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微芒
文/沐清雨
慄則凜先前就和應北裕提過, 10至13號塔架間的纜車是救援難點,他原計劃最後由星火負責營救這區間受困的遊客。沒想到臨近12號塔架的117號纜車中有孩子,還突然發病。
慄則凜作爲星火的隊長, 是有醫學常識的, 發生高燒驚厥時往往沒有前兆, 而在高燒驚厥期間, 孩子的身體可能會變得僵硬或癱軟, 抽搐,以及呼吸困難。若遷延不治,會影響腦部組織發育, 導致智力下降。
鑑於此,救援計劃必須提前。
慄則凜呼叫應北裕, 兩人分頭往指揮部趕。
救援從來都不是一個人的英雄主義, 而是需要團隊配合。他與應北裕的默契, 是多年來共同執行任務培養出來的,是彼此可以放心交付後背的人。
最危險的營救, 終究還是要落到他身上。別漾考量着自己能做些什麼。
慄則凜結束和應北裕的通話,發現她沒跟上來,他回身,就見落在後面的女人低頭垂眸,神色凝肅。
從初見至今, 哪怕受困於沙漠, 都不見她有絲毫的落魄狼狽, 而她本身人漂亮, 衣品還好, 身材骨感,氣質高級, 通身精緻時尚。別說男人見了會喜歡,連女人都忍不住多看兩眼。
然而,無論她有多美,他們之間屬於何種關係,統統比不上這一刻,她爲他擔的心。
慄則凜胸臆間暖意翻涌,他折返回來,牽住她的手。
別漾擡眸,一眼望進那雙裝滿了她的眼睛裡,看到他明目張膽的情意,款款深情。
心這個東西很複雜,給對了人是無價,給錯了就很廉價。在與慄則凜對視的這一刻,別漾忽然覺得,這個男人,有讓她心甘情願愛的能力。
她目光移到被他握住的手上。
他們抱過吻過,卻還是第一次這樣牽手。
莫名繾綣。
別漾手上一動,與他十指緊扣。
就這樣牽着手快步往指揮部走,一路上,誰都沒說一句話。
指揮部裡,林隊長和幾位支隊幹部正在商量救援方案,慄則凜和應北裕前後腳到,加入討論中。
由於117號纜車距地面的高度接近百米,救生緩降器與救生軟梯等都不適宜用。急需營救的又是個三歲的孩子,她人小體重輕,使用三角救援帶和擔架,有脫落下墜的風險。此時還在下雪,風漸大,且風向不定,整個小峰山霧氣朦朧,視線不佳,調動直升機的話,環境方面的風險評估通不過。
商量來商量去,都沒有一個萬無一失的方案。
慄則凜知道林隊長在擔心什麼,他主動提出:“還是我通過攀爬塔架橫渡過去,把孩子抱過來,再從塔架下來。”
換作平時,憑他的體力和能力,帶一個孩子橫渡不是難事。問題是,現在外面風雪交加,在這樣極端的條件下,攀爬塔架的難度都上升了一個級別,再遇上風向變化,他喪失平衡發生墜落,人被懸掛在半空中,且不說造成懸吊創傷,後續的救援工作要如何開展?
林隊長反對,他說:“再想想,肯定還有其它辦法。”之後命令副隊長:“打電話問氣象局,天氣什麼時候能好轉,申請直升機待命。”
慄則凜堅持:“孩子等不了。越拖延,營救難度越大。”
應北裕贊同慄則凜的方案,但他說:“你腰上有傷,作業必然受限,我去。”
林隊長知道慄則凜帶傷而來,更不同意了。
“正因爲這點傷,先前的救援工作大家照顧我沒讓我參與,相比之下,你體力消耗太大。”見應北裕還要說什麼,慄則凜不容反駁道:“我是隊長,我去。”
應北裕回頭看別漾,是讓別漾勸慄則凜的意思。
別漾站在距離門口最近的辦公桌旁,看着正在充電的無人機,沒說話。
她不能勸,也不會勸。
在別的事情上,例如他們是走流程還是在一起,慄則凜會徵求並尊重她的意見。救援方面,他不會聽她的。那是他視爲信仰的事業,別漾不會干涉。
氣象局傳來消息,四個小時後天氣會有所好轉。
且不說受困的成人會怎樣,病着的孩子等不了這麼久。而且天一黑,救援條件會比現在更差。
景區方面也彙報,檢修後的索道嘗試運行失敗,觀光纜車仍然無法正常工作。
林隊長又想到用舉高直臂消防車,可那隻能舉高五十四米,還不夠。尤其117號纜車所處的位置,下方雖是平地,從景區大門到那裡,卻是要翻山越嶺的。
所有的方案全被否定,只剩慄則凜提出的最原始的人工救援了。
他對林隊長說:“別再浪費時間了。”
林隊長作爲總指揮,必須要有個決策,可風險太大,他實在沒辦法讓有傷的慄則凜去一線。他們作爲消防員,至少還有工資有待遇,救火救人都是職責所在。
星火都是志願者。不僅是義務救助,所有正式隊員入隊時,都會簽署承諾書,自願承擔執行組織使命時所面臨的任何風險和困難。即便犧牲,都不會要求組織賠償。
這樣一羣人,林隊長不能讓他們赴險。
他最後提出:“我們的人上。”
慄則凜因他的凝重笑了,他邊讓應北裕做準備,邊說:“我不是質疑消防兄弟的能力,若現在面臨的是一場大火,你讓我上,我都不上。星火的每一個人,包括我自己,面對救援或保障任務時,都是根據自身能力報名,不會逞強。”
“我早上還在課堂上給兄弟們講高空救援的程序,要領,分析案例,他們的經驗如果比我豐富,你會讓他們浪費那個時間聽我講這些?”慄則凜一錘定音:“專業有專攻,誰擅長誰上,別再爭辯了。”
沒其它選擇了,慄則凜負責營救,應北裕與大哈做他的安全員。林隊長把能想到的,以及現場可以提供的一切保護措施全部安排上,以防萬一。
別漾看着慄則凜在應北裕的協助下往身上繫繩索,聽他分析稍後可能遭遇的特情,以及應對的辦法,她在心裡說服自己,要相信他,相信星火。
雪依舊在紛紛揚揚地下,風吹得無人機幾乎飛不起來。
跟着應北裕趕過來的向善眯眼問:“還飛嗎,上面的情況慄隊長都知道的。”
別漾不聽,她費力地操縱着無人機,想要藉此看清楚慄則凜,更想把他豁出命去的一次救援拍攝下來。
向善見她這樣,也把無人機飛了起來。
點對點,一對一的高空救援啓動。
由於塔架上落了雪,框架溼滑,爲避免腳滑之下跌落,慄則凜明顯放慢了速度。
其實有安全防護,只要繩索不斷,跌落不至於摔死。只是,跌完之後就要重爬,既浪費了時間,還耗費了體力,萬一再磕碰到哪裡傷上加傷,就真的無法完成任務了。出於對自己,對急需被營救的小遊客負責,慄則凜選擇穩步向上。
應北裕與大哈緊隨其後。
慄則凜先一步到達塔架頂部,在他們就位後,開始橫渡向117號纜車。
風阻太大,慄則凜側着臉都有些睜不開眼,同樣的距離,他橫渡的速度比以往訓練至少慢了一倍不止。
應北裕和大哈分站在塔架兩個前後不同的位置,充點安全描點,根據慄則凜的行進速度,以及離開塔架的距離,適當地放長安全繩。
慄則凜身上是有主繩和輔繩的,這條安全繩是他們根據現下特殊的情況,臨時增加的第二重保護,爲的是防止慄則凜身上的安全措施同時失效,發生下墜,他們能及時拉住。
慄則凜終於靠近了纜車,他身體懸在百米高空中,整理繩索分別置於身體兩側,操作止墜器及胸升,完成上升作業,一手攀住轎廂左側,一手敲廂門。
纜車內是一家三口,妻子抱着孩子,丈夫從裡面開門。結果不知是索道出故障令轎廂變形,還是長時間未執行開關門程序出現異常,門竟然打不開了。
裡面的丈夫就生氣了,他忽略了外面還懸停着救援人員,情急之下一腳踹了過去。
門沒開不說,懸空的纜車在他和風的雙重作用下左右晃動起來。
外面的慄則凜不妨他突然動作,身體避無可避地被轎廂撞到。
應北裕眼看着慄則凜的身體被轎廂撞得差點飛出去,邊扣緊安全繩邊高聲喊:“你他媽別亂動?!”
大哈也紅了眼,罵了句:“草!”
慄則凜努力了足有一分鐘,纔回歸先前的姿態,他緩了緩,對繞在旁邊飛的無人機晃了下手,示意沒事。
向善都要哭了,她看向別漾:“漾姐……”
別漾咬着下脣,一瞬不瞬着盯着手機上的航拍畫面,眼眶發熱。
纜車內的丈夫才意識到自己的行爲過激了,他站在轎廂裡,不知所措。
慄則凜以手勢示意他帶着妻女後退,轉身。
丈夫見他掏出安全捶明白了,拉着妻子站到距門窗最遠的位置,背過身去。
慄則凜用安全捶敲擊玻璃的四角及邊緣。
當纜車的透明玻璃被敲碎一角,丈夫奔過來從裡面接過錘子,手伸到外面,向內清理玻璃,擴大空間。
玻璃一碎,冷空氣吹進轎廂,妻子就要脫外套把女兒包住。
那樣孩子確實暖和了,卻不利於慄則凜帶她橫渡。
他在外面喊:“別穿,容易脫落。”
不知是風的呼嘯聲掩蓋了慄則凜的忠告,還是女人根本不信,她衣服已經脫下來了。
慄則凜單手推丈夫,高聲解釋:“衣服太大,包裹不嚴,孩子容易掉出去,更危險。”他說着指指自己懷裡,“把孩子給我,我先抱她過去,稍後再來帶你們,醫生在下面。”
丈夫還算聽勸,就去阻止妻子。
被困高空好幾個小時,又冷又餓,孩子又突然病了,妻子不管不顧地非要給女兒穿上她的衣服不可。
丈夫心疼妻女,無耐之下把自己的羽絨服脫了下來,讓妻子把自己的衣服穿回去,用他的衣服包女兒。
慄則凜體諒他們做父母的心,不忍再阻止,便把身上唯一備用的繩索甩進轎廂:“在衣服外系一下,繫緊。”
等丈夫把繩索在女兒身上繫好,就要把孩子通過沒了玻璃的窗子遞給外面的慄則凜。
老天突然變臉似的,瞬間狂風呼嘯,卷着雪花,像一條雪龍,在半空中狂舞。
慄則凜預感到不好,在感覺到轎廂晃動的那一秒,喊:“後退!”
來不及了。
丈夫懷裡的孩子因纜車的突然搖晃已脫手,甩向外面。
向善在航拍畫面中看到這一幕,失控尖叫。
慄則凜的反應幾乎是本能的,在預判到孩子被拋出轎廂時,他的人朝孩子撲過去,手上已經操作主繩系統下放到最大長度,同時朝應北裕喊:“放!”
他整套動作和整個人向地面紮下去的速度太快,以至於監控畫面中,沒有人看清他手上的動作。他們肉眼可見的是,幾乎是孩子被拋出轎廂的那一瞬,慄則凜飛撲着,從半空向地面墜落。
一秒的怔忡,別漾已經看不到慄則凜的身影,她迅速操作遙控,將剛被那陣風颳得幾乎墜機的無人機穩住,向地面急馳而去。當捕捉到被包裹得像球一樣的孩子時,別漾唯一能做的是,手上用力一按,遙控操縱着無人機飛到孩子身下。
機翼高速旋轉之下,瞬間掛住了孩子身上的繩索。
相比成人,孩子並沒有多重,壓到無人機上,就是千斤。重壓之下,無人機失去動力,託着孩子向地面落下去。
同樣是下墜,有了無人機這一擋,速度就不一樣了。
一秒之差,就是生機。
慄則凜終於有了機會。在距離地面不足三米的位置,他的手勾住了孩子身上的繩索。可這麼近的距離,接地只是零點幾秒的事情,他先前爲了接孩子放到最長的主繩,根本收不住。
慄則凜手上用力一提,把孩子連同被卷着機翼無法甩脫的無人機一起撈到懷裡,準備背向落地。卻在沒完成轉身的剎那,感覺五臟六腹都被勒了下。與此同時,身體乍然停住。
慄則凜擡頭向上看。
是追隨他從塔架上墜下來的應北裕拉住了他下墜前喊着放長的那道保護繩。
慄則凜狠閉了閉眼。
當別漾衝過來時,就看見十幾個消防戰士以張手接人的姿態撲在雪地裡,他們上方几米的位置,倒懸着抱着孩子的慄則凜,和用手臂纏住他保護繩的應北裕,再往上,是用腳蹬住塔架框架,將繩索纏在身上,死拽着不放的大哈。
別漾作爲攝影師,拍過這世間無數的人物和風景,唯有這一幕令她震撼。
漫天風雪中,爲營救一個小生命,無數人將自己的命置之度外。
如果這些人是星星,那匯聚在一起便成了萬丈陽光,足以散盡陰霾,照亮整個世界。
人間值得。
別漾用手機拍下這個瞬間,她希望,被救的女孩,能記住這一張張爲她拼過命的臉。
風漸漸安靜下來,四周寂靜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