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秀少女道:“原來他有高人指點的,但不知那高人是誰,想那高人的武功一定更加的了不得了……”說話間,神情中不由流露出了神往之色。那中年婦人道:“我表妹也這般問過他。他說道:‘這世上總有人高高在上,任那日月升沉,星海飛騰,他只在雲端高坐,笑看天下。便是知道所在,也不是想見就能見到的……’”那少女輕輕嘆道:“我料想這樣超卓的人物,也不會調教指點出如胡大俠這般至性至情的人,只恨如此人物,卻不能相見。”又問:“你表妹生得很俊罷?她心中暗暗的喜歡胡大俠,是不是?”那中年男子笑道:“二小姐,你又在異想天開啦?這等事怎是好明說的?”那中年婦人道:“我表妹的相貌,原也可算得是個美人。胡大俠救了她母親,殺了她父親。我表妹是不是暗喜歡胡大俠,旁人可沒法知道,現下也嫁了一個忠厚老實的莊稼人。胡大刻俠給了她一大筆錢。日子過得挺不錯呢。”那少女道:“胡大俠救了她母親,殺了她父親,這事可真奇了。大嫂,把你表妹的事說給我聽,好不好?”那婦人道:“好啊。我表妹和我是姑表姊妹,我二人年經差了十七歲,她媽媽是我的姑母……”那少女笑道:“她爹爹便是你姑丈了。”那婦人笑道:“你瞧,我羅裡羅唆的,莫怪姑娘不耐煩了。我姑丈是河南人,那一年蒙古韃子打到內黃,把我姑丈擄去當了奴隸。我姑母帶了我表妹,沿路討飯,從河南尋到山東,又從山東尋到山西,尋訪我姑丈的下落。”小王將軍嘆道:“萬里尋夫,那可是難得之極啊。”那婦人道:“只因我姑母和表妹容貌不錯,在道上奔波加倍的不易。兩人用污泥塗黑了臉,以免壞人見色起意……”那少女問道:“甚麼見色起意?”火堆旁圍坐的衆人中倒有一半人笑了起來。那中年男子慍道:“二小姐,你不懂便別瞎說,大姑娘家,這不教人笑話嗎?”那少女咕噥道:“我不懂才問啊,懂了還問甚麼?”那中年婦人微笑道:“這些難聽話,姑娘不懂纔好。嗯,我姑母和表妹足足尋了四年,皇天不負苦心人,終於在淮北尋到了姑丈,原來他是在一個蒙古千戶手下爲奴。那千戶兇惡得緊,我姑母見到我姑丈之時,他剛給千戶打折了一條左腿。我姑母自是萬分心痛,求那千戶釋放歸家。那千戶那肯答應,說道這奴才是用一百兩銀子買來的,除非有五百兩銀子來贖,否則寧可打死,也不能放。我姑母連五兩銀子也拿不出來,那裡有五百兩銀子?左思右想,只得做起那不要臉的勾當,將自己和女兒都賣入了勾欄……”那少女又不懂了,只是適才一句問話惹起了許多人的鬨笑,這時不敢再問,聽那婦人續道:“這樣過了數年,母女倆雖略有積蓄,但要貯足五百兩銀子,那談何容易?幸好客人子弟們知道了她母女這番贖夫救父的苦心,給錢時往往多給了些。母女倆挨盡辛苦屈辱,這年大年晚,終於湊足了五百兩銀子。兩人捧到千戶的帳房,心想一家人從此可以團聚,歡歡喜喜的過新年了。”
那少女聽到這裡,也代那母女兩人歡喜。中年男子心中冷笑,他暗自不語,卻是輕輕一嘆。果然,就聽那婦人說道:“那蒙古千戶收了五百兩銀子,便叫姑丈出來,讓他夫妻父女相見。我姑丈一家三口,向那千戶磕頭辭別。怎知道那千戶見了我表妹,忽起歹心,說道:‘好,你們來贖這奴才,那是再好不過,五百兩銀子兌上來罷!’我姑母大吃一驚,五百兩銀子早已交給了千戶的帳戶收下,怎麼還兌銀子?那千戶臉色一變,喝道:‘我是堂堂蒙古的千戶老爺,難道還會混賴奴才們的銀子?’我姑母又害怕又是傷心,當下在廳堂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千戶道:‘也罷,今日大年夜晚,我便開恩讓你們夫妻團聚,但怕這奴才一去不歸,且把你們的閨女抵押在這裡。’我姑母知他不懷好意,怎肯答應?那千戶呼喝軍健,將我姑丈姑母趕出府去。我姑母捨不得女兒,在千戶府前呼天喊地的號哭。衆百姓明知她受了冤屈,但這淮北之地已不是我大宋所有,蒙古官兵殺個漢人便如踐踏螻蟻,有誰敢出來說句公道話?我姑丈反而說道:‘千戶老爺既然看上了咱們閨女,那是旁人前生修不到的福份,你哭甚麼?’原來他做奴才做得久了,竟是染上了一身奴才氣。他接着問那五百兩銀子從何而來。我姑母初時不肯說,但被逼得緊了,終於說了出來。我姑丈大怒,說我姑母敗壞名節,不守婦道,竟然自甘墮落,去做這般低賤之事,當即寫了一紙休書,把我姑母休了。”衆人齊聲嘆息,都說她姑母一生遭際實是不幸到了極處。那中年婦人道:“我姑母千辛萬苦的熬了七八年,落得這等下場,實在不想活了,便到樹林中解下腰帶上了吊。皇天有眼,那位胡大俠正好經過,救了他下來。問明原委,只聽得他怒火沖天。當晚便跳進千戶府中,只見那千戶正在逼迫我表妹,我姑丈居然在旁勸我表妹依從,說道她在勾欄裡這些年,又不是良家閨女,難道還想起甚麼貞節牌坊麼?胡大俠一拳打死了姑丈,抓起那千戶投入淮河之中,把我表妹救了出來。他說我姑母賣身救夫,可比一般貞女節婦更加令人起敬。他又說生平最恨的便是負心薄倖之人、奴顏事敵之輩,我姑父兩老齊犯,他下手可不能容情了。”
那少女聽得悠然神往,隨手端起酒碗,喝了一大口,輕輕說道:“如此人物,卻不能相見相識,卻是可惜了……”那弟弟少年大聲道:“這人武功自然是好的,但跟爹爹相比,可又差得遠啦。你二姐你久在山上不知世事,讓人家加油添醬的一說,便道這人如何如何了不起。其實似這等江湖中的人多了去了,只是這人做出了點成就,你就當他真個是了不起了。”那少女飲了足酒,其意上頭,紅暈雙頰,啐道:“你做弟弟的,說話也這般顛三倒四,沒得小覷了天下的英雄……”那少女不是別人,正是那從天山上下來的郭襄,她小時也就算了,其後武功漸漸的高了,到了後來,周雪仙也打不過她了,這郭襄性情好動,滿山跑腳,從前尋周雪仙玩,少不了給欺負,後來武功高了,反打得周雪仙叫苦不迭,那周雪仙久日吃苦,心裡也沒法子,誰叫這丫頭有黃老邪與梅若華護着。好在梅若華不知怎麼,竟然也有了身子,周雪仙費盡了力氣,在郭襄邊上說她孃的好處,在黃藥師身邊也下藥,終於引得兩人一起動意,這才放出了郭襄下山,回到了家中。本來黃蓉是真怕女兒長得似劉志恨,可是不想這女兒到底是像她的,長得清雅秀麗,嬌美可人,可愛純潔之中又不失豪爽,天真爛漫之中又不失聰慧。黃蓉一見就喜,她過往只是在小時上山見女兒,後來都尋人把衣物等稍帶給女兒,這回一見,再也捨不得分離了。郭靖見到了自己的這個便宜女兒,也是歡喜得很,越發的偏愛,最最中意的是,這個女兒武功竟然高的嚇人,以郭靖的武功,不小心還真收拾不下這個丫頭,要知道,郭襄在天山上修得可是天山,當真是厲害到了極點,非同小可。而那少年則是郭襄同父異母的兄弟郭破虜。這可憐小孩本來日子過得好好的,可是偏偏遇上了這個二姐,結果他自負武功,想和二姐切磋,此後就成了他痛苦的開始,郭襄丈着自己的武功身份高過他,將周雪仙曾經施在她身上的一樣樣放在了郭破虜的身上,大過姐姐癮,郭破虜有心上告,可一來只有大娘黃蓉會向着他,而爹爹和自己的親孃反而向着她,再者每每上告,郭襄都巧舌靈辯,事後更百倍報復,小孩生活那叫一個可憐啊。這且不算,自郭襄下山後,不知怎麼回事,來了一位外號“震天吼”風漫天的中年人物,這人來了之後便就教導郭襄與郭破虜武林之中的一些事物,別的不說,就是會偏幫郭襄,郭破虜說出時,他便就說:‘你一個男人怎可與女孩計較?沒得失了身份!’郭破虜想着也對,但風漫天偏幫郭襄更是明顯了,也是讓他無法。頭上壓着一座大山,這讓一直心性平和的郭破虜不免有些氣悶。
此行,姐弟二人奉父母之命,在風漫天的帶領看護下前赴晉陽邀請全真教耆宿長春子丘處機至襄陽主持英雄大會。這一日三人從晉陽南歸,卻被冰雪阻於風陵渡口,聽了衆人一番夜話。郭襄滿臉喜色,低聲自語道:“我定會見這人一次,看看他是否真的那麼厲害。”轉頭對弟弟郭破虜道:“弟弟,你呢,要不要跟我一起見識一下他的功夫?”郭破虜道:“我可沒那個閒功夫,再說,爹孃還有事沒讓我們辦完呢,哪有時間生別的事情。”郭襄道:“無論你想不想見,嘿,三月十五襄陽城英雄大會,他那麼大的名頭,說不得,便會來見面,到時我們就可一見真僞了。”郭破虜道:“我看這人行事怪僻,性格兒又高傲得緊,他多半不會來。”郭襄大爲在意,道:“弟弟,咱們怎生想法兒送個請帖經他纔好。”轉頭向宋五道:“宋五叔,你能想法子帶個信給胡大俠麼?”宋五搖頭道:“胡大俠雲遊天下,行蹤無定。他有事用得着兄弟們,便有話傳下來。我們要去找他,卻是一輩子也未必找得着。”郭襄好生失望,她聽各人說及胡大俠如何救王惟忠子裔、誅陳大方、審丁大全、贖宋五、殺人父而救人母種種豪俠義舉,不由得悠然神往,她本人最慕這種快意恩仇的生活,可在天山時天山管得嚴,在人世間她得到的管教更嚴了,少有時間,她又不願讓家族裡面張揚。聽了胡大俠的事,自是神往,恨不得能見他一面,待聽說他多半不會來參與英雄大會,忍不住嘆了口氣,說道:“英雄會上的人物不見得都是英雄,真正的大英雄大豪傑,卻又未必肯去。”突然間“波”的一聲響,屋角中一人翻身站起,便是一直蜷縮成團、呼呼大睡那人。衆人耳邊廂但聽得轟轟聲響,原來是那人開口說話:“姑娘要見胡大俠卻也不難,今晚我領你去見他就是。”衆人聽了那說話之聲先已失驚,再看他形貌時,更是大爲詫異。但見他身長不到四尺,軀體也甚瘦削,但大頭、獨臂、大手掌、大腳板,卻又比平常人長大了許多,這副手腳和腦袋,便是安在尋常人身上也已極不相稱,他身子矮小,更是詭奇。郭襄大喜,說道:“好啊,只是我跟胡大俠素不相識,貿然求見,未免冒昧,又不知他是見是不見。”那矮子轟然道:“你今日若不見他,只怕日後再也見不到了。”郭襄奇道:“爲甚麼?”郭破虜站起身來,向那矮子道:“請問尊駕高姓大名。”那矮子冷笑道:“天下似我這等醜陋之人,豈有第二人了?你既不識,回去一問你爹爹媽媽便知。”就在此時,遠處緩緩傳來一縷遊絲般的聲音,低聲叫道:“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頭鬼,大頭鬼!此時不至,更待何時?”這話聲若斷若續,有氣無力,充滿着森森鬼氣,但一字一句,人人都聽得明明白白。那大頭矮子一怔,一聲大喝,突然砰的一聲響,火光一暗,那矮子已然不知去向。衆人齊吃一驚,見大門已然撞穿,原來那矮子竟是破門而出。撞破門板不奇,奇在一撞即穿,此人跟着一撞之勢而出。
郭破虜萬萬沒料到這貌不驚人的矮子竟是有這般的身手,小聲道:“這一個不名的矮子也是這等厲害!我真是有些枉自尊大了。”風漫天久歷江湖,武林中人物見過不少,心下頓時明瞭一二,暗道:“莫不是他?只聽說他性情古怪,卻是不知,竟然有了這樣的一處出身。雖然此人只是一般人,但到底是帝室中人,我也不好得罪。”郭襄轉頭又打了弟弟一記,卻道:“爹爹的授業恩師江南七怪之中,便有一位矮個子的馬王神韓爺爺。三弟你亂叫人家矮子,爹爹知道了可要不依呢。你該稱他一聲前輩纔是。”郭靖對江南七怪的恩德一生念念不忘,推恩移愛,對任何盲人、矮子均是禮敬有加,平素便如此教訓子女。郭襄對此也不是甚知的,但她出山後,卻是在黃蓉的帶領下,與那柯鎮惡交好,同這老兒學着賭錢,是以對這些過往之事當故事來聽,也知道不少,有人聽,老頭子自也樂得說了,這便是好,陳年往事,郭襄知道得竟然一點也不比當事人少,卻也是一奇。郭破虜暗恨,這個二姐,聲音如此之小,可也聽得?忽聽得呼的一聲響,那大頭矮子又已站在身前,北風夾雪,從破門中直吹進來,火堆中火星亂爆。風漫天怕那矮子出手傷了郭襄姐弟,搶上一步,擋在郭襄與郭破虜的身前。郭襄是持國帝后的妹妹,同時大帝對這個女孩也一樣很關注,風漫天是不知道爲什麼,但自古就有姐妹二人共侍一夫的,南唐大周后小周後就是如此,保不定這位二小姐就是持國帝后預防自己老了,而備下固寵的。帝室之中,什麼事都有可能,是以,他受命保護郭二小姐,要是這位郭二小姐出了事,他可真就萬死不贖其罪了。那矮子大頭一擺,從風漫天腰旁探頭過去,對郭襄道:“小姑娘,你要見胡大俠,便同我去。”郭襄道:“好!叔叔、三弟,咱們一塊去罷。”郭破虜道:“胡大俠有甚麼好見?你也別去。咱們和這位尊駕又是素不相識。”郭襄道:“我去一會兒就回來,你們在這兒等着我罷。”宋五突然站起身來,說道:“姑娘,千萬去不得。這人是……是西山一窟鬼中的……中的人物,你去了……去了凶多吉少。”那矮子咧嘴獰笑,說道:“你知道西山一窟鬼?知道我們不是好人?”左掌突然劈出,打在宋五肩頭。砰的一聲,宋五向後飛出,撞在牆上,登時暈了過去。郭破虜大怒,大聲說道:“尊駕請便罷!我姐姐年幼無知,豈能隨着你黑夜到處亂闖?”轉頭向郭襄厲聲喝道:“胡鬧。不能去!”他雖吃了郭襄許多虧去,可心裡卻是認下這姐姐的,在說打是親,罵是愛,郭襄這般老是欺負他,兩人之間竟也欺負出了姐弟情誼。此刻事緊急之處,郭破虜再也顧不上了,當下決了這等大逆不道之言。這話在往常,那可是打死也說不出來的。郭襄也是驚怒,就在此時,那遊絲般的聲音又送了過來:“西山一窟鬼,十者到其九,大頭鬼,大頭鬼,陰魂不至,累人久候!”這聲音一時似乎遠隔數裡,一時卻又近在咫尺,忽前忽後,忽東忽西,只聽得人人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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