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潤上了下尾城頭,遠眺城外農田。
此時正是收穫時節,稻田就像巨大的金色地毯,以城爲起點,滿鋪向遠方。
農田裡星星點點的,盡是揮着鐮刀搶收的農夫,還有牛車將收穫的稻穗運往城下的打穀場,好一派豐收景象。
這也是林道乾之前不願出動的原因,收穫季節到了,得看家啊!
林潤深深吸口稻香,問道:“這裡原先就這麼多田嗎?”
“原先下尾村全村不到一百戶人家一千畝地。”林道乾自豪道:“末將被安置到這裡後,竭力招募百姓前來墾種,終於拓展到如今一萬畝規模。”
林潤看一眼趙昊,心說這傢伙簡直就是個低配版的小趙嘛。也難怪那小子會看上他。
“好,農爲民本,你能意識到這一點很好,我果然沒看錯人。”林潤讚許一聲,又敲打兩下道:“但要注意個度,不要侵佔有主的民田,更不要強抓壯丁,給人家藉口來攻擊你。”
“是。”林道乾點下頭,終於露出一絲悍匪的不馴道:“不過他們要攻擊我,總能找到藉口的。”
“你放心,有我呢。”林潤擺下手道:“這次親自來下尾走一趟,這裡什麼情況就有數了。往後別人誣告你,我會替你說話的。但你也要爭氣,別讓本院丟臉。”
“是,末將一定不給中丞抹黑!”這下林道乾是真感動了,他真切感受到了林潤的真誠。
“放下心理壓力好好幹。”林潤拍了拍他的肩膀,繼續溫言勉勵道:“從前你提防旁人會對你不利。但現在省裡有本院,府裡有趙司馬——那是位仁厚可信的長者,你完全可以信賴他。”
又指着跟在一旁的廣惠潮海防參將李誠立道:“還有你的頂頭上司,來,表個態。”
李誠立哪能管得了林道乾這種擁兵自重的掛名遊擊?林中丞讓他表態是給他面子。是以李誠立也很上道,表示絕對信任林遊擊,希望日後大家精誠團結,共御賊寇云云。
“是。”林道乾除了點頭稱是,已經說不出別的話來了。
“趁着這麼好的機會,這幾年要放開手腳,爭取多立功勞,扭轉人們的成見!”林潤語重心長道:“等你立下的功勞多了,就會發現自己的名聲徹底好轉。將來換了誰主政廣東和潮州,都不用擔心會對你不利了。”
“是。”聽着林中丞的金玉良言,林道乾感動的熱淚盈眶,單膝跪地起誓道:“末將一定幹出個樣子,絕不讓中丞失望!”
“好好,我相信你。”林潤再度將他扶起,輕聲吩咐道:“那往後,你就先歸趙司馬節制了,可以嗎?”
“遵命!”林道乾毫不遲疑的應聲。有上級節制,是身在體系的體現。完全沒人管的了,就意味着不在體系之內,也是很難受的。
當然,換成其他人當他上司,哪怕是林潤髮話,他也不會答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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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城牆下來,天已經不早了。只是夏季天長,依然天光大亮罷了。
林潤晚上還有大量的公務要處理,便謝絕了林道乾安排的晚宴,讓他煮一碗素面,配幾個清淡爽口的小涼菜,送到書房中,自己邊幹邊吃。
趙昊也被熱的沒食慾,便叫護衛在天井裡鋪上竹蓆,支上矮腳方桌,點上蚊香。
又讓巧巧整幾個冷碟,再搞點新鮮的瓜果蘸醬,冰鎮的美酒。他和徐渭、林道乾加上唐保祿,四人便坐下來開喝了。
這時最自在的要屬徐渭了,他脫掉外袍,只穿個綢子的大褲衩不說,而且還把假髮套摘了下來……
並非老徐狂傲不羈,剃了光頭。而是他禿了。但又不是全禿,還剩那麼稀稀疏疏千百根的樣子。
就火雲邪神那種……實在太難看了。所以他尋了一個假髮髻,除了洗澡睡覺,平時都帶着。
當初趙昊第一次去天牢見他,徐文長全身一絲不掛,但頭上還戴着這玩意兒。
到了廣東實在太熱了,他也徹底顧不上了,寧肯承認自己禿了,也要摘了涼快。
把個趙公子羨慕壞了,真想也打個赤膊剃光頭啊。這廣東,確實不是個適合頭髮和衣服存在的地方。
可惜趙公子還得在林道乾面前注意形象,只換了身最清透涼爽的葛紗衣,盤膝坐在上位與他說話。
明明屁股上都是汗水,他臉上卻依然雲淡風輕,笑問道:“怎麼樣,這下放心了吧?”
“放心了,一百個放心。”林道乾心悅誠服道。
“青藤先生答應你的,本公子就一定會做到。非但巡撫會給你背書,過陣子總督也會來的。”趙昊笑道,現在他說什麼,都沒人會認爲他吹牛了。至少林道乾不會了。
“不用不用,這就夠了。”林道乾嚇一跳,他最怕的就是號稱‘留一半’的殷正茂。到時不管來文的還是武的,自己都得扒層皮。
而且多半,會連骨頭都不剩的。
他連忙擺手道賠笑道:“公子真沒必要做到這一步的,其實請林中丞下個文就夠了。要是再勞動總督大人親臨,末將罪過就大了。”
“你可能還不太瞭解本公子的作風。”趙昊卻淡淡一笑,霸氣側漏道:“我素來說到就做到,絕不會因爲任何原因食言的。”
正在啃醬雞爪的唐保祿,聞言差點把雞骨頭捅到嗓子眼裡去。公子什麼時候有這規矩了?這也太中二了吧?
徐渭卻知道趙昊在純扯淡。殷正茂能跟林潤一樣嗎?且不說趙昊根本就不認識殷正茂,單說殷總督那‘留一半’的惡名,誰敢主動招呼他啊?不怕讓他把潮州府的地皮都刮下三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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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是看氣氛有些尷尬,趙昊忽然笑道:“看來我把氣氛搞壞了。好吧,我是開玩笑的,我沒請殷部堂來。”
“啊……”唐保祿長舒口氣,吐出了雞骨頭。
“呵呵,公子真是太風趣去了。”林道乾一邊肚裡罵娘,一邊乾笑着掏出帕子擦汗,有種死裡逃生的慶幸呢。
卻聽趙昊話鋒一轉,大喘氣道:“但不幸的是,他不請自來了。”
“什麼?”林道乾臉登時就綠了。“真的嗎?”
“真的,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趙昊點點頭,面現苦笑道:“昨日,林中丞告訴我,總督大人準備剿滅盤踞在潮州惠州山區的藍一清、賴元爵所部山賊。”
“這是好事兒啊。”林道乾聲音都有些發顫道:“但這跟下尾有什麼關係了?”
“屆時殷總督會親自到揭陽縣坐鎮,所以東路大軍也將走海路入榕江,與張元勳所率東路大軍,兩面夾攻賊人聯寨。”便聽趙昊語調沉重道:
“林中丞推測,殷總督之所以舍近取遠,不在惠州坐鎮,卻要來指揮東路大軍,很可能是爲了找回場子——他的心腹愛將李祚國李知府,就是消失在揭陽的。對了林大哥,你有李知府的消息嗎?”
“沒有,府尊大人但凡來下尾,我當然會第一時間親自護送回府城的。”林道乾趕緊撇清道。
“別緊張,我就是隨便問問。”趙昊笑笑道:“剛纔說到哪了?哦對,以殷總督順昌逆亡的脾氣,還不知怎麼炮製揭陽縣呢!”
“唉……”林道乾面容愁苦的嘆息低頭。
他倒不是替揭陽擔心,而是下尾城就建在榕江入海口旁,從水路去揭陽,必然要經過下尾。參考曾一本對他的擔憂,同樣道理,殷正茂怎麼可能把後路交給個擁兵自重的降將呢?
殷總督正好又帶着重兵,所以極大概率就是,順手把他給滅了。
或者講究一點,徵發他和他的手下,跟着進山剿匪,當成炮灰消耗在廣東內陸的羣山峻嶺之中……
一念至此,林道乾徹底慌了神。他緊攥着雙手說不出話,額頭滴下豆大的汗珠。
沒想到剛剛看到希望,轉眼就又要破滅了。而且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一瞬間,他甚至想馬上率軍出海遠遁了。
氣氛有些凝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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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小子,你愁個屁。來,給爹把煙點上。”林道乾正發愣,卻聽徐渭從旁沒好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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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林道乾下意識的拿起桌上的火摺子,吹了幾下才吹着。
看着火絨上那一點橘色的光,他忽然福至心靈。要是自己很快就完蛋,林中丞還跟自己說那些拜年的話做什麼?那不是自找麻煩嗎?
這樣想來,林中丞分明句句話裡有話!
林道乾耳邊響了起早先林潤的話:
“放下心理壓力好好幹。從前你提防旁人會對你不利。但現在省裡有本院,府裡有趙司馬——那是位仁厚可信的長者,你完全可以信賴他。”
“趁着這麼好的機會,這幾年要放開手腳,爭取多立功勞,扭轉人們的成見!”
“那往後,你就先歸趙司馬節制了,可以嗎?”
所以問題肯定有解!而且關鍵就在趙司馬身上!
林道乾猛然擡起頭,望向趙昊。趙司馬不在,趙司馬的兒子也一樣!
解鈴還須繫鈴人!
“還請公子教我……不,還請公子救我!”林道乾強迫自己鎮定下來,俯身叩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