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微芒
文/沐清雨
別漾從拍攝地趕回南城時已是深夜十一點。
最近一段時間除非是有救援任務或是星火集中的訓練, 慄則凜基本都是跟着她的作息走,別漾心疼男朋友,出差走的那天就把車開到了機場, 打算回來時給他個驚喜。
她出了航站樓, 到停車場提了車, 從機場高速下來進入市區, 正準備往慄則凜的公寓開, 陸鑑之打來電話。
這麼晚了,要不是有重要的事,他不可能打電話。
別漾心裡咯噔一下, 以爲是別東羣有事,她接通後先問:“我爸怎麼了?”
卻不是別東羣, 是陸司畫。
她被確診爲脊髓星形細胞瘤, 是一種起源於脊髓, 沿着脊髓不斷生長的浸潤性髓內腫瘤。這種腫瘤起病比較隱匿,生長較爲緩慢, 大部分患者長時間沒有明顯的變化。
別漾不懂醫,她連聽都沒聽說過這種病,愣了好半天才不確定的問:“她得了……癌症?”
是,陸司畫得了癌症。
這狗血的現實,讓陸鑑之不知該拿怎樣的情緒面對, 甚至是盛玉濤離開後, 他都不確定, 要不要告訴別東羣。
那個對他亦父亦兄的男人, 爲他的姐姐蹉跎了半輩子, 卻要在釋然後再走回原路嗎?
長久的沉默過後,別漾又問:“多久了?”
陸鑑之語氣艱澀:“……十七年!”
陸司畫在十七年前的一次體檢中偶然發現疑似患病, 經再查後確診。
這個時間遠比在微博上看到陸司畫和盛玉濤在一起十年更讓別漾震驚,她下意識就踩了剎車。
由於是深夜,街道上車很少,她車速原本就快,突然剎車,在走神之下沒有任何防備,身體受慣性影響向前衝過去。所幸有安全帶護着,她身體前傾的幅度有限,左手卻因耳機掉了,條件反射去接,瞬間杵到方向盤上。
急剎車的聲音與不小心之下按響的喇叭聲同時響起,伴着別漾的悶哼。
陸鑑之本以爲她出差了應該在酒店,聞聲才意識到不對:“小漾你在哪兒,怎麼了?”
別漾沒聽見,她緩了片刻,單手解開安全帶,彎腰去撿耳機。
左臂突來的疼痛讓她控制不住地嘶了聲。
……
半小時後,陸鑑之趕到醫院時,別漾已經處理好了傷,坐在急診大廳的椅子上。
再後悔這麼晚打電話給她已經來不及。
他跑過去,把外套披在外甥女身上:“怎麼樣?”
別漾語氣平靜:“就是脫臼,寸勁了。”
她一個女孩子,被挫到脫臼得有多疼?
陸鑑之小心翼翼地握着她胳膊:“現在還有痛感嗎?傷沒傷到別處?”
別漾甩了甩手:“沒事,單手都把車開過來了。”
陸鑑之心有餘悸,他握着別漾的手坐在旁邊,雙肘搭在腿上,垂頭的樣子顯得整個人有些萎靡。
羣星的陸總何嘗有過如此失意頹唐的模樣?
別漾以肩膀撞了下他,像是在安慰小舅,她真的沒事。
她人就在自己身邊,陸鑑之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他恢復了理智:“慄則凜不知道你回來?”
別漾點頭:“我最近太忙,搞得他都跟着加班,我不想他像個司機似的天天接送我,沒告訴他我回來了。”
他們倆啊,一約會就出狀態,送驚喜也是。
去年她在《滿都海》劇組,他事先沒告訴她要去,結果一去就受了腰傷。這次換成她了,本來是想半夜上門給慄則凜個驚喜,卻搞到醫院來了。
陸鑑之鬆開她的手:“我送你過去。”
別漾坐着沒動,她靠着椅背,閉着眼微仰頭:“不去了,還打擾他休息。”
她是沒了見男朋友的心情。
陸鑑之說:“你要學着依賴他。”
“我心裡還是依賴他的。”像是剛剛出事,別漾第一反應就是給慄則凜打電話,轉念想到他拉練期間別東羣生病,他完成救援後連夜趕回來時疲憊的臉,忍住了:“星火的工作羣一響,他下意識起身的樣子,我每次想起來,都怪難受的。太多人依賴他了,求助人,星火的隊員,志願者。他承擔的夠多了,我能不給他添麻煩,就不添吧。”
對於外人而言,像是夏非,她是任性不饒人的別家長公主。只有別東羣和陸鑑之知道,她有多獨立懂事。因爲沒有媽媽,她還早熟。
小時候學校有同學欺負她,她非但不哭,還會罵回去,或是打回去,有時候老師不明所以,要請家長,她還會反駁,說同學罵她是沒有媽媽的野孩子,她會當場問同學:“我沒有媽媽怎麼了?你有媽媽還欺負人,你媽媽是怎麼教你的?”
然後又質問老師:“我沒有媽媽,我是怎麼來的?就算我是我爸撿來的,我被同學欺負了,他也只會幫我。您還要請他來嗎?”
那時候她纔多大?身上就長了刺。
她很少讓別東羣和陸鑑之操心,尤其是上了大學之後,她習慣了遇事自己處理。上次被夏非擺了一道,她能向小舅求助,算是破例。可最終別漾並沒有讓小舅插手,全是自己解決。
事後她和陸鑑之說:“你和我爸的關係都是大關係,一旦動用了,欠下的是大人情,不好還。我能動用小關係解決,就不用你們的大關係。”
此次黎庶的事情同樣如此。陸鑑之猜到她和孟靜會想讓黎庶替代賀霄,未免別漾接觸黎庶令慄則凜誤會,他還特意問:“用不用我出面?”
別漾拒絕了,她說:“我能搞定。”
陸鑑之當時提醒她:“你只要和黎庶見面,就有被拍的可能。你那個慄則凜啊,吃起醋來連我都不放過,你注意點。”
他們鬧過一次緋聞,黎庶的粉絲可是在蹲偶像和女總裁的愛情實捶。真拍到兩人私下有接觸,肯定又要上熱搜。
別漾都想到了,她說:“我不找他,我等他經紀人來找我。”
就是這樣一個懂事的女孩子,誰能想到,她沒嘗過被母親疼愛的滋味。
她有理由恨陸司畫,可斷決關係的狠話說了,恨意也深植在了心,偏偏讓他們知道,陸司畫病了。
這世間有很多道理,像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這些道理的背後受了傷害的人,又和誰去訴說委屈?
陸鑑之終於還是說:“他們沒有結婚。”
盛玉濤喜歡陸司畫是他自己承認的事實。只可惜,十年前他們認識的時候,陸司畫早已知道自己病了,她連想復婚的丈夫都放棄了,怎麼可能再去接受另一份感情?盛玉濤便退回到了朋友的位置,在事業上給予她扶持。
剛剛來醫院的路上,別漾想到了,她自嘲地笑了聲:“之前還覺得這屆網友不行,連他們的結婚登記記錄都扒不出來。”
她在心裡算了算:“我八歲那年,她是因爲查出來自己病了,才決定不和我爸復婚了?”
這確實是原因之一。除此之外,那一年,事業原本沒有明顯起色的陸司畫忽然火了一部劇,獲得了第一個影后獎。
她便有了更大的野心。
原定的手術就被她取消了。因爲那種腫瘤術後復發的機率極高,她要一次次的接受手術,直到癱瘓在牀上,大小便不能自理。在陸司畫看來,那麼痛苦又沒有尊嚴的活着,不如以有限的生命,去攀事業的高峰。
令陸司畫沒有想到的是,這條抗癌之路,她能走這麼久。就在她以爲腫瘤可能消失了的時候,她開始出現頭痛、嘔吐、雙腿發麻等症狀。
拍一部關於母親的電影,留給女兒,成爲了她唯一的心願。
《平凡的母親》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
不息影不行了,她必須去國外接受手術。卻聽說顏清主演,別漾做劇照師的電視劇《滿都海》的導演有意讓她出演大夫人一角。於是,她延後了出國的時間,和慄蕭裡說,再拍一部電視劇。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和別漾同組,她心情好了,那段時間,腫瘤沒怎麼折騰她,她的狀態前所未有的好。
本想以移民之由悄悄地走,沒想到葉喬誤會了她與盛玉濤的關係,認爲她爲了演藝事業不肯給盛玉濤名分,爆料說他們隱婚,近而造成了和別漾,和陸鑑之關係的決裂。
而陸司畫現在,連坐着,都是困難的。
所以那天,別漾去盛玉濤別墅找她時,她一直坐在沙發上,沒有動。
盛玉濤對陸鑑之說:“我本沒有立場說什麼,我也答應了她守口如瓶。可作爲她的老朋友,就這樣看着她帶着被誤解走,總覺得太遺憾。她是有錯,可她到底是你姐姐,她的手術單,你要讓她自己籤嗎?”
盛玉濤這樣說,其實有道德繃架的成分在裡面。可這世上的事,又有多少能脫離得了道德的捆綁?他又何嘗不是那個被束縛的人?
此前所做的所有心理建設,在那一刻功虧於潰。
陸鑑之雙手撐着桌面,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此刻,別漾把頭靠在陸鑑之肩膀上,帶些迷茫地說:“你說,是她絕情地再嫁,移民國外,有個幸福的晚年生活好呢,還是現在這樣更好?”
如果可以選,陸鑑之還是希望是前者。
他攬住別漾的肩膀,沉默。
當晚,別漾和陸鑑之回到家裡時,別東羣已經休息了。他被院子裡的引擎聲吵醒,披着衣服來到客廳。
別漾和陸鑑之打了一路的腹稿,在見到別東羣時,又無從啓口。
三個人坐在客廳裡,誰都不說話。
管家給他們倒了水,悄悄退回了自己的房間。
不知過了多久,別東羣打破了沉默:“說吧,我都能接受。”
盛玉濤下午去見了陸鑑之,現在他和別漾又在大半夜的回來,必然是與陸司畫有關。
“我姐她……”陸鑑之還是覺得陸司畫的事由別漾來說有些殘忍,他以弟弟和舅舅的雙重身份,把事情告訴了別東羣。
既然陸司畫沒有再婚,在他心裡,他們四個人,還是一家人。
別東羣聽完,一直沒說話。他就那樣安靜地坐着,像是十七年前,陸司畫反悔說不復婚時,他在同樣的位置坐到凌晨一樣。
別漾擔心地喚了聲:“爸。”
別東羣長舒了口氣,終於開口:“我就知道,不該一點原因沒有。但我真的沒往這方面想。”話至此,他不知是在問陸鑑之和別漾,還是自問:“她放棄了健康,放棄了家庭,不知道現在是不是會覺得有些遺憾。”
那晚的最後,別東羣·交代陸鑑之:“你把手上的工作安排一下,陪她去手術吧。”
別漾的心情很複雜,她能在氣憤之下說出當陸司畫去世了的話,可當得知陸司畫病到可能下不了手術檯的時候,她又不希望她死。
可以此生不認不見,卻不願面對死別。
整夜未眠。
隨後幾天,別漾白天照常工作,像是要藉由忙碌忽略或是忘掉什麼,晚上則住在家裡,以防別東羣的身體出現異樣。期間,陸鑑之來過一次。別漾知道,陸司畫自己已經把手術事宜都安排好了,下週就要出國。
其實她早該走的,只是那天女兒和弟弟都與她決裂,她受到打擊,病情反覆住了院,才延誤至今。
隨着陸鑑之和陸司畫出國時間的臨近,別東羣敏感地發現,女兒有些焦慮。
他在一天晚上,別漾加班回來後說:“世界上有很多條條框框,關於人性的,關於道德的,我們只是普通人,不用做到格格都入。”
別東羣握住女兒的手:“這個時候,你小舅應該陪着她,因爲他們都姓陸,他們的父母在天上看着呢,姐姐生了大病,做弟弟的,不能丟下她不管。”
“這二十多年,我不是沒有怨過她狠心,但我確實不恨她。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力。而她雖然離開了,卻給我留下了你。每每看到你,我都感激她。”
但別漾從未在陸司畫那裡得到任何,任何一絲的愛。
所以,無論是別東羣,還是陸鑑之,都不會要求她原諒陸司畫,哪怕陸司畫病了。
患癌不能成爲不認女兒的理由。如果她是一個稱職的母親,如果她不是太自私自我,不該用有限的生命去愛女兒嗎?
卻又不能說:“你別原諒。”
她們終究是母女,如果能在陸司畫走到生命盡頭時和解,是不是遺憾能少一點?
左右爲難。
別東羣只能告訴女兒:“小漾,你隨心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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慄則凜知道別漾出差回來了,直接來了工作室,恰好趕上主演和幕後主創在開圍讀會。他站在會議室外,透過玻璃看着別漾指着劇本的某一處,側頭在和黎庶說什麼。後者微擰着眉,頻頻點頭,之後不經意擡頭,與他視線對上。
黎庶頷首,隨即提醒別漾。
別漾與大家交代一聲,從會議室裡出來。
慄則凜轉身下樓,在陸巡駕駛室一側站住。
別漾跟過來。
慄則凜明顯是帶着情緒而來,語氣不太好:“你出差回來了怎麼不告訴我?要不是老應和向善通電話,我還以爲你在組裡。”
別漾出差那天是和孟靜一起走的,她們是臨時敲定的行程,沒讓他送機。
別漾知道他生氣了,幾乎衝口而出,那晚是準備給他驚喜的,不料出了意外,自己折騰到醫院去了。她想和他說,胳膊脫臼好疼,她單手開車去醫院的路上,特別想哭。她還想問問他,關於陸司畫,她是不是真的可以隨心?
可樓上會議室裡還有一羣人在等着她圍讀劇本,爲接下來的拍攝階段做最後的準備。別漾不方便在這個時候長篇大論地和他講私事,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輕輕晃了晃,“對不起啊,我晚上回家和你說行嗎?”
她難得示弱,慄則凜氣消了大半:“我知道這段時間你忙,顧不上我,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他只是從別人嘴裡聽聞她從拍攝地回來幾天了,心裡不太舒服。
轉念又想到她應該是不希望自己跟着她加班纔沒說,慄則凜咬了咬腮:“算了,你去開會吧。”他說着抽回手,回身開車門坐上去。
別漾不妨他說走就走,等反應過來,上前兩步去拉他。
慄則凜上車後習慣性帶車門,別漾這樣一動作,險些被車門夾住手,幸虧他反應足夠快,眼角餘光瞥向她伸手過來,反手撐了下車門。
慄則凜再次下車,情急之下語氣更差了:“你幹什麼?不知道這樣很危險嗎?手不要了?”責備的同時抓住別漾的手查看,然後就看見穿着半袖的她,小臂處有塊淤青。確切地說,已經有些泛紫,一看就是傷了幾天,見好的狀態。
慄則凜目光沉下來:“怎麼弄的?”
自然是那晚急剎之下造成的。
別漾沒說話。
慄則凜擡起她下巴,讓她看着自己,沉聲:“再問一遍,怎麼弄的?”
別漾才說:“剎車剎急了。”
“還有別處受傷了嗎?”慄則凜拿眼睛把她從頭到腳檢查了一遍,確定她安然無恙,微惱:“這都不跟我說?!別漾,我還是不是你男朋友?”
他帶着火氣走了,來去不到五分鐘。
別漾在樓下站了片刻,上樓繼續會議。
下午,慄則凜發來信息:【今晚還加班嗎?】
別漾根據現有的進度算了下時間:【得加,儘量十點前結束。】後天她和孟靜要進陳導的電影劇組,在此之前,需要和黎庶把劇本讀完。
想到他不知費了多大力氣才壓下火氣給自己發信息,別漾主動問:【來接我嗎?】
隔了片刻,那邊回覆:【接。】隨後又發過來一條:【大校從臨水回來了,晚上我們一起吃飯,要是時間早的話,去會所打會兒牌。你那邊完事給我信息。】
他是在告訴她,他有安排,讓她忙自己的,不用急。
後續的劇本圍讀卻異常順利,六點多時就完成了計劃。恰好孟靜從拍攝地回來了,她知道大家最近加班辛苦了,安排了豐盛的晚餐不說,還提議大家在開機前放鬆一下。
別漾本不打算參與後續的娛樂活動,想着難得早收工一天,去接慄則凜。她還欠他一個解釋,那位心裡不知怎麼壓着火氣在等着她。
卻在晚飯時收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信息,內容是航班號及起飛時間。
是一趟隔天凌晨的國際航班。
別漾猜到發信息的人是盛玉濤,那位是希望她去送機。
她打電話問陸鑑之:“出國的時間提前了?”她明明記得,原定他們是三天後出發。
陸鑑之才告訴她,給陸司畫主刀的著名的神經外科醫生的行程有變,手術要提前。
別漾心裡一慌。
陸鑑之沉吟片刻,說:“你忙你的,有我呢。”
別漾沒說什麼,通話結束,她忽然很想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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慄則凜那邊的飯局結束後,邵儉修張羅去夜遇捧漾姐的場。
夜遇距離別漾的工作室更近,難得肖子校也在,慄則凜就去了,本想在包間打會牌,和肖子校閒扯幾句,就去接女朋友下班。結果邵儉修說每次都在樓上包間沒新意,心血來潮定了主場的卡臺位置,他才進場,就看到本該在工作室加班的女朋友,正在和孟靜碰杯。
這就是她說的儘量十點前結束?
慄則凜的火氣一下子竄到腦門,他剋制着直接過去的衝動,邊隨邵儉修他們往卡座位置去,邊搭了眼表,九點一刻。
他就看看,她什麼時候給自己發信息。
直到十點,慄則凜看着別漾喝了一杯又一杯,隨着曲子的節奏,和同伴一起朝DJ臺打口哨,一眼手機都沒看。
他終於忍不住了,壓着脾氣發消息:【忙完了?】
他看見她在孟靜的提示下拿起手機,隨後收到回覆:【還沒。】
他眼睛盯住她背影:【去接你?】心裡想着,再給她一次機會。
她似乎是有些不耐煩,回過來一條:【說了加班!】
慄則凜就火了:【那你也先來對面卡座跟我碰一杯!】
別漾才意識到不對,她轉頭。
不遠處的男人雙手撐在胯上,目光如豹。
手機鈴聲在下一秒響起,她接起來,看着對面的男朋友把手機放在耳邊,聽他一字一句不悅道:“女朋友,口哨吹的真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