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很平常的日子, 在那個平常的日子裡卻發生了一件不那麼平常的事情。
焊工班和鉚工班位於車間中部的同一側, 因爲沒有大的機械設備, 這塊地盤又被縱向平分, 留出一個過道,四列八排形成一個方陣。 每邊整齊地擺放着兩列工具箱(實際上應叫櫃, 因爲它是高而扁), 一個個塗成軍綠色的鐵櫃像披着盔甲的戰士, 面前的這塊領地就是各人的工作面, 兩個班的工作場地挨着, 苟愛琴在焊工班的第二排第三列, 萬曉陽師徒和她並排, 在第四列, 鉚工班從第五排算起, 文昌德在第六排的第二列, 如果把小過道看作大寫的英文字母“Z”的豎道的話, 文昌德和苟愛琴兩人就各在那背道而馳的兩橫上, 本也相安無事。
這一星期文昌德和苟愛琴都上白班, 萬曉陽上二班, 看到萬曉陽走進了自己的工位, 文昌德對徒弟小馬說: “你先回宿舍, 收拾一下。”
“不用, 反正我今天又不住。”
“叫你收拾你就收拾, 上二班要住的。” 小馬悻悻地走了。
文昌德收拾了工具, 把凳子往小過道上拉了拉, 坐下來翹着二郞腿, 點上一支菸, 慢慢地抽着, 眼睛卻直楞楞地瞅着苟愛琴, 這“Z”字母的豎道本來就不長, 這距離絕對在他目光的射程之內。
苟愛琴低着頭正在幹活, 但這身上卻有了一種暖哄哄的感覺, 在她猛一擡頭, 四目相對的時候, 她的心絃被突然地那麼撥動一下, 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莫名的衝動, 她感到臉上熱辣一片, 她意識到自己有點動心了, 可這是終生大事, 豈能如此感情用事, 她要把這個誘*趕跑, 其實她早就想臊一臊他, 在大庭廣衆中表個態, 也給其他的追求者留條縫。 她放下手中的工具, 氣沖沖地走到他的面前, 鄭重其事地向他宣佈: “你下班別老跟着我, 上班別老盯着我, 你老那麼看着, 我緊張、膩歪、煩, 影響幹活質量, 搞出質量事故你負責?”
“咦? 這話咋說的, 你讓大夥評評理, 你不看我, 怎麼知道我在看你?” 文昌德忽地站起來, 還故意提高嗓門, 可逮住了一個理直氣壯地嗆她一下的機會, 也藉機把這幾天壓在心裡的煩惱發泄一通。當然, 他的根本用意還是吸引眼球, 尤其是萬曉陽的眼球, 因爲他忽然想到, 讓萬曉陽認爲壓根兒就是認錯了人也不失爲一良方。
苟愛琴有些害羞, 低下了頭, 甚至爲剛纔的衝動而後悔: “誰看你, 我不過是憑感覺。”
“有感覺, 是吧, 那太好了,說明我的目光還是很有穿透力的嘛! 都看到你心裡去了。 再說本人才華和智慧兼併, 容貌與體魄並存, 難道不值得你看嗎?” 他的聲調又高了八度。
萬曉陽正彎腰從工具箱裡取東西, 聽到一個聲音爲之一震, 她趕緊擡頭循着聲音望去, 像, 是他, 可聽聽他說的那那是人話, 這是那個達到共產黨員標準的人嗎? 也許真的是我認錯人了, 他是上海人, 對, 問問我師傅。
“幹活, 幹活, 別東張西望。” 師傅倒先大聲地提醒她。 她並沒就此打住, 反倒問: “師傅, 吵架的是哪裡人?”
“是男的還是女的”
“當然是男的, 要是女的她就不關心了。” 冷彩蓮走了過來冷不丁地接上了話。看到冷彩蓮, 建國本能地產生了一種保護意識, 趕緊拉着她到料堆旁, 沒話找話地說: “你看這料下的邊這麼毛糙, 這焊縫的質量怎麼保證?” 於是冷彩蓮抽出幾塊板翻看着。
“哎, 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無恥。” 這邊苟愛琴氣急敗壞, 脖梗子伸得老長, 胸部還一鼓一鼓的。
“怎麼無齒? 我用什麼吃東西, 嘿嘿, 你看, 我的牙齒既白又整齊。” 文昌德也站起來, 把腦袋湊到她臉前, 說着還咧着嘴, 露出一口皓齒。
“看, 看, 蚊子要叮人了。”
“不叮別處, 就叮嘴, 快, 痛快點。” 近處的幾個人圍了上來, 嘻嘻笑笑, 有人起鬨, 有人火上澆油。
文昌德扭頭衝說話人詭秘一笑: “想看, 是吧, 還沒買票呢。”
苟愛琴氣得渾身哆嗦, “你, 你…….”
“我怎麼啦, 倒是我要提醒你, 一個女同志, 說話別那麼武斷, 眼睛長在我身上, 想看什麼就看什麼, 這有什麼可恥的。” 文昌德快速轉過頭, 接着他搖頭晃腦,右手食指還不停地比比劃劃, 說: “再說了, 這眼睛它有時也不聽本人指揮, 不定什麼時候就被那個什麼, 那個什麼, 勾去了嘞, 一盯上了就撒歡兒, 非看夠了才過癮。”
萬曉陽已溜到過道邊, 文昌德看到她正吃驚地睜大眼睛看着自己。她的腦袋像撥郞鼓似的在他和苟愛琴之間搖擺, 他想象着她此刻腦子裡正在打架:像, 太像了, 就是他, 但馬上又會否定: 這是火車上那個絕對達到了共產黨員標準的人嗎? 這麼無理, 簡直就是一個無賴, 也可以說是一個流氓。
苟愛琴恨得咬牙切齒, 她提高了嗓門, 說:“請你放尊重點, 一個大男人, 還有點尊嚴沒有?”
“哈哈, 什麼, 一樽鹽, 還一瓶醋呢? 別那麼文縐縐的, 你有尊嚴, 拿給我看看。”同樣回她一個高八度。
這音響的效果終於驚動了苟愛琴的師傅-徐師傅。
徐師傅是一男性公民, 對女徒弟的這種事本不好說什麼, 此前他靜觀其變, 看到戰事逐步升級, 才動了大駕, 走過來對苟愛琴說:“回去幹活去,上班時間吵吵個啥,他愛看叫他看去, 又掉不了塊肉。”
萬曉陽正想湊過去,可看到苟愛琴往回走,嚇得她趕緊閃身, 退回到自己的工位上。
文昌德趕緊殷勤地遞上一根菸, 徐師傅慢條斯理地送到嘴上銜着, 文昌德劃了一根火柴, 手一抖, 火柴掉地上了, 第二根因爲用力太猛, 劃破了火柴盒上的擦條, 他生氣的將那根倒黴炊子扔掉了, 嘴裡還唸叨:“活見鬼。”
徐師傅接話: “不是見着鬼, 是撞着神了, 讓你神魂顛倒。” 這第三根還算爭氣, 終於讓徐師傅吸上了這根敬菸, 只見他狠狠地吸了一口, 咂巴了一下嘴, 好像要把這根菸所承載的深情厚意統統地吸進肚子裡去, 接着, 他吐出一圈一圈的煙霧, 看着它們在眼前擴散成一個個的雲團, 然後, 他一手拍拍文昌德的肩膀, 好像是漫不經心, 又像是語重心長地說: “老弟呀, 追女人可也不是你這麼個追法? 早把人家給嚇跑了。 XXX教導我們: ‘一要抓緊, 二要注意政策’啊! ”
文昌德討好地點點頭, 說:”噢, 是, 是, 徐師傅高見, 我聽你的, 還請老兄多多幫忙。 ”
徐師傅在轉身離去的時候, 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又回過頭說: “哎, 我說老弟呀, 你以後可別老是在上班時間抓緊啊!”
看到萬曉陽退回去, 文昌德真以爲她是覺着認錯人了, 於是爲自己剛纔的表演而慶幸, 他明白了什麼叫峰迴路轉, 渾身一陣輕鬆, 慢慢地兩手交替着脫下臂上的套袖, 連同工具一起放進了工具箱,把工具箱鎖上, 準備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