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艙中,趙公子終於從林潤拿出的奏章上,品出了箇中三味。
“中丞是說,這背後有五羊通商館的影子?”他不禁微微皺眉,看來這家糾集了葡萄牙人和廣東海商利益的大商行,胃口比情報顯示的還要大。
“我只是猜測而已。”林潤捏一捏發澀的眼角道:“你也許不知道,他們這二年一直十分積極的遊說,說什麼濠鏡澳地處偏僻,希望能讓佛郎機夷移駐屯門島,這樣更好的保護廣州灣。”
“他媽的想屁吃呢!”趙昊突然罕見的爆了句粗口,倒把林潤嚇了一跳。
“你幹嘛這麼大反應?”林潤笑道:“他們圖謀屯門島又不是一天兩天了——佛郎機人第一次來大明,不就是攻佔了屯門島嗎?只是轉頭輸了屯門海戰,又被我們攆走了。”
趙昊心想也是,任誰在香港和澳門間選個港口作基地,也都會選前者而不是後者的。無它,先天條件差太遠。
所以葡萄牙一上來就圖謀香港島,結果在屯門海戰中輸了個徹底,這才退而求其次,轉而到官府控制相對薄弱澳門去的。
現在他們在澳門站穩了腳跟,又自以爲成功的俘虜了廣東的官員,當然會得隴望蜀,重新打起香港島的主意來。
但在另一段歷史中,趙昊並未從史料上,看到過葡萄牙人和林弘仲,再度染指香港島的舉動。難道又是因爲自己帶來的改變?
還真是這樣。
兩年前的狩獵行動中,海警艦隊一舉俘虜了葡萄牙人的走私艦隊,其中包括他們的旗艦‘果阿公爵號’和最新式的蓋倫船‘東方美人號’。並扣留了整整一年時間。
雖然後來雙方簽訂條約,葡萄牙人以認可江南集團對日貿易的壟斷權,並保證不越過琉球以北爲代價,贖回了自己的兩條寶貝大帆船。
但雙方都很清楚,條約只是暫時的,待三年期滿之後,勢必還有一戰!
所以葡萄牙人一直在緊鑼密鼓的備戰。於是換一個易守難攻的合格軍港,自然就成了他們的頭等大事。
因爲濠鏡澳顧名思義,形狀像生蠔,海岸線光滑如鏡,根本沒有能做軍港的地方。這從曾一本的海盜艦隊,輕易就能攻入濠鏡澳碼頭便可見一斑。
所以他們纔會重新打起屯門島的主意!
誰知卻遇到了沒法腐蝕的林中丞,而且是被趙公子注入滿腦子救亡圖存思想的林潤,他們的如意算盤自然落空。
見巡撫衙門態度鮮明,拒絕租借屯門島給他們,佛郎機人沒了咒念。但買辦卻有辦法,林弘仲便把主意打到了當時還是廣西巡撫的殷正茂頭上。殷正茂愛財之名家喻戶曉,林總辦大把贊助奉上,自然就成了他的座上賓。
林弘仲本是想通過殷正茂影響北京,看看能不能讓朝廷直接下旨,把屯門島租借給積極捐資的五羊通商館。
誰知歪打正着,殷正茂借大獲全勝之功,榮升兩廣總督。這下不用驚動北京,就能辦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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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年後,那林弘仲一直在省城和肇慶間奔走,就是在忙活這事兒。”林潤活動下痠痛的後背道:“我雖然極力反對,但總督管軍務,巡撫管民政,殷部堂真要租借的話,我也攔不住。這道奏章一上,這事兒基本上就成了。”
趙昊點點頭,屯門島上住的都是賊配軍和賊配軍的後代,所以依據‘將瀕海謫戍的民衆遷徙內地’一條,就可以把他們統統遷走,把屯門島給紅毛鬼空出來。
守巡官劃地分守,則是爲了防止巡撫衙門干涉。
再看第三條,‘大膽借用番兵,招募海商加入官軍水師’,簡直就是爲葡萄牙和林弘仲量身定做的。他們依靠這一條,立即就可以獲得官方身份。
到時候葡萄牙人就可以得到仿效朵顏衛、建州衛,得個屯門千戶所之類編制,名正言順的駐守屯門島。再讓林弘仲擔任千戶,便可以最小的動靜過朝廷這一關。
他們一旦有了官方的身份,趙昊的海警部隊還怎麼攻打屯門島?紅毛鬼直接立於不敗之地了!
至於爲什麼要特意點出林道乾,又要設立南澳副總兵,八成也有針對江南集團的意思。如果把潮陽的林道乾徹底收編,再在南澳島設置重兵,就能控制檯灣海峽,就以徹底阻斷海警艦隊南下了。
什麼,敢攻打南澳總兵府?想造反不成?那樣不用佛郎機人出手,朝廷也會滅了他們的!
雖然堂堂總督上這道海防綱領,肯定是有全盤考慮,並不會刻意針對趙昊。那得多大仇多大恨?才能讓殷正茂對自己的小老鄉下這種狠手?
但這套方案又的確針對性太強,處處都在幫紅毛鬼實現戰略意圖,鎖死海警艦隊南下的通道。讓人很難不懷疑,幫殷正茂起草這份方案的人,到底往裡攙了多少私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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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有可能是,殷正茂生氣趙二爺攪了他的佈局,便拿出這個方案來噁心噁心他。讓趙昊父子知道誰纔是兩廣的主宰,狠狠敲敲趙公子的竹槓。
可這樣未免有些受迫害妄想兼自我感覺良好了。殷正茂如今是堂堂總督,要敲竹槓有的是機會,犯不着拿這種呈給朝廷的海防方略,來搞他父子。
犯不着,實在犯不着。
思來想去,還是有人暗中搗鬼摻沙子,狐假虎威的可能性更大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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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公子定定神,停止了臆測。因爲不管哪種情況,葡萄牙人和五羊通商館在總督府施加了影響,併成功的將他們的意圖,融入進了總督的海防大戰略中,都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料敵從寬即可,不用去尋思那麼多了。
“有手腕,有意思,有這樣的對手纔好玩嘛。”想通這節,他嘴角卻掛起燦爛的笑容道:“中丞可知,無敵是多麼的寂寞啊。”
“我信你纔有鬼,誰不盼着對手越弱越好,除非腦子進水。”林潤笑罵一聲道:“既然知道人家是衝你來的,你打算怎麼辦?”
“我這剛剛纔知道不到一分鐘,哪有什麼章程?”趙昊苦笑着拱拱手道:“中丞就別賣關子了,還請教我。”
“那好。”林潤點點頭,站起身來走到牆上那副海防圖前,找到了濠鏡澳和屯門島。
兩個半島像兩個牛犄角,隔着廣州灣遙遙相對。
“有興趣吃下屯門島嗎?”良久,只聽林潤幽幽問道。
“呃……”趙昊起身立在他身後,也看着屯門島,暗暗流口水。那可是香港,珠三角的門戶啊。
“能不想嗎?做夢都饞好嗎?”跟林中丞也沒必要藏着掖着,他先嚥了咽口水,然後苦笑一聲道:“但飯總得一口一口的吃,步子太大會扯到蛋的。不拿下琉球、掃清閩粵海域的海主,我的船隊如何南下?沒有船隊保護,中丞就是劃給我,我也佔不住。”
“那倒是。”林潤點點頭道:“我還想讓你派人從陸上先佔下呢,看來是我想簡單了。”
“中丞不是想簡單了,是把我想的太厲害了。”趙昊笑道:“其實我也就是個一般人,沒法違背基本規律。”
“哈哈,是啊,我把你當妖精了。”林潤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沉聲道:“最快要多久?”
“一切順利的話,最快也得年底了。”林潤沒頭沒尾的問話,趙昊卻回答的很乾脆。“閩粵這邊的海主都地頭蛇,擊敗他們不難,可他們隨便找個旮旯一鑽,我們就找不到了。等我們一過去,他們又冒出來,冷不丁給我們來一下子,就很難受了。”
“嗯。”林潤點點頭,左手擎着右臂,右手託着下巴,定定看着閩粵一帶漫長而細碎的海岸線,半晌方道:“那也挺快的了。”
“可不是嘛。”趙昊附和一句,又給林潤打預防針道:“不過我那是樂觀估計,但這種事兒誰能說得準?說不定一個不順利,明年一年也搞不掂。”
“你明年開春前,必須給我搞定!”林潤一拍地圖,斷然道:“殷部堂今年的重心,肯定還在平定藍一清、賴元爵叛亂上。我想辦法幫你拖到年底,應該不成問題!”
“明白了。”趙昊緩緩點頭道:“我盡力而爲。”
“絕對不能讓佛郎機人得到屯門島。”只聽林潤堅定說道:“大明的土地雖然多,但一點也不能少!更絕對不能在我任上讓出去!”
“是!”趙昊肅容應聲,這次的聲音乾脆多了。“保證完成任務!”
“好!”林潤轉過頭來,拍了拍他的肩頭道:“屯門島我幫你看着,但林道乾和南澳島只能靠你自己守住了。”
“中丞放心,林道乾那邊我已經打過預防針了。”趙昊想起什麼似的,忍不住笑道:“殷總督的人越拉攏他他就越害怕,越要緊緊抱住我的大腿。”
“哦,是嗎?”林潤聞言放心不少,忽然也笑道:“要是他真能死心塌地跟着你混,你大可幫他立上點兒戰功,再跟你岳父求助一下,扶他當上這個南澳副總兵,不就兩難自解了嗎?”
“真是英明無過於中丞!”趙昊頓時滿臉欽佩的鼓掌道:“這麼妙的主意,我怎麼就沒想到過?”
“少來!”林潤白他一眼,兩人相視到笑起來。
那笑聲豪情萬丈,彷彿這世上沒有什麼能戰勝他們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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