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8

周朗他們這新成立的公司規模還不大, 除了老闆是美國人,五六個同事都是二三十歲的中國人,目前還以男士居多。這晚的聚餐, 非單身的都帶了老婆或女朋友, 我們幾個家屬正好可以聊天, 省得他們話題中未免帶入不少工作內容, 時間長了必定無聊。

大家聊着天的時候, 周朗有個同事的老婆問起我們的戀愛史,我告訴她:“我們大一同班過一個多學期,然後他就轉到耶魯去了。”

那姐姐頓時瞪大了眼:“啊?那你們豈不是分開了好幾年?”

周朗點點頭:“是啊, 一直到畢業後纔再見面。”說到這裡,他看了我一眼, “而且這中間也沒聯繫過。”

“哇!那你們是在分開之前就互相喜歡了呢, 還是後來再見才磨擦出火花的?”

我們倆異口同聲地回答:“分開之前就互相喜歡了。”

那姐姐更興奮了, 跟聽到了個多離奇的言情故事似的,對着周朗追問:“那你當時是不是對芷昕一見鍾情的呀?”

周朗很認真地實話實說:“那倒不是, 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可沒那種心思。”

被男友當衆否認對我一見鍾情,雖然他對我表白的時候也是這麼說的,可我還是覺得面子上下不來了。

問話的姐姐不知是不肯相信還是想替我圓場子,抓着這個問題不放:“不可能吧?你們倆是俊男美女,同班的時間又短, 肯定是一見鍾情啦!”

周朗益發認真地澄清:“真的不是, 我可沒那麼早熟, 當時就覺得她挺可愛的來着。”

別看他不肯給我面子, 給自己掙面子的時候倒是不含糊。他說完那句話, 看了我一眼,又加了一句:“不過她對我一見鍾情倒是很有可能!”

那姐姐年紀不小了, 也不是不會做人,見話都說到這份兒上了,也就不再往下糾纏這個話題,更沒再問我對周朗是不是一見鍾情。

可人在尷尬的時候,就連別人善意地轉移話題都會加劇尷尬。我從大家故作若無其事的反應中感覺到了被同情,更憋屈於因此就沒了機會以牙還牙,告訴大家:我也沒對他一見鍾情!

而我對周朗究竟是不是一見鍾情呢?

老實說,我已經不太記得了。不知道爲什麼,和他在一起之後,當初暗戀他的那種刻骨銘心的感覺、或者記憶,反而變得暗淡了。

可是如果我當衆宣佈了我也不是對他一見鍾情,我們倆誰都沒對誰一見鍾情,我難道就很有面子嗎?

我想,作爲周朗的女朋友,我應該至少能打90分吧?起碼有一條我做得很到位:在外人面前——尤其是他的朋友面前——給他留足面子。

如同在美國跟他朋友開派對的那次一樣,那個聚餐的晚上,雖然那個關於一見鍾情的話題讓我很不開心,我也沒有表現出來,直到回家的路上,只剩我們兩個人的時候,我纔好聲好氣地對他提了出來:“你覺不覺得你剛纔有點二?人家非要問你是不是對我一見鍾情,你非說不是,弄得我們仨都挺尷尬的。其實你就順着人家的話那麼一說又有什麼損失?”

他對此倒是很虛心接受:“沒錯,太二了!我還是社交經驗不足啊,需要多多磨練!”

我當時還挺欣慰的,覺得他態度這麼好,以後就算不會再也不犯,但起碼也會迅速改善吧。

可我沒想到事情不但並非如此,而且還愈演愈烈——說愈演愈烈恐怕也有些過了,我的意思是,在他的朋友面前我丟丟面子也就罷了,真正讓我受不了的,是在我的、或我們倆共同的朋友面前,他讓我丟了個更大的面子。

那天,是我們大學同學聚會。

可想而知,這次聚會對於我的心理是個極大的挑戰,因爲在那之前我甚至還沒通知大家我和孫啓晟已經離婚,他們都還沉浸在我早婚的那波衝擊中沒完全緩過來呢,如今就突遭連擊地收到了我不但和孫啓晟閃電離婚、還和周朗迅速戀愛的消息。

所以在去之前,我進行了相當一番心理建設,而經過建設的心理其實是比較脆弱的,比平常更經不起衝擊。

席間,好不容易熬過了大家一個接一個無所不用其極的驚歎,可以安心吃會兒飯了,事兒就又來了。

當時是轉盤上的鵝翅正停在我面前,我就順手夾了一個,還沒送到嘴裡呢,周朗就大聲說道:“你剛不都吃了好幾個了嗎?怎麼還吃啊,你也不怕胖!”

我一愣,還沒回過神來,他就擡起我的胳膊,在上臂和腋下的部位捏了捏,擠出一掐肉:“瞧瞧你這肥肉,讓大家都看看,都長胖這麼多了還不注意着點兒,別以爲有了男朋友就不需要維護形象了啊!”

他這番話當然是半開玩笑,可還是讓我徹底下不來臺了。這些話中所透露出的對我的挑剔、以及他並非無條件愛我的那種意味,讓同學們都有些瞠目。

他們肯定是都想起以前孫啓晟是怎麼對我的了,這種對比太過鮮明,由不得大家不去聯想。

而這種聯想發生得最爲強烈的地方自然就是我的腦海裡,因爲只有我自己才知道並且記起,那年冬天,我真的長胖的時候,孫啓晟是怎麼對我說的。

他說:“小海豚,你看,我們倆長胖是因爲我們在一起,我們沒在一起的時候,反正我是茶不思飯不想也睡不香的,當然會瘦,所以我們胖表明我們幸福嘛。你說,你是要苗條還是要幸福?”

他說:“就是忽然覺得很想把你舉起來,因爲你好輕啊!”

他還說:“不是說有裙子穿不上了嗎?咱們買新的去!”

這些回憶突的一下注入到周朗所帶給我的難堪和委屈裡,像是水滴入了濃硫酸,一下子嗤啦啦燒得我痛不欲生,而這個比喻……這顯然不是歷史或心理專業的人會用的比喻啊,它讓我想起那個學化學的人了,還讓我明白了他給我留下的印記其實有多麼深……

我的眼淚霎時間就冒了出來,一點兒都沒法顧及這樣在衆人面前失態會不會更丟臉了。

幾個細心的女同學一眼看見,趕緊替我罵周朗:“周朗你也太過分了!芷昕多苗條啊,你居然還嫌她胖?她要再瘦點兒你抱抱試試,保證硌得你沒感覺了!還不快哄哄人家?”

周朗也有些慌了,賠着笑臉湊向我,隔開大部分人的視線,摟着我低聲賠不是:“我錯了好老婆,我又二了,你吃,隨便吃,這盤鵝翅都是你的,吃完咱們讓他們再上一盤,你接着吃!”

我揉了揉眼睛,把眼淚擦乾,語氣又淡又輕:“不吃了。”

他急了,索性自己拿起鵝翅往我嘴邊湊:“吃,吃嘛!我餵你好不好?”

我推開他的手,把臉別向一邊:“不想吃了。”說罷,我站起來,對尷尬程度不亞於我們倆的大家勉強笑了笑:“時間不早了,我明天還得早起呢,先走了哈,你們繼續。”

這回,我是真的不想再給他留面子了。

周朗追着我到馬路上,發現我走的方向甚至與回家的方向相反,更是急壞了,死乞白賴地用力抱住我,將我生生定在原地:“別這樣……你這是去哪兒呀?你、你不能離開我,你不會離開我的!”

我望定了他:“我爲什麼不會離開你?”

他緊張地望着我,目光裡所閃耀的自信卻濃烈得近於自負:“你都爲我離了婚了,你怎麼可能離開我?”

就是這句話了!

原來就是這一點讓他篤定牢牢駕馭了我,因爲我把自己在他面前的位置擺得太低,於是他覺得不需要那麼珍惜我。

可是,周朗,一個女人爲了你做出了那麼大那麼自傷的犧牲,難道不才更值得你珍惜嗎?

但我也不能不承認,他說得沒錯,也許我自己心裡也是這樣想的:我都爲了他離了婚了,要是再離開他,怎麼傷得起?——至少在我的潛意識深處一定有着這麼一種概念,於是我對他百般忍讓,我對他的要求比對孫啓晟低多了。

所以,我對他這麼好,未必是因爲我真的更愛他,而是因爲另一個人把我當作女王,而我卻非要把自己變成奴婢送到他的面前。

不過,我想我還是有些言過其實了,一個君王是不會對自己的奴婢這麼百般討好的。

接下來的幾天,周朗一直很低姿態,用一種贖罪的態度,對我極盡溫柔百依百順,甚至每天都主動提出帶我在外面吃飯,反而是我自己不忍心,又堅持着主動回覆到了之前每天給他洗手作羹湯的狀態當中。

人都是被慣壞的。見我消了氣,周朗很快也就完全放鬆,對很多小節又開始不當一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