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佛祖爲媒

這天, 廠子組織職工到當地一座著名的寺院參觀, 一下車, 一片燦爛耀眼的鎏金塔頂和五彩斑斕的彩繪建築呈現在眼前。 穿着絳紅袈裟, 露出胳膊的僧人來來往往, 把人一下子帶入了一個陌生的世界。 不時有身着藏袍、手持五顏六色的經幡或不停轉運的轉經筒、磕長頭不止的朝聖者, 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自從踏上這朝聖之路, 他們不畏嚴寒酷暑, 不管路途的遙遠, 不在乎時間的長短, 只在乎是不是一直在走着, 他們不是用腿在走, 而是用全身在丈量着土地, 以求神靈的保佑, 讓人在感受到這種生生不息的信仰魅力的同時, 也會產生一絲絲的神秘和畏懼。

走進庭院, 四周有低矮的紅牆, 院內大樹數株, 葉細花白, 清香撲鼻。  善男信女們川流不息, 職工們加入了一步一磕頭、 站起跪下走走停停的朝拜隊伍, 向香菸繚繞的大金殿移動。

走進大金殿, 鐘聲洪亮梆子清脆, 一尊滿腦袋捲毛、垂着兩隻大耳朵、臉蛋豐滿的大佛閤眼含笑半臥在鋪滿鮮花的蓮花寶座上。 神態各異的菩薩簇擁着它, 佛龕上供奉着香爐、 色彩豔麗的酥油花和臘制的水果, 香菸嫋嫋, 殿內煙氣繚繞, 充滿了酥油的氣味, 四周全是壁畫: 那色彩鮮豔、造型優美的蓮花、 碧空中輪狀花蕊的復蓮、 流動的飛雲、旋轉的散花流雲蕩氣, 描述着一個個流傳久遠的故事, 飄舞的長巾、 飄飛的衣袂把美麗的女神帶往那未知的世界。佛龕前和四周忽明忽暗的酥油燈像一雙雙眼睛, 注視着一批批膜拜的僧徒和遊客。 佛祖那慈祥的目光, 微微上揚的嘴角, 似乎在告知着每個人的未來。

朝拜隊伍裡的男女老少誠惶誠恐地依次匍伏在佛祖腳下, 叩頭如搗蒜, 其膜拜之勢:先雙手合十置於頭頂, 經額、鼻、口、心, 再全身伏地, 伏地時雙手、雙腳和頭頂都與大地“親吻”, 真所謂五體投地, 站起來後還要繞着蓮花寶座瞻仰一圈, 有的還捂着鼻子流着淚, 含悲忍痛淚汪汪地依依不捨而去。 個把站住的, 立刻被旁邊值勤的和尚拽走, 以免影響後面的人。 其虔誠讓苟愛琴震撼, 她想起了一句話: 心誠則靈。自己這一向被感情所困, 於是正對佛像, 肅立合掌, 恭恭敬敬向臥佛鞠躬, 跪下叩頭三下, 然後站起來, 深情地凝視, 嘴角歙動, 不知她是在企求佛祖保佑自己呢, 還是懲罰那個負心漢。

當她回過神來, 才發現廠子裡這些心中本無佛、只圖看稀奇的同事們, 早已不見了蹤影, 她頓時感到陰森森的, 於是加快腳步往外趕, 迎面牆上四大金剛撲面而來, 一個個青面獠牙, 或手把刀, 或手持矛, 還有一個執着的長棍上挑着一個骷髏頭, 她剎時背上涼嗖嗖的, 加快了腳步往外衝, 一下子與一個人撞了個滿懷, 她驚呼一聲, 他一聲輕笑, 長臂一伸, 她就勢倒在了他的懷抱裡, 他暖烘烘的胳膊像鐵鑄的圍牆, 把她牢牢地封閉在這圍牆裡, 她感到安全了, 心裡踏實了, 她感覺到他呼吸的迫近, 熱烘烘的氣流衝到脖子上, 癢癢的, 她滿臉通紅, 覺得整個人都融化到了他的懷抱裡。 她一直沒有擡頭, 她要做出是無意、沒看清人而爲之。

他也不說話, 用一隻手從後面輕輕攔着她的腰, 離開人羣遠遠的走着。他的心像鼓一樣咚咚敲着, 自始至終都萬分懼怕, 怕她突然變卦, 從他懷中掙脫, 甚至吐到他的臉上;怕同事突然出現, 怕上帝也可能來攪亂, 但這種焦慮很快就消除了, 她溫順地配合着他, 甚至將一側肩膀靠過來, 頭髮蹭着他的太陽穴, 散發着洗髮水的芳香。

突然間, 一股神秘的感覺涌上心頭, 醞釀的快樂注入到他的體內, 開始時是心靈深處甜美的伸延, 變成了赤熱的刺痛, 此刻是已經達到完全安全、 自信和 可靠的境界。 帶着一種這樣建立起來、 並順利走向終極騷動的甜蜜感, 他覺得要有所作爲, 要不然就有點對不住人了。 他扭頭側目凝望着她, 玫瑰紅的顏面, 沐在金燦燦的塵埃裡, 陽光照在她的脣上, 那嘴脣似乎在顫動, 他真想迎上去。 衝動是魔鬼, 噴薄欲出的慾念硬生生地被他呑了回去。他輕輕吻着她的頭髮, 往下直到她發燒的耳垂。

“怎麼是你?”她擡頭很快地看他一眼, 終於開了口。

“除了我, 在這兒還有誰會時時把你掛在心上。我走着走着, 發現你不見了, 就拐回來了。” 他收回了手, 進一步的企圖也嘎然而止, 全副精力進入對話程序。

“你不是說不值嗎?”

“值不值只有我個人知道。”

“可是人家也想知道嘛!” 她側轉身, 揚起頭撒嬌般地看着他的眼睛說, 這麼多天的企盼隨着這個嗲嗲的“嘛!”字流淌了出來。

“如果付出沒有回報, 當然不值, 如果像現在這樣, 那就值了。” 他避開她的目光, 現在他佯裝只想守, 不想攻。

“你不是想回上海嗎?”

“是啊, 原來這裡沒有什麼值得我留戀的, 而我一回去就感受到了別人的歧視, 那一年, 我過年回家, 車到金陵車站, 還沒出站就被帶到候車室的一角, 原來是車站剛纔發生了搶劫, 幾趟車差不多同時到達, 可車站的公安只把從古海上車的人全扣下了, 大冷天, 就被那麼不明不白地關了大半天, 從那時起, 我就發誓一定要調回去。” 他這段不經意的表白讓她感到了地域差別在人身價值上的附加值, 無形中使他升值不少。

“你要調回去, 不得先在上海找對像, ”

“是啊, 是這麼想來着。”

“怎麼, 不好找?”她大方地看了他一眼, 有了一種沾沾自喜、幸災樂禍的欣慰。

“是不好找, 可也不是找不着, 我家有一棟大房子, 就我父親一人住着, 父親已經70多歲了, 在上海, 找間房子可比找個老婆難多了。” 在不經意間, 他又露了富。

“在XX時期沒被沒收?” 她驚愕地睜大了眼。

“沒有, 我父親是紅色資本家, 嚴格地講, 應該叫資方代理, 解放前夕, 大老闆跑到香港去了, 把廠子委託給我父親全權管理, 這是一家制藥廠, 我父親賣藥給解放軍, 解放後, 市裡的民主人士座談會、工商聯聯誼會什麼的也請他去坐坐。” 就這麼順水推舟般, 他的政治色彩進行了黑、紅轉換, 不過頂多也就算個粉紅色。

“既然如此, 那你還找我幹什麼?”她甩脫了他的臂彎,快走幾步, 與他拉開了距離。

“這不, ”他來了一個大喘氣說:“值嘛!” 他追上她。

“可是你還沒問我, 我找你值不值?” 在心裡有譜以後, 她轉守爲攻。

“這還用問嗎?” 沒想到他比她似乎還有譜, 這深深地刺傷了她的自尊心, 於是報復性地說:“如果我說……”但又怕失去什麼似的看着他, 小心地低聲說:“不呢。”

如果還不明白什麼叫口是心非, 那這人真是可以下地獄去了, 文昌德當然不在下地獄之列, 他胸有成竹地看着她的眼睛說:“你會說嗎?”

“怎麼說呢, 如果按照我當初定的條件, 你肯定不適合, 比如政治條件, 比如你的工作, 都不是我所希望的。”

這個回答顯然不是文昌德所希望的, 他情緒激動地說:“你不是上海人, 你也不在上海, 可是我喜歡你, 這就夠了, 它可以改變我這麼多年埋在心裡根深蒂固的觀念, 沒有理由, 沒有什麼尺度可以衡量它到底值不值。 我覺得很簡單, 因爲喜歡, 所以喜歡, 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 正如人活着就沒有理由, 你能問:‘我爲什麼活着嗎?’”

這番話把苟愛琴說糊塗了, 她突然覺得: 能夠有人照顧我, 謙讓我, 能夠呵護我, 時時想着我, 像現在這樣, 就是幸福了, 她的心裡多了一份憧憬。

說話間就走到了寺院的大門口, 遮天蔽日的菩提樹將豐滿的影子投在院外的護牆上, 午後陽光的映射像一個光閃耀人的寶石, 濺出無數的火花在公路不遠處停着的一輛大客車身上振顫, 像是在發出打道回府的集合令, 同事們紛紛向它靠攏, 目光卻不約而同地向他倆聚焦, 他的虛榮得到了某種刺激的快感, 心裡升騰起一種朦朧的溫柔和甜蜜, 他期盼這條路無限的長。

在回來的汽車上, 他們倆坐在了一起, 她靠窗坐着, 他挨着她坐, 他機智地引導着車內的輿論, 他談笑風生, 吸引着全車人的目光, 說:“話說今年五月初五的一個下午, 處長帶着5個部下出去辦事, 到一個餐館用餐, 落座後, 處長說: “茶。” 一個高個女服務員用她那纖細的手指從處長開始, 他伸出了右手的食指比劃着: “1、2、3、4、5”地數着, 處長挺窩火: 怎麼碰上這麼個傻丫頭, 於是用生氣地語調大聲說: “倒茶!”, 姑娘先是一愣, 後立刻轉身, 又用她那纖細的手指從最後這位開始: “5、4、3、2、1”, 大夥樂了, 車廂裡笑聲一片, 他越發地神采飛揚, 問: “你們猜怎麼着?”

“處長髮火了唄。”

“是啊, 叫誰能不發火。” 大夥七嘴八舌。

文昌德環視一週, 似乎想看看還有那些人沒向他施注目禮, 然後他乾咳一聲, 不緊不慢地繼續他的講演: “對了, 處長髮火了, 他生氣地說:‘你數什麼數?’

‘我屬豬。’姑娘從容面對。

處長簡直是火冒三丈, 他站起來, 甚至揮着拳頭:‘你, 你......’  這時餐館經理走了過來說:‘你別發火, 她是屬豬。’”

如此這般, 逗得大家開懷大笑, 就在這嘻笑聲中, 在大夥的目光追逐中, 確認了他的追妻戰役初戰告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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