治傷第十七章 傾心(一)第三十二章 並派第二十九章 掌門第二十三章 伏擊第二十章 入獄第十一章 聚氣第十八章 聯手第八章 面壁第七章 授譜第十一章 聚氣第三十五章 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