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官休息室中徹底安靜下來,甚至能清晰地聽到希爾維亞輕柔和緩的呼吸聲,良久,姐姐大人才有些悵然若失地說道:“那個女孩,這次是真的走了吧?”
我沉默了一下,看着旁邊的小桌,緩緩點頭。
旁邊的桌子上,薯條袋,橘子皮,可樂罐,蛋糕渣,巧克力,一個扭了一半的魔方,還有個psp……
我的心情很沉重,她差一點都能打出+3的風之鎧了——送走那位迴光返照都能長達兩個半鐘頭的主真不容易啊。
就是不知道其他流傳至今的離別故事裡有沒有類似的黑歷史,比如風蕭蕭兮易水寒的荊軻跟太子丹,現在我就在不無惡意地猜想,以當年那個交通工具的速度和一馬平川的程度,軻子離開後的半個小時裡太子丹是用怎樣糾結的視線等着對方從地平線上消失的,他總不能扭頭跟手下說:“看樣子他還得老半天才能過收費站要不咱先回去吧?”……
現在這收費站救了多少靦腆的人啊。
“我覺得……貝拉維拉這個人似乎還不錯。”
淺淺看我們都不怎麼說話,撓着臉頰嘟囔起來,“雖然以前是敵人……可是,假如還能再見的話,說不定可以當做朋友呢。”
淺淺對人與人的關係有着很不錯的直覺,她那有時候看似天真的判斷方式卻有着驚人的準確度,關於這丫頭對貝拉維拉的評價,我們多多少少也有同感。
當恢復了本來的性格之後,哪怕還裝作冷漠的樣子,我們也都能感覺到她骨子裡的性格,並不壞,她只是一個說話偶爾會尖酸刻薄(貌似只針對我?),但實際上很坦率的傢伙,或許跟過去的經歷有關吧,這種努力想要隱藏自己本來性格的彆扭點也成了她的特色,短短數個小時的接觸,我們便對這個曾經被維斯卡稱爲“貝拉維拉姐姐”的女子有了全新的認識。
或許在墮落使徒年代,她對維斯卡的關心也有一點真情呢?
“可惜,她只甦醒了這麼短短的時間,我們還有很多問題沒搞清楚。”珊多拉的語氣有些失望,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可能對一切真相都瞭若指掌的關鍵人物,卻這麼快就要離開,這讓對帝國責任感極高的珊多拉感到萬分懊惱,在剛纔貝拉維拉“迴光返照”的那令人糾結的倆小時裡,她也在不斷詢問關於大災難和墮落使徒行動的事情,只可惜,第一個問題已經沒有更多可以講的,第二個問題——貝拉維拉不當大佬已經多年,你讓她從哪找一手資料去?
說實話,要不是珊多拉的干擾,貝拉維拉說不定還真能打出風之鎧來,加三的。
“別太苛求,今天我們知道的已經夠多了,”我拍了拍珊多拉的肩膀,“而且貝拉維拉這百萬年來僅有的幾小時真正清醒時間都用來給你交代情況,她也不容易了。”
就在我們說話的當口,旁邊表面上沉睡實際上是在切換操作系統的希爾維亞悠悠醒轉,慢半拍不緊不慢地張開眼睛,困惑地環視着我們,然後有些膽怯地說道:“大家——爲什麼看着我啊——”
一聽這說話不利索的勁,希爾維亞是徹底回來了。
“你現在感覺怎麼樣?”
我趕緊阻止了慢半拍想要坐起來的動作,先確認這個迷迷糊糊中動用過自己本來能量的銀藥有沒問題再說。
希爾維亞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子,伸出手慢慢握起來再放開:“我很好啊——她又睡着了?”
我們同時一愣,半打人異口同聲:“你知道發生啥了?”
希爾維亞一縮脖子:“知——道——我都記着——”
但你的表情一點都沒有剛剛經歷大風大浪的意思吧?我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這張臉已經崩了好幾遍了,你這突然知道一切的銀藥鼴鼠怎麼敢這麼鎮定?!
姐姐大人關心地問道:“希爾維亞,你明白那些事情嗎?文獻館,貝拉維拉,帝國,還有……還有你現在腦子裡的一切。”
希爾維亞用了很長時間思考,然後慢慢點頭:“明白,我都明白。”
情況有點出人意料,我們一直想讓其置身事外的那個女孩最終還是捲了進來,而且她竟然能理解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情,也就是說,希爾維亞對希靈帝國的一切都已經明白了!
那麼,她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希爾維亞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然後理所當然地說道,“我想回家——甜點店好長時間沒開業了,孩子們一定等急了。”
就這?
我們面面相覷,看到希爾維亞臉上絕對的認真表情才最終確信:就這些!
怎麼說呢……希爾維亞,你的腦袋真是碉堡了!返璞歸真到這種程度,這是聖人的邏輯啊!要不說聖人和蠢貨只有一步之遙呢,希爾維亞你該不是後者吧?
“好吧好吧,回家,”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我就好像安慰小孩一樣在希爾維亞腦袋上按着,表情古怪,“我們這幾天安頓好了這個世界的事情就起航回家,帝國的事情別想了,現在你光榮退役,就交給我們這些現役的來頭疼好了。”
希爾維亞立刻露出了開心的表情,然後突然皺了皺眉頭,苦兮兮地說道:“還有,身體好像是有點不對勁:我覺得肚子好脹!”
衆人:“……”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給她解釋剛纔貝拉維拉都用這幅身體吃下了多少東西……不過希爾維亞你就認便宜吧,要換珊多拉那樣的主來控制你的身體,這時候你都送去搶救好幾輪了。
就在我還默默感慨某個臨消失都那麼精神的前帝國女王是多麼能給人惹麻煩的時候,突然感覺到胸前的口袋微微動了一下,然後,某個在離開文獻館的時候就吃夠了糖果一覺睡到現在的小不點女神從裡面探出了腦袋,看看周圍的氣氛,小心翼翼地抓了抓我領口的扣子:“阿俊,氣氛好奇怪哦,不過叮噹肚子餓了,什麼時候吃飯?”
你之前吃掉的那些糖果都到哪去了?!
看着眼前這個正在把睡覺逼皺的翅膀一片片攤開在桌子上,用手仔細壓平的小東西,我一下子就想起了珊多拉剛纔的感慨,關於將神族無盡歲月中積累的智慧當成了遲鈍之類,我要說的是,也不知道這小東西無盡歲月中積累的遲鈍要什麼時候才能轉變成智慧啊……
“說起來,叮噹你是神明吧?”
姐姐大人伸手把小女神捧了起來,若有所思地問道。
“當然啊!叮噹可是很厲害的!不可以小看神明的威嚴哦!”
這句話我說出來都比你有可信度知道不?而且你背後的翅膀又捲起來了啊笨蛋!
姐姐大人倒是沒在乎叮噹那與發言嚴重不符的氣勢問題,而是將眼神轉向了我們:“貝拉維拉讓我們找神族幫忙,你們怎麼看?”
我看了叮噹一眼,然後渾身一陣哆嗦:“爲了帝國的明天,我覺得咱還是自己努力吧!”
“我知道她不可靠,但傳個話總可以吧,”姐姐大人拽着叮噹的翅膀在眼前晃來晃去,逗得後者咯咯直樂,“以那幫神明的時間觀念,等他們主動聯繫咱們恐怕根本沒準要多少年後,叮噹前幾天不是還頭疼今年的工作報告怎麼寫麼,不如就把這次的發現當成報告寫上去得了,就跟貝拉維拉說的一樣,恐怕星域的那些大能已經是現在無盡虛空中帝國唯一真正的朋友,雖然不至於完全依靠外力,但找他們幫忙調查一下虛空其他地方的帝國殘留總比咱們這樣埋頭瞎乾的情況要好吧?”
“這倒是個好主意,”珊多拉也點頭表示贊同,“現在看來,導致帝國沉睡的那場災難比我們預期的還要嚴重,原本深淵對抗勢力中最強大的希靈帝國反而成了前者的最大製造者,而且整個種族都被轉化成了深淵形態,這樣的事件所造成的危害天知道曾經達到過什麼程度,恐怕衆神那邊也在爲那些突然爆發的災難性事件感到困惑吧,畢竟衆神勢力雖廣,但出於頂級文明之間的和平協定,他們對帝國統治區內的情況卻幾乎沒有瞭解,而且由於深淵的特殊性質,被其污染的世界很快就會自我毀滅,帝國的殘留遺蹟恐怕在大災難之後的數年間就已經片瓦不留了,神族即使進行調查也找不到當年的真相……只是,這樣的真相,說出來真有點尷尬啊。”
“闖下大禍的小破孩要找老姐主動承認錯誤,我十歲以前經常感到類似的糾結。”
“阿俊,你概括的很好。”珊多拉由衷地感嘆。
姐姐大人則掩着嘴脣輕聲一笑:“呵呵,看來當年姐姐的嚴厲家教讓我的寶貝弟弟記憶深刻呢。”
我反應多快啊,當時臉色就跟向首長報告一樣:“那是在下畢生的寶貴記憶!”
萬幸,姐姐大人只是斜了我一眼,便開始幹正事了,她抓起叮噹,向仍然一頭霧水的小東西解釋現狀,比如帝國沉睡的緣由,以及我們需要神族協助調查那次事件後續影響的情況,不過看小東西一臉迷茫拿着個小本子拼命記筆記的樣子,恐怕姐姐大人的工作量會很大。
“好吧,你就把這個筆記原封不動送上去就行了,”足足十幾分鍾過去,姐姐大人才口乾舌燥地擺擺手,“記住把這句話加上:關於大災難所引發的後果,帝國將自力承擔起責任,需要衆神協助的,只有調查當時受到波及的世界一事,恩,這樣就行了。”
“‘……就行了’,好啦!叮噹全都記下了!”
小東西舉着筆記本自豪地宣佈。
這個笨蛋絕對記多了!
發自肺腑地講,我現在對叮噹能不能承擔好這個通信的職責都充滿懷疑,不過在目前我們這邊唯一的神族代言人就是這傢伙的情況下,也只能湊合了。
就在這時,艦內廣播突然響了起來,原來帝國上將號及其護航隊已經脫離了超光速狀態,現在即將和反抗軍匯合,我們這些頭頭腦腦的都要到艦橋上準備和對面進行通訊了。
帝國上將號是提前回來的,死星艦隊現在仍然慢悠悠地在半路上爲空間跳躍充能中,反正戰爭已經結束,那個大塊頭慢就慢吧。
當來到帝國上將號艦橋的時候,這裡已經進入了艦隊停推的準備狀態,雖然看上去仍然忙忙碌碌,但一種輕鬆的氣氛還是縈繞着大廳,由於是宣告凱旋的儀式,西維斯已經換上了專門爲此類現場而準備的軍禮服,就連渡鴉001和維嘉都沒有例外,而在她們三人旁邊,我看到了一個新進加入的面孔。
“奧拉,還習慣吧?”
我上前和剛撿回來的妹子……額,首領蜂打着招呼,對方仍然是那副機娘一般的扮相,金屬質感的戰服,背後下垂的六道翅
翼,還有遮擋了大半張臉的高科技面甲,除了其肩膀上的徽標換成了我們的軍徽之外,這身打扮跟剛見到她的時候一模一樣。
長髮幾乎等身的奧拉似乎沒想到我會主動找她搭話,稍微愣了一下,然後微微點頭:“適應情況良好,已和其他指揮官建立精神連接並進入工作狀態。”
這個首領蜂的說話方式……算了,人家習慣,我也只能習慣了。
我聽珊多拉說過,首領蜂是一種很獨特的希靈單位,原因她倒沒有明說,但這種希靈單位的思維方式確實跟大多數使徒都不一樣,甚至很多希靈使徒都不知道這些首領蜂在想些什麼,她們看上去機械呆板,就和沒有安裝人格模板的低級ai一樣,但在行動上,每一個首領蜂都能表現出極高的智能,同時,她們在戰鬥中對戰友也經常會表現出真實的關心感情,這讓這羣蜜蜂成了希靈使徒中最特立獨行的傢伙,機械與人格,冷漠與關心,奇蹟般地糅合在一起,肯定養活了不少希靈社會心理學家——也不知道他們有這個職業沒有。
“陛下,與反抗軍指揮頻道建立連接,他們向我們發來歡迎信息。”
情報官的聲音打斷了我和奧拉的談話,我們幾個立刻整頓好表情,站到了軍官平臺前面,身高從高到低一溜順排,我這邊是標準的發言人半身像,到潘多拉姐妹跟莉莉娜那邊的時候鏡頭裡就剩一個黑色圓弧了……好吧,這仨小丫頭果斷搬凳子去了。
雖然戰艦還沒有停泊,全息投影上卻已經出現了反抗軍首領的影像,他們等待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凱旋的消息在之前已經通過高級頻道傳達給了這些領袖們,因此那些沉穩滄桑的面容大多已經帶上了知道真相之後的喜悅,現在的通訊其實應該算一次現場直播,按照計劃,將由帝國和反抗軍雙方的領袖向全世界的普通種族宣佈勝利的喜訊,也就是說,數以億計的眼睛其實正看着這一幕。
小時候我就夢想過自己上電視是個什麼模樣,結果這兩年來這個夢想就災難性地實現了很多次,想想自己這張大衆化的臉跟一幫真正意義上的種族英雄們擺在同一個顯示屏上,當着相當於地球人口幾十倍數量的觀衆宣讀公告,我就覺得一陣陣蛋疼,假如說知名度可以換算成戰鬥力的話,我這時候恐怕已經能幹翻幾千個集團軍的龍傲天了。
不過當淺淺偷偷碰了碰我的胳膊,低聲嘀咕:“阿俊你說這個現場直播到底是讓哪個電視臺撿了便宜啊?”之後,我頓時就不緊張了。
這個隨時隨地都在走神的丫頭太能調節氣氛了。
看着眼前反抗軍領袖們歷經人之所極的艱難困苦之後仍然平靜的面龐,想象着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注視着這一幕的億萬雙期待的眼睛,我微微閉上了眼睛,再次張開,已是一片平和,和珊多拉互相對視了一眼,二人心靈相通地同時開口:
“英雄們,可以歡呼了!”
發生了太多事,遇到了太多變故,帝國的前路迷霧散去,卻露出了更多的崎嶇,這些情況假如要講述起來,恐怕一天一夜都說不完,但那是我們自己的事情,對於那些已經快要失去一切卻仍然在期盼希望的頑強勇士而言,他們所關心的只有一件事,自由,是否已經到來。
現在,你們可以歡呼了!
我不知道當通訊終止之後,反抗軍的戰艦裡面是不是立刻爆發出了狂歡的熱浪,整個宇宙仍然存在生機的那些殖民地上是不是立刻燃燒起了歡慶的篝火,那些值得敬佩的領袖們是不是終於能露出千百年來久違的微笑,那些都已經與我們無關了,現在,我們所要思考的,是這個世界應該何去何從,以及那些反抗軍,他們應該何去何從……
時間殘酷,世事無常,即使是在珊多拉眼中彈指一瞬的千百年,對於這些普通種族而言,也已經是足以讓他們相傳數代的悠久歲月,在這個牢籠宇宙中,只有一少部分人是新近迷航進來的不幸者,他們可能只在這裡呆了幾年,送他們回故鄉是很簡單的事情,但剩下的人呢?
他們大多已經在這個世界滯留了數代,甚至像比伯魯一族那樣在這裡呆了幾萬年,他們對故鄉全部的概念已經只剩下一個口口相傳的名字和一些連他們自己都不理解的風俗碎片,而即使是故鄉的名字,也甚至可能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隨着時間消散成灰。
時空管理局從幾天前便在爲今天進行準備工作,宏世界體系讓我們可以更輕鬆地定位到這些迷航者的故鄉,但那些特派員彙總過來的卻並不全是好消息。比如南天區一個小王國的領袖在填寫自己故鄉信息時所留下的名字,已經被管理局特派員確認早在二百三十七年前便從智慧文明中除名,他們整個種族毀於一場超新星爆發——這種滅絕,在一個宇宙中甚至激不起一點點浪花。
現在我們要安頓的已經不是一羣遠離故鄉的遊子,而乾脆就是一大羣無家可歸者,善後啊善後……這個史上最複雜的事件,果然沒這麼容易搞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