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羣極爲瘦弱的孩子,身上穿着破舊的衣服,聽到腳步聲也只是轉了轉眼珠看了看來者,就繼續用指甲去摳地面上淤積了一層的泥垢。
他們神情漠然,眼底早已沒有同齡人的稚嫩和天真。一雙雙眼睛平靜得好似無波的古井一般,只是看着就令人覺得不寒而慄。就如同……一個看盡滄海桑田的老人。對他們而言,這世界上沒什麼是值得他們期待的。
看着他們寬大衣袖間脆弱得幾乎一折就斷的手腕,葉明苑籠在袖子間的手不禁握成了拳。
即便前世最辛苦的時候,葉明苑也沒有如這些孩子們喪失信心。她曾無比慶幸自己生活在了一個很好的時代,只要付出辛勤勞動,她自己也能過得不錯。
但此刻這份慶幸全部變成了心酸。
不過換了一個時空,孩子們的處境就變得如此艱難。她嘴脣動了動,話語卻哽在喉嚨之中,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這些孩子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京中幾乎沒有他們的容身之所。運氣好的,可能會被哪家少爺小姐看上,成爲小廝侍女落入奴籍。運氣差的,卻只能努力而艱辛地活着,與野狗搶食,和風雨同眠。”
“他們也是齊國的子民,卻只能與官府鬥智鬥勇,以求不要被丟到荒郊野外。他們的生命不被任何人期待,白天只能躲在陰暗的角落以求得兩分喘息的機會。”
“在別的孩子享受爹孃寵愛的時候,他們卻因爲沒有籍賬記錄(即戶口登記)甚至連最卑微的乞討都不能去做。一旦被巡察的官兵發現,等待他們的只有被驅逐出城的下場。”
葉明苑心中滿是震驚,並非是因爲羅瑾居然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而是因他平淡的敘述而心神觸動。沒有歇斯底里,沒有厲聲質問,但他無波無瀾的語氣卻令所有人都沉默了下來。
五皇子雙手負在身後,低沉的嗓音好似在壓抑着什麼:“你怎麼發現的?”
羅瑾沒有作聲,而是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一個孩子的頭。那小小的男孩先是瑟縮一下,察覺到羅瑾沒有傷害他的意思後,這才睜開了因爲懼怕而緊閉的眼睛。那對本有些黯淡的大眼睛此刻卻再度微微閃爍了起來,仔細看過去,那眼神中還有絲不甚明顯的眷戀。
就如同一條被人人打罵的流浪狗,突然遇到了一個溫柔的人,即便心中因過往的遭遇而害怕,卻仍是不由自主的被那零星的溫柔吸引。
其他的孩子見到這一幕,紛紛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雙雙眼睛中滿是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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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明苑看得心中發脹,險些落下淚來。
這些孩子活得過於艱辛,哪怕生活在水溝中的老鼠都活得比他們自在幾分。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卻可以選擇用努力改變一切。但對這些孩子來說,他們是不能暴露在陽光下的存在,因此連努力的機會都被剝奪了。
“我知道,是因爲我曾經也是其中一員。”
在小男孩的不解和四人的震驚中,羅瑾語氣輕緩地講了一個故事。
“從前有一個進京趕考的秀才,路上遇到了一個被人遺棄的孩子。心中不忍之下,他選擇帶上了孩子。但科考前路漫漫,他身上又沒有什麼盤纏,只能節衣縮食省下銀子來照顧幼童。”
說着,羅瑾笑了笑。笑到一半,他卻擡手遮住了眼:“所幸蒼天有眼,讓秀才一舉高中,從此邁入仕途。爲了避免幼童落入奴籍,秀才高中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孩子認作自己名下,去官府補登了籍賬。”
“但隨着官越做越大,秀才慢慢失去了本心,一顆爲民請命的心漸漸變得蠅營狗苟了起來。那孩子屢次勸誡,卻都以秀才的呵斥而告終。”
吧嗒。
一滴水珠從羅瑾的指縫落到了地面上,砸在碎裂的石板上,更砸入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中。
“哥、哥哥……你怎麼了……不哭……不哭啊,狗蛋給你吹吹……呼呼……”
看到小男孩話都說不利索卻仍舊努力踮着腳安慰羅瑾的樣子,葉明苑終是忍不住別過了頭。餘光瞥到其他三個男人微微發紅的眼,她一時間沒忍住,終也落下了淚來。一方雪白的帕子被遞了過來,窺到七皇子眼中沉鬱的神色,葉明苑心中一緊,指尖用力接了過來。
“抱歉,失態了。”
聽到羅瑾的話,五皇子當先搖了搖頭,那張俊朗麪皮上的疏懶被盡數斂起,餘下的是一層濃重的肅殺之感:“你是怎麼發現他們的?”
即便多年以後,葉明苑都忘不了羅瑾的回答。這個跪坐在滿是泥污的地面上容色狼狽的少年身上的堅持、勇敢猶如一道光將黑暗之處映得纖毫畢現。
“我想了許久,纔想明白一件事:百姓遇到困難時第一個想到的定然是願意伸出援手的人。爲了做到這一點,我努力扮演着一個正直仗義的人,縱然府中盛傳我虛僞、縱然被父親嘲笑我愚弄百姓也在所不惜。所幸的是,真的有人開始想到我,在遇到困難的時候也試着給我遞消息……”
想到第一次見面時,聽到羅瑾和丫鬟說的話自己內心評價的虛僞二字,葉明苑只覺得心中更加難受了幾分。在這世界上,可怕的並不是你堅持去做一件事,而是在你走向正確的道路時,圍觀的人卻笑嘻嘻地向你的腳底扔下荊棘、在你的耳邊譏諷謾罵。孤獨使人強大,卻同樣令人痛苦。
羅瑾一直平靜的聲音裡罕見地出現了一絲痛苦,眼中再次出現了那股化不開的憂愁之色。定定地看着一雙手,他幾乎是恨聲道:“可一個人的力量又能做什麼?就像剛纔,我給了一個孩子溫暖,還有一羣孩子等着我,但我只能看着,卻什麼都做不了!什麼都做不了!”
何斐上前拉住他用力敲擊地面的手,即便阻攔的很及時,羅瑾的手上也已經被凹凸不平的地面砸出了斑斑血跡。
“所以,你故意將我們引來,就是希望讓我們幫忙改變這一切?”
聽到五皇子的詢問,羅瑾霎時間冷靜了下來。緩慢而堅定地推開何斐想要攙扶他的手,羅瑾沒有理會手上的傷口,而是撩開衣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草民羅瑾,懇請兩位皇子憐惜蒼生!草民代替這些孩子拜謝兩位殿下!”
語畢,他俯首恭謹地拜了下去。隨着三道聲響,羅瑾的額頭上隱隱出現了片細小血痕。
五皇子定定瞧了他片刻,將扇子遞給一旁的七皇子,彎下腰,雙手鄭重地將羅瑾扶了起來:“爾之言,亦爲吾之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