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救會議一開始,就出現了根本性的分歧。
發表不同意見的人姓焦,西關鄉黨委書記。
焦書記大約四十幾歲,和常所長一樣,一副山鄉老農民模樣,怎麼看都不像個國家幹部。他要是出現在鳴山縣城大街上,十個會有九個把他當成進城趕集的山民。
九七年,鳴山縣還沒有完成撤區並鄉工作,西關鄉實際只是副科級架子,老焦這位鄉黨委書記,也就是副科級幹部,享受正科級待遇,面對這麼多省市縣領導,說實話有點緊張。
焦書記提議說,老根水太遠,不通水泥路,只有砂石路,前段時間下雨,砂石路有好幾處塌方,很不好走,大部隊就不用進山了。不如他直接把老根水的支書村長叫來,給他們做做工作,讓他們回去,把姑娘帶到鄉政府來,跟着爸爸媽媽一起回家就行了。
焦書記這個提議,讓大家眼前一亮。
一路上長途跋涉,顛得人骨頭架子都散了,說真的大夥都不願意再往深山老林中鑽。
“這樣能行?”
縣局曹局長有點疑惑地問道。
這個工作沒那麼容易做吧?
他對西關鄉這種窮鄉僻壤還是很瞭解的,鄉民們明顯不是那麼好說話。
“當然,要給點錢……”
果然,老焦期期艾艾地說道。
“老根水窮,羣衆沒錢,這個買媳婦的錢,得補給他,不然就算是支書和村長,也帶不動人的……”
“扯淡!”
老焦話還沒說完,鍾副局長就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
“還補錢給他?不把他抓起來就算客氣的了。知不知道收買婦女也是犯法的?”
鍾副局長以前在鳴山縣工作,在西關鄉蹲過點,本身也是鳴山人,和老焦也比較熟悉,故而沒給他留什麼面子。
焦書記似乎有點害怕他,賠笑說道:“老領導,收買婦女犯法這我知道,可是山裡人他不知道啊,那些人,就是些文盲,連字都認識,就更不懂法了。他們光知道認死理……我覺得,當務之急是先把人救出來,其他的事,以後可以慢慢處理……”
焦書記說着,眼神就在陸啓正兩口子臉上掃了過去。
顯然,老焦是希望獲得被害人父母的支持。
不過實話說,陸啓正兩口子這當兒也相當糾結。
最要緊的是救出女兒,這一點他們不反對,很贊成。但要說就這樣放過糟蹋他們女兒的老男人,又實在是心中不甘,更不用說還要補錢給他了。
錢不是問題,心中那股氣無論如何都咽不下去。
這要是在天南,哪怕再是深山老林,陸啓正也一定要追究到底,非得把所有犯罪分子全部繩之於法不可,一個都別想跑掉。
爲此,哪怕傾家蕩產也不在乎。
“不懂法不是犯罪的理由!”
鍾副局長一擺手,很不屑地說道。
“文盲,不認識字就可以亂來,就可以犯法,那還要我們公安機關幹什麼?還要我們司法系統幹什麼?還給他們錢,這不是鼓勵他們下次繼續犯罪嗎?”
“不行,這個辦法肯定不行。”
“行不通!”
鍾副局長的語氣斬釘截鐵,沒有半點商量餘地。
要說鍾副局長平時也不是這麼“執法如山”的,沒在公安幹過的人就不可能知道,公安其實就是聽上去“厲害”,真正想要鐵面執法,何其難也。不知道要得罪多少人。
最關鍵的是,有時候就算你不怕,敢得罪人,有些人也不是你能得罪得起的。
真把那些狠角色惹火了,人家分分鐘讓你離開公安機關。
脫下那身警服,你還能有什麼脾氣?
但當着《天南日報》記者的面,鍾副局長必須這樣的義正詞嚴。焦書記不懂,可以和稀泥,鍾副局長和武泓市公安局卻丟不起這人。萬一報道出去,就是大問題。
“我跟你說,老焦,這不是可以商量的問題。我們這次過來,尤其是天南的同志大老遠的趕到咱們東海,不但要把被害人解救出來,凡是所有涉嫌犯罪的嫌疑人,都必須抓捕歸案。這是基本原則。你們鄉政府,必須要好好配合這次行動,千萬不要有什麼本位思想,地方保護主義思想,那是要負責的。”
鍾副局長進一步表明了專案組的強硬態度。
焦書記也意識到自己的思維出現了偏差,有點“唯技術論”了。
在技術層面上,他自覺自己的提議是最好的,最有操作性。老根水那幫山鱉,逼急了真是六親不認。不要說他這個鄉黨委書記,就算是縣長縣委書記來了都白搭,人家絕不買賬。要做通支書和村長的工作,那還得是他老焦的面子,在西關工作了那麼多年,老焦在這裡的威望還是很高的,普通羣衆不敢說,至少二十七個行政村的支書和村主任,大多數跟他關係不錯。
就這樣,老焦估摸着單單是補錢還不夠,還得再額外給支書村長乃至那個“買人”的陳阿根一點好處,他們才肯乖乖把人交出來。
但當着天南同志的面,尤其是當着《天南日報》記者的面,自己的提議就太沒有原則性了,說輕點是和稀泥,說重點那就是向犯罪分子妥協,向宗族勢力妥協。
這個大帽子一扣下來,誰吃得消?
這案子,首先要保證大方向正確。
“鍾局長,要是來硬的,我建議動武警!”
老焦直截了當地說道。
基層幹部,沒那麼多雲山霧罩,曲裡拐彎。而且對老鐘的稱呼也變得十分正式,不再是帶着親近之意的“老領導”。
鍾副局長臉色完全垮下來,很不悅地說道:“老焦,你不要總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我們這裡二三十個警察,再加上你們鄉政府出動幾個幹部,還不夠在老根水救個人?老根水我不是沒去過,也不是什麼龍潭虎穴。”
以鍾副局長的性格,以往肯定也是打慣硬仗的,犯罪分子越囂張,鍾副局長就越是要狠狠收拾他。
到底誰怕誰,誰打擊誰,這個問題必須搞清楚,不能搞錯了。
“你跟他們的支書村長說清楚,我們這次去,不但要救人,還要抓人。犯罪分子一個不能放過!他們要真敢阻擾公安辦案,有一個就抓一個。我老鍾絕不含糊!”
鍾副局長等同於是這次解救行動的現場總指揮,他的態度如此強硬,會議的調子實際上已經定下來了。包括老焦在內,西關鄉的幹部誰都不敢再提什麼異議。
接下來的會議,開得相當順利。
大家統一思想,統一意見,決定立即出發,前往老根水村救人。
老焦沒有隨行,而是以身體不適爲由留了下來,指派了他的副手陳鄉長帶着幾個鄉幹部跟專案組一起去老根水。
爲此,老焦還被鍾局長狠狠的逼視了一把,以爲他是對自己有意見了。
老焦苦笑着,不好說什麼。
專案組的車隊一離開鄉政府大院,老焦立即就行動起來。先是給老根水村打了電話。老根水村就兩臺電話,一臺裝在支書家裡,一臺裝在村裡的小賣部。而小賣部又是村主任家屬開的。等於是支書村長家各有一臺電話機。
老焦分別打給支書和村主任,給他們說清楚了情況,讓他們無論如何要配合省市縣公安同志,做好羣衆的思想工作,順利解救陸曉婷。另外陳阿根也要抓。
這是死任務,必須要完成。
村長倒是唯唯諾諾,支書卻是明白說了有難度。
因爲老根水村買媳婦的不止陳阿根一個人,這回要是帶走了陳阿根的老婆,再把陳阿根抓了,整個老根水的人都不會答應。
如果外地人答應補錢,他倒是可以想辦法做做工作。
多補點錢,彌補一下陳阿根的“損失”,這個工作可能會好做一點。
“錢錢錢,你這個老財迷,眼裡就只有錢!”
老焦忽然就爆發了。
剛纔在鍾副局長那裡當衆受的氣,一下子都爆發出來,打算傾瀉在老根水村支書的頭上。
“買賣人口違法犯罪知不知道?咹?知不知道?”
“你現在在包庇罪犯知不知道?”
“我告訴你,錢一分錢沒有。那個外地姑娘你必須給老子放了,那個陳阿根,必須帶走。這沒得商量!你也是膽子好大,敢跟公安局要錢。你見過公安局給過誰錢了?哪次不是他們管別人要錢?”
“真是的!”
別看老焦在鍾副局長面前唯唯諾諾,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在下邊一個村支書面前,鄉黨委書記的架子擺得十足。
“我告訴你,陳阿祥,不要跟公安局對着幹,這回來的,可不止我們縣公安局,也不止我們市公安局,連省裡都來人了,省公安廳來人了,知道嗎?這個案子,甚至連首都公安部都驚動了,你知道有多嚴重嗎?你敢對着幹,就不是你這個村支書當不當得成的問題,而是你自己的安全問題。鍾局長,以前咱們縣公安局那個鍾局長,你也聽說過他的,在我們西關蹲過點的,那可是個黑麪閻王!這回就是他帶隊!”
“跟他對着幹,他敢直接把你抓起來,你信不信!”
陳阿祥不信!
他一句話不說,直截了當掛了電話。
老焦不由得愣住了,對着嘟嘟作響的話筒,半晌回不過神來。
民風強悍,不是開玩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