忒彌斯轉身看向從星空深處走來的雅典娜，輕輕搖頭。
“陪審員不應下場。”
“既然你贊成我出席，那就證明，我這個陪審員也有解釋法律、認定事實、審理案件的權限。面對不公，以及可能存在的誤判，我當然要爲此發聲。”
雅典娜微笑以對，語氣不卑不亢。
忒彌斯沉默片刻，轉動劍柄，星空的裂隙彌合，她則鬆開對犯人的禁錮，重新坐回了審判席上，以輕紗矇眼，肅然沉吟。
“好了，可以開始你的質詢了。”
雅典娜點了點頭，開口提出問題。
“且問，當事人是否有在致力於完善司法、構築秩序、踐行正義？”
“是！”
忒彌斯微微頷首，給出了肯定的答覆。
毫無疑問，眼前的原告是雅典法治當之無愧的奠基人，也的確如他所言，爲雅典構築出更加光明的秩序。
“他一直以來的私心，是否妨礙到了司法的完善和正義的執行？”
“不是……”
忒彌斯認真思索片刻，搖了搖頭。
的確，他固然存在着私心，但卻有着比大多數神靈更加清晰的底線，很少堂而皇之地破壞規則，因此，也幾乎沒留下什麼可以稱之爲把柄的東西。
“他的僭越，是否尚未成真？”
“是……”
忒彌斯再度點頭，給出了坦誠的答覆。
雅典娜臉上浮現出和某人同款的壞笑，圖窮匕見。
“那麼，是否能因尚未發生之事，對於一個暫且無罪的人定罪？”
“……”
忒彌斯沉默無言良久才發出了幽幽的嘆息。
“這就是你替他申辯的理由？”
“不全是，相比於在這世上寸步難行的正義，我更注重結果。”
雅典娜笑眯眯地搖了搖頭，隨即白了身後的原告一眼，沒好氣地輕哼。
“有人說，他能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一些，我信了。”
“曾經，我也這麼覺得……”
忒彌斯頗有感觸地呢喃着，輕紗之下的眼眸凝視着場上的雅典娜。
“不後悔？”
“不後悔！”
雅典娜鄭重點頭，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
“真是和你母親一樣倔……”
忒彌斯苦笑嘆息，意興闌珊地揮了揮手。
“罷了，是我多事。”
頓時，天際星光內斂，四周壓迫感頓消，身爲原告的洛恩也從那無形的禁錮中掙脫。
雅姐，什麼都別說了！還是你對我好！
剛一脫困，洛恩就激動地望向雅典娜，恨不得撲上去，抱着這位救他於水火中的老姐大親特親。
“噗！”
然而，沒等他付出行動，審判席上的正義女神便張口嘔出一口金血，向前頹然栽倒。
“姑婆！”
雅典娜見狀，臉色一變，慌忙衝上前去，將忒彌斯扶起。
洛恩望着突然間如遭雷殛，面色慘白的正義女神，心緒複雜。
老實說，他對忒彌斯剛纔的所作所爲，還是有些意見的。
雖然自己的確用了些小伎倆將這位正義女神拖下水，很多事情動機也不純，但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至少在很多對人對事的問題上，洛恩自問要比那位神王陛下和絕大部分奧林匹斯神靈，要強上太多。
但顯然，因爲自己不小心觸發了親爹宙斯留下的PTSD，上過當的忒彌斯似乎已經喪失了對他的信任。
接下來，真不知道該如何和這位正義女神相處。
最終，洛恩嘆了口氣，走向前小心翼翼詢問。
“她怎麼了？”
“還好沒死，只是重傷昏迷。”
“這麼嚴重？”
始料未及的答案，讓洛恩有些錯愕。
雅典娜回過頭，瞪了原告一眼，沒好氣地冷哼。
“你以爲單方面截斷婚姻法則的延續，分割神王的權柄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
洛恩一愣，心中隱隱泛起了不祥的預感。
雅典娜目光掠過四周黯淡搖曳的星光，幽幽看向場上的原告。
“……替弱者踐行公義，向強者揮劍，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這個代價既然不是由你支付，也不是由赫拉支付，你覺得會應驗在誰的身上？”
洛恩恍然明悟，錯愕看向雅典娜懷中面色慘白的忒彌斯，遲疑片刻，有些乾澀地開口。
“她會怎麼樣？”
“暫時還死不了。”
雅典娜冷哼回答，隨即抿着脣低聲呢喃。
“但違逆對斯提克斯河許下的誓言，插手奧林匹斯的神權；背叛我的那位父親，動搖這世上最強大的天命王權，這麼多麻煩堆在一起引爆，情況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她到底怎麼樣？”
“神格破碎，正義女神是做不成了，意識遭受重創，短期內應該沒辦法醒來，長此以往，恐怕會陷入永眠。”
聽到雅典娜的回答，洛恩不由一驚。
他本來只是想着忽悠忒彌斯入局，藉着婚姻法則的事情，削弱宙斯的權柄。
沒想到，這位正義女神在他的擠兌下，有事是真上了，甚至爲了信守承諾，揮出那一劍，不惜把自己搭上。
這次，他真的是把忒彌斯給坑慘了。
洛恩不免有些懊悔，當即追問。
“那該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只能寄希望於伱真的會遵守諾言，完善司法、構築秩序、踐行正義，以這份信仰來修補她破損的神格，有朝一日將她喚醒！”
雅典娜持續爲昏迷的忒彌斯注入神力，穩定傷勢，聲音中的冷意愈發濃重。
“所以，從揮出那一劍起，她就已經做出了選擇？”
洛恩微微一怔，隨即錯愕看向那位昏迷的正義女神。
“那她還說要帶我去見宙斯？”
“不這麼講，你會長記性嗎？而且要真想拿你去獻給宙斯，她犯得着先觸動那份天命神權嗎？”
雅典娜越說越氣，回頭瞪向站在身後的始作俑者，面露陰沉。
“我早告訴過你，陰謀是有侷限的。太依賴於自己的小聰明，而沒有絕對的實力做支撐，早晚惹出大麻煩！”
“連赫拉的牀你都敢上，還想着以此爲契機，撬動神王的權柄，真以爲自己的腦袋比奧林匹斯的霹靂更硬？還是說，別人都是任你擺佈的傻子，沒有一個人看穿你包藏的禍心？”
“這次是忒彌斯搭上自己，才勉強替你抗下所有的猜忌和後果，下次呢？你不會以爲你的詭計每一次都能贏吧？”
聽到那字字誅心的詢問，洛恩無言以對，心中泛起了濃濃的愧疚。的確，他太過於依賴自己的詭計，反而忘了一個至關重要的道理。
正義的踐行，是需要流血的。
他憑藉自己的狡猾地逃脫了制裁，但總有人需要爲此付出代價。
看着臉上毫無血色的正義女神，洛恩忍不住喃喃低語。
“這麼重要的事，她爲什麼不說？”
“那你對她算坦誠嗎？”
雅典娜回過頭，毫不客氣地反問。
洛恩無言以對，只得悻悻辯駁。
“我那不是沒找到機會嗎？”
“機會？”
雅典娜瞥向申訴人，目光意味深長。
“在第二場審判中，你還記得她臉上有什麼不同嗎？”
洛恩思索片刻，望着忒彌斯那張蒼白的臉，喃喃開口。
“她摘下了那塊矇眼布……”
“蓋上那塊矇眼布，她便看不見爭紛者的面貌身份，也就不會受到利誘，不必畏忌權勢是不摻雜私情的正義女神；摘下那塊矇眼布，她就只是忒彌斯，一個因爲一份信任，一個諾言，替你觸犯禁忌的女人。”
雅典娜嘆了口氣，神色複雜地開口，悠然揭露謎底。
“她給過你機會只是你選了最差的回答……”
所以，她真正想要的不是冠冕堂皇的辯解，而是一份坦白嗎？
只是，自己身上的秘密太多，也太過沉重，無法輕易訴於口中。
洛恩回想起忒彌斯眼中對他的那份失望，默然無語。
雅典娜揮了揮手，打破了周圍沉悶的氣氛，肅然開口。
“算了，你有時間後悔，還不如想想未來如何踐行諾言，少用點自以爲是的聰明。”
洛恩認真點頭，將這份教誨銘記於心。
隨即，雅典娜律動【迷宮】的權能，將情況暫時穩定的忒彌斯小心藏好，而後轉身看向瓦解的星空，以及那在密林中焦急踱步的曼妙身影。
“走吧，她沒撐到落幕，只能我去演下半場了。”
~~
“你們之間的私情，忒彌斯姑婆已經知道了，她想要告知我父王！”
聽着雅典娜言之鑿鑿的提醒，赫拉頓時臉色大變，不由憂心忡忡地看向了剛被從星空法庭中釋放的洛恩。
東窗事發，她和宙斯已經完成了婚姻和神權的分割，倒是不怎麼懼怕那位神王丈夫的追責。
但眼前的小情人就未必了，當年對她動歪心思的色薩利之王伊克西翁，如今還被關在塔爾塔羅斯地獄，承受着永世神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好在，雅典娜話鋒一轉，帶來了好消息。
“不過，我把她攔下了，苦勸了一番，讓她放棄了追究。”
真是個好孩子！
赫拉聞言，看向雅典娜的目光透着感動和喜歡。
由於雅典娜是初代天后墨提斯的女兒，自己纔算是後來者。
加上這麼個孤女無依無靠，赫拉基本很少針對雅典娜，雙方相處得還算融洽。
沒想到這份微不足道的善緣，居然讓雅典娜在關鍵時刻拉了她這位後媽一把。
然而，沒等赫拉開心太久，雅典娜又幽幽補上了說明。
“當然，她同意爲您隱瞞，是有代價的。”
“什麼代價？”
“從此斷絕和洛恩的私情，不再和他糾纏。”
聽到雅典娜代爲提出的要求，赫拉的臉色頓時陰沉了下來，面露不甘。
“憑什麼？”
“您以丈夫的不忠提起訴訟，忒彌斯姑婆同意替您主持公道，在神權的分割上，做出了偏向了您的判決。但您在婚內同樣也有不忠的行爲，所以爲了公平，之前的私情應當斷絕。”
雅典娜將原因娓娓道來，隨即凝視着臉色陰晴不定的後媽，沉聲開口。
“當然，她這麼做，也是爲你們好。”
“爲我們好？”
赫拉蹙起眉頭，不解其意。
雅典娜隨即將洛恩扯了過來，語重心長地開口。
“我知道您很中意他，但天底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這次是發現端倪的是忒彌斯，我還攔得住。但下次呢？如果來的是我的那位父王，您能保證他的安全，能保證自己不受責罰嗎？”
“……”
赫拉張了張嘴，卻啞口無言。
是的，這個問題她從未想過。
宙斯能肆無忌憚的出軌，因爲沒人可以制裁他。
但自己不同，一旦暴露了出軌的行徑，那位神王陛下只要揮揮手，就能碾死她的小情人，並且讓她吃足苦頭。
“我明白您的苦衷，也相信您對感情的認真。但您的愛，對現在的他來說還太過沉重，一意孤行，只會對彼此造成傷害，留下無法挽回的遺憾。”
雅典娜拍着後媽的肩膀，眸中一片坦誠和真摯。
“想要堂堂正正維繫這段感情，至少，您也要足夠的能力保護好自己，保護好您所在乎的對象……”
“雅典娜，你說的對，是我莽撞了。”
赫拉腦內茅塞頓開，感激地看向如此替她着想的養女，連聲道謝。
隨即，林中的天后看了一眼那和自己牽扯出這段孽緣的小情人，腦內倒映出和他相處的一幕幕，最終狠心扭頭，對着雅典娜幽幽囑託。
“替我照顧他……”
“嗯！”
雅典娜鄭重點頭，目送着那位後媽召來車駕，心事重重地行向奧林匹斯。
隨着天際的流星消失在視野中，智慧女神回想着赫拉臨行前那閃爍的目光，轉頭似笑非笑地看向一旁的洛恩。
“看樣子，她對你很用心啊。”
“但我可不想當天後。”
洛恩淡淡回答，隨即轉頭看向那被隱藏在【迷宮】中的忒彌斯，無奈苦笑。
“而且，這麼多債背在身上，想連本帶息還清，除了那條路，我還有別的可以選嗎？”
他現在明白忒彌斯爲什麼要做出拉着他去見宙斯的架勢了，多半是爲了讓赫拉知難而退，不再糾纏他。
雅典娜瞥向身旁，玩味詢問。
“你後悔了？”
“不後悔！”
同樣的問題，得到同樣的回答，林中的兩人對視一笑，無形的默契油然而生。
“那我該叫你什麼？姐姐？”
“隨你喜歡。”
雅典娜不以爲意地笑了笑，眸中一片淡然。
“你不是他們，也不需要成爲任何人，做自己就好。”
隨即，這位智慧女神睥睨向眼前對奧林匹斯圖謀不軌的謀逆者，口吐霸氣凜然的宣言。
“反正，不管你們怎麼選我都會贏到最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