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日冷過一日,天井裡的水缸已經開始結冰。
但對‘臥病在牀’的趙公子來說,天冷是好事兒,西山煤業可以多賣煤藕。寒冬越長,股價越漲嘛。
此時日上三竿,他穿着一身藏藍湖綢的睡袍,仰面躺在暖烘烘的火炕上。一旁打開的紅木盒中,紅絲絨的底襯上整齊擺着剃刀、梳子和篦子,還有小剪刀,挖耳勺之類,林林總總十幾樣精緻的修剪工具。
馬姐姐正在給他剪頭髮。
後人想當然以爲,由於‘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可損毀’,所以清朝以前的人都不理髮的,就那麼把一頭烏黑靚麗的長髮盤起。可你問問身邊的女孩子就知道,一頭又厚又密的頭髮得多難受啊?
而且你知道一頭長髮有多難幹嗎?這年代醫療條件太差,人感冒就可能掛掉,所以在吹風機發明前,窮人家是很少洗頭的。要是再不理髮,那腦袋還不得成了蝨子窩?人怎麼可能受得了?
所以不要把古人想的太死板,人家從來都是理髮的,不過人家有個遮掩的說法,叫‘淨髮’。講究的人家幾個月就要修剪一次,看好日子後,請淨髮師父過來修剪鬚髮。最普遍的髮型是將鬢角後頸修好,把頭髮打薄,剪短到正好可以挽住髮髻的程度。
因爲成年男子都是統一將所有頭髮挽成髮髻,一絲一縷也不能披散下來,髮量多了還真沒法挽得那麼利索。其實束髮也是一種髮型,必須要不斷修剪才能保持整齊。
當然作爲變通,剪完的頭髮是要收集起來,不能亂扔的。還有修剪的指甲也會保存起來,等死後一併帶入棺材中,便算是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了。
大明還有專門的淨髮社,爲百姓提供理髮淨面的服務外,還可以掏耳朵、剪鼻毛、清眼目、頭頸肩部的按摩,甚至可以染髮……而且跟日後一樣,染髮的收入最豐厚,因爲婦女和官員都是這項服務的忠實用戶。
身爲全天候能暖牀的無敵秘書娘,馬姐姐這些年一直包辦趙公子的淨髮事宜。心靈手巧的她早已是駕輕就熟,讓理髮變成一種享受了。
此時,趙昊的頭髮已經修剪完畢。他總是讓馬姐姐把頭髮剪到最短,只要能挽住髮髻就行了。他甚至考慮過戴假髮髻,但那玩意兒頂在頭頂都能捂出痱子來,還不如自己的頭髮,趙公子也就無奈留起了中長髮。
馬姐姐擱下刮刀,將剪下的頭髮一點點小心的收入專門的玉匣中。
這會兒,巧巧姐便用銅盆端上溫水,擱在炕沿下的矮腳杌子上,開始給趙昊洗頭按摩。別說,巧巧這雙揉麪的手,按起來就是比馬姐姐有勁兒,力透腦仁,爽疼爽疼的!
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趙公子的頭洗完了,便進入到下一步,也是最麻煩的幹發階段了。當年剛搬進蔡家巷那會兒,趙昊就是甩一甩,直接用布擦的,但這樣太慢,而且也很難擦乾。
現在姐姐們會先用手,把他頭髮中的水分儘量擰乾,再用棉布吸水,然後將他的頭髮散開,用特製的麂皮一縷縷擦乾。加上屋裡的暖氣烘着,保證他的頭髮乾乾的,不會着涼。
接着梳頭還得花好長時間,全套下來少說得一個時辰,確實是有錢人才能講究得起。
哪怕不用他動手,趙昊都嫌麻煩,他也就夏天一日一洗。入了冬,便改三日洗一次頭了。
趙公子坐在鏡前,巧巧立在身後爲他梳頭,馬秘書則開始向他稟報京中昨日的動向。
“曹大埜的彈章被內閣以程序非法爲由打回。趁着這功夫,張四維請罪的奏章先到了內閣,說信上提及票擬的內容,是自己從僕人那裡聽來的傳言,並不知道真假。自個是當做告訴舅舅,請他自行甄辨的。”
“呵呵。”趙昊不禁失笑道:“還真是公子哥脾氣,死活不是自己的錯。”
“越是大人物,就越不願意認錯,當然公子例外。”馬秘書笑笑道。
“那說明,我還不夠大。”趙昊邪邪一笑道:“還得繼續長長啊。”
馬秘書裝作沒聽懂的樣子,接着稟報道:“另外,司禮監陳公公也在早先時候,向皇帝請罪,承認是自己御下不嚴,讓小太監提前泄露了旨意。”
“陛下如何反應?”趙昊又問道。
“當然是選擇原諒他,不過他還是堅決要離開司禮監,希望去中都留守司。”馬湘蘭答道:“陛下深受感動,便答應了他,還給了重賞。”
“咱們這位陛下,真是寬仁到家了。”趙公子輕嘆一聲,問道:“決定下任司禮太監了嗎?”
“尚未決定,不過宮中傳聞,非馮公公莫屬了。”馬姐姐道。
“我看懸。”趙昊搖搖頭道:“馮保太心急了,他不該馬上搜宮的。這樣雖然快刀斬亂麻,把陳洪攆出宮去。可問題是,陳洪走了就一定是他上嗎?我看未必。”
“公子的意思是……”馬秘書捧哏技術自然也是一流。身爲一個優秀的秘書娘,不管是不是自己感興趣的話題,只要老闆感興趣,都會表現的很感興趣,很有求知慾,以滿足老闆的表現欲。
“他的動作太快了,會讓高閣老起疑的——就算他早就等着這一天,可用不到半天時間,就完成從嶽……張閣老那裡得到消息,到說服娘娘搜宮,乃至把人全都抓起來的全過程,節奏實在太快了。”趙昊輕嘆一聲道:
“甚至會牽連到張閣老,讓高閣老疑心,這會不會是他們串通好做的陷阱?”
“很有可能。”馬秘書深以爲然的點點頭。畢竟主意是張居正出的,事情是馮保辦的,最後當替罪羊的卻是高拱內外的兩大助力,高拱不懷疑纔怪呢。
“爲什麼公子不提醒馮公公,緩一緩再動手呢?”她柔聲問道。
“我不知道宮裡的情況,不能替人家做判斷,也許機會轉瞬即逝,過了這村沒這店也說不定。有時候兩權相害取其輕,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趙昊淡淡道:“再說,顯得太聰明瞭,一點好處都沒有。尤其是,我又不是真聰明。”
“公子說笑了,哪還有比你更聰明的人?”馬姐姐適時獻上崇拜道:“你可是隻手就能攪得內閣,司禮監翻天的人啊。”
“開掛而已,算不得本事。”趙昊實話實說道。
可這話落在兩位姐姐耳中,就是公子實在太謙虛了……反而更覺得他真厲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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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事情的走向,沒有偏離趙昊的意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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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高拱、張居正強大的控盤之下,這起性質嚴重的泄密事件,以張四維和陳洪主動自劾,前者辭官回鄉,後者改任中都留守太監,而高高舉起,輕輕的放下了。
雖然趙貞吉和一衆御史質疑,兩人主動自爆,是在爲更高層的人物打掩護,但已經掀不起什麼浪花了。
因爲一位前途無量的晉黨領袖,一位司禮太監的下臺,足以滿足朝野對朝廷懲處‘過失’的心理預期了——這也是爲什麼要先搶先自首的原因,如果被都察院正式奉旨查辦,最後怕就不是‘過失’那麼簡單了。
沒有人跟着一起鬧,趙貞吉們的聲音,也就變成了無關大局的雜音。
最終這番風波,只是讓二次廷議推遲到了冬月初一而已。
這也讓趙昊的‘病情’,不得不又綿延了半個月。不過這樣的好處是,他能有更充足的時間來完成岳父大人的任務——幫高閣老拉到四張支持票。
其實一次廷議時,投棄權票的江南官員就有四個,趙昊是可以說服他們改變立場的。但考慮到這樣一來,就顯得江南過於鐵板一塊,會加重高閣老的疑心病的。
所以趙昊決定,還是大張旗鼓的說服北京勳貴的好。因爲誰都知道,勳貴們的老闆是皇帝,他們是絕對不會忠於第二個人的。所以趙公子拉他們的票,只能說明他是個好說客,而不會被認爲連勳貴都成了他的人……
唉,在這北京城裡,高鬍子眼皮底下,真是得步步小心,不爽,不爽啊!
最終,趙昊通過西山集團兩位董事徐文璧和朱時懋,拉到了定國公和成國公的兩票。
至於西山集團監事會主席,英國公張溶,其實也很願意跳反的,畢竟公子給的實在太多。無奈他之前挑頭反對封貢,上躥下跳用力過猛,這時候再反水,會被人罵死的。
雖然英國公不在乎,但西山集團要顧忌形象啊,最後便由駙馬都尉許從成和新建伯王正億得了這個便宜……
在得知趙昊花費巨大成本,終於拿到了至關重要的四票後,張居正終於放心的通知高拱,不用再拖了,可以二次廷議了。
最終,在冬月初一的二次廷議中,四十五位投票大臣最終投出了二十票支持,二十票反對,五票棄權的結果。
按照規矩,雙方相持不下,自當恭請上裁,由皇上決定聽誰的,或者再議。嗡嗡當然選擇聽高師傅的,於是按照高拱的意思,批准了王崇古的議和奏請,下旨冊封俺答爲順義王,允許與其部通貢互市,自此大明與右翼蒙古再無戰事,基本解除了來自蒙古的長久威脅!
史稱‘俺答封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