衝動的復仇行動讓月溪森林的精靈們失去了五千多勇敢的戰士,這是數百年來精靈族所罕見的慘重損失。數千個家庭失去了他們的親人,悲傷的陰影籠罩在這片常年來一直和平安靜地生活在這片森林裡的精靈們頭上。當獲救的倖存者向自己的族人轉述死者的慘況時,激憤的情緒在精靈們之間流轉着。月溪森林依舊是平靜安靜的,但在這平和的表面之下,一道強烈的漩渦正在默默地形成。精靈們復仇的信念在這道漩渦中無聲地積聚着,等待着一次強烈的爆發。
只有不足八百人獲救。爲了援救他們,我們失去了幾乎同樣數量的星空騎士。從戰爭的角度上來說,這很蠢,得不償失,但我們還是這樣做了,義無返顧。當精靈們因爲失去親人的痛苦默默傷心時,我們的士兵們也在爲離去的戰友抱頭痛哭。那些我們來到聖狐高地後募集的新兵在悲傷之餘也在因恐懼而發抖,他們生平第一次見識了真正的戰鬥,那是以生命爲代價的壯烈,與死亡只有一線之隔。
沒有人責怪他們,即便是最英勇的戰士也要經過新兵的過程,我們深知這一點。現在就讓他們盡情哭泣和嘔吐吧,那絕不會讓他們變得軟弱,只能讓他們在下一次戰鬥中更加堅強。
我們的義舉贏得了精靈們的敬重,儘管他們並未做出多麼熱情的舉動,但他們看待我們的目光中分明帶着一絲感激和慚愧。當我們從自然女神奈徹妮亞的神殿中走出來時,一個年幼的精靈孩子正手捧着一杯清水,走到我們正站在門口的一個衛兵面前,怯生生地看着他。
“先生……”孩子充滿童稚氣的聲音輕輕響起,她粉嫩的小臉上泛起一層羞怯的紅暈。
“謝謝你們救了我爸爸。”孩子把手中的杯子稍稍舉高,捧向那衛兵的手邊。
衛兵看起來有些侷促不安,不知該怎麼應對眼前的事情。他只是弗萊德近衛隊的一員,並沒有參加那天晚上的那次救援的戰鬥。可是在這個幼小的精靈看來,這些身披鎧甲的高大人類大概並沒有太大的不同吧。這個衛兵有些慌張地看着身邊的戰友,又看了看神殿外正望向這裡的精靈們,不知該如何面對這搞錯了對象的謝意。他黝黑的面膛漲成了絳紫色,臉上的絡腮鬍子一根根地紮了起來,幾乎要從臉皮上漲飛出去。
孩子期盼地看着衛兵,衛兵的遲疑可能讓她覺得委屈。她的眼圈有些發紅,晶瑩的淚珠在眼眶中打着轉,隨時都有可能落下來。可是她依舊捧着杯子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
那個衛兵再也無法拒絕這樣的請求了,他彎下腰,雙手接過杯子,昂起頭一飲而盡。他喝得很慢,就如同正在完成一個莊重的儀式。兩行清亮的水線從他的面頰上畫過,映射着天空的顏色,讓他看起來格外像一個英雄。
衛兵在侍衛時是不允許接受外人的飲食的,可是,我們誰也不打算懲戒這個小小地違背了紀律的戰士。我想,無論是誰,也不可能在這樣的情形下拒絕一個孩子誠摯的謝意吧。
孩子接過衛兵遞還的杯子,紅着臉又向着他深鞠了一躬,再次說了一聲“謝謝”,然後快活地跑開了。四周的精靈們紛紛站定了腳步,向這孩子投來讚許的目光。沒有人因爲她的冒失而呵斥她,更沒有人因爲她向一個人類的士兵道謝而感受到羞恥。在這個碧綠色的廣場上,一種融洽、和解的氣氛在空氣中醞釀着,散發出一陣甜美的氣息。
紅焰和弗萊德很有默契地對視了一眼,一絲同樣的笑意浮現在他們的臉上,一層溫暖的感覺同時也包裹着我的心,讓我眼睛發潮。在這一剎那間,我忽然覺得爲營救那些精靈們所付出的代價是值得的,那些忠勇戰士的犧牲並沒有白費。若他們有機會親眼看見這個可愛的孩子爲他們的功績奉上的這杯清水,想必也會安慰了吧。
很快,精靈們就知道了剛剛在自然女神的神殿中發生的將要改變他們命運的事:在弗萊德和紅焰的要求下,精靈長老們同意與我們全面結盟,以應對我們共同的敵人:來自溫斯頓王國的侵略者。事實上說服這些年邁的長者並不困難,五千多名族人的血足以喚醒他們戰鬥的熱情。
將會有一萬名成年的精靈加入到我們的軍隊中,他們都是些擅射的弓箭手,同時也都是身手敏捷的輕裝戰士,大多數還會一些來自於天賦的戰鬥和輔助魔法。他們的到來將會使我們的遠程攻擊力得到很大程度的增強。原本,他們是應該接受紅焰直接指揮的,但是紅焰說什麼也不願離開他所喜愛的魔法騎兵部隊,同時,他羞於見人的箭術也讓他難以承當弓箭手指揮官的指責。所以,精靈箭手中的佼佼者、英俊勇敢的“銀手指”艾斯特拉理所當然地成了精靈部隊的指揮官。而作爲副手輔佐他的,正是他的妻子,美麗的“星眸”菲西蘭小姐。
這次的結盟不僅僅侷限在戰爭層面。經過協商,精靈們開放了月溪森林的部分土地,允許聖狐高地的土著人暫時進駐。這極大地緩解了我們目前食品緊缺的窘境。作爲回報,我們有義務幫助精靈們將溫斯頓人趕出月溪森林,避免精靈族數千年來的家園毀於戰火。
原本,精靈長老們一度堅持掌握聯軍的主導權,他們的理由並非不夠充分:戰爭將會在精靈的土地上打響,精靈們有權以爲主人的地位迎擊侵略者。
但他們終究被說服了:首先,只有我們曾經有過與溫斯頓人交戰的機會,而且長年以來一直在做迎接這場戰爭的準備,對於敵人,我們瞭解得遠比精靈們要多。其次,儘管精靈們智慧聰穎,但對於戰爭卻從來都不熟悉。儘管他們大多武藝高強,是些強大的戰士,但他們高傲的性格和散漫平靜的生活方式決定了他們並不經常有機會成爲一個士兵,並且他們愛好和平討厭流血的性格也在阻止他們這樣做。即便是那一萬名挑選出來的精靈射手,要使他們真正消除自己的高傲情緒,完全接受指揮,成爲能夠在戰場上取勝的職業士兵,也需要經過一段漫長的時間。
而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實在找不出一個有能力又有資格掌控全局、指揮戰鬥的將領。艾斯特拉,他們最好的戰士,在目睹了溫斯頓人宏大的聲勢和我們與之戰鬥的英勇姿態後,也心悅誠服地表示自己沒有資格成爲聯軍的最高指揮官;而紅焰,他們年輕又高貴的詠者,則明確表示完全信任弗萊德,願意接受他的指揮。
“古德里安先生,那麼,您就是我們的最高指揮官了。”當會談結束後,卡斯特長老對弗萊德說。他的口氣裡有幾分不甘——那絕不是出於敵視或是輕蔑,而是因爲精靈族一貫的自尊心——但更多的是對我們年輕領袖的期盼和要求:
“我希望您能夠不辜負我們的信任,帶領這些年輕的孩子們去贏得勝利。他們中有許多人會死去,這很讓人難過,但我們已經做好了這樣的準備。我只希望,您能夠讓他們的死有價值。”
“我發誓……”弗萊德沉重地對着可敬的首席長老點了點頭,“我會像愛護我的人民一樣愛護精靈族人的生命,絕不讓任何一個士兵平白地死去,捍衛月溪森林的土地,猶如捍衛我國家的領土……”
儘管精靈與人類願意消除種族的隔閡,站在一起面對共同的敵人,但有些生活習俗和價值觀念的差異一時仍然難以扭轉。在消息公佈的當天,一些接受過訓練的倫布理土著士兵被派往聖狐高地北部地區偵察溫斯頓人的動向,其餘土著種族的人們在我們的安排下也開始陸續進入月溪森林,成爲這片精靈森林數百年來數量最大的一批訪客。儘管精靈們對土著人大肆獵食野生動物的行爲有些不習慣,但出於彼此的理解,他們並沒有把這些不快表露出來。
在弗萊德和艾斯特拉的安排下,精靈弓箭手們開始抓緊時間接受正規的軍隊訓練。即便族人的死亡使這些精靈們對溫斯頓人抱有不可磨滅的仇恨,但他們距離一支隨時都可以製造大量死亡的真正的軍隊差得還遠。我們不知道是否有足夠的時間讓他們習慣鮮血迸射的景象和生命瀕死的絕望呼號,爲了讓他們儘快適應這樣的場面,紅焰每天都會安排他們去觀看土著人宰殺獵物的過程。當我們看見那些精靈面色蒼白、手腳冰涼不忍地閉上雙眼捂住耳朵時,不由得爲這些即將踏上戰場的戰士們深深地擔心起來。雖說軍人的成熟終將要在戰場上實現,但是誰也不知道這要花多少條生命的代價才能完成。
“當他們成爲一支真正的精靈族軍隊時,不知道還能剩下多少人。”每當此時,紅焰總會插着兩隻手站在一旁,憂慮地看着自己的族人們。
作爲整個軍團的後勤長官,我也遇到了類似的麻煩。或許,我遇到的麻煩比別人都多。
由於整編了土著人的部分軍力,我們對於裝備數量的需求也大大增加了。在長老們的安排下,月溪森林專程派遣出了上百名最出色的精靈工匠幫助我們趕製武器。可是沒過多久我就發現,這些精靈大師們的速度甚至不如人類工匠的學徒工,而且他們生產的廢品也出奇的多。幸虧,我很快就找到了原因。
“泰肯先生,您說這把劍是廢品,可它廢在哪裡?我怎麼看不出來?”我手裡舉着一把從廢品堆裡隨便抽出來的長劍,怒氣衝衝地對着面前的精靈鑄劍大師大聲說着,順手把手中那把寒光逼人的“廢品”向板凳上用力一揮……
“咔嚓。”一聲輕微的聲響之後,足有三指厚的木板應聲而斷,一隻結實的板凳頓時裂成兩截。
“你管這種東西叫廢品?”我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是這樣的,基德先生。這把劍的握柄不太符合人體工程學原理,這一側劍刃的曲面比那一側大了百分之一……您不用對着太陽看,這一點角度上的差異很難用眼睛分辨,但是左右的曲面的差異在使用時會造成風壓的偏差,使使用者無法精確地控制力度和角度。”這個被稱做“錘之手”的鑄劍師泰肯耐心地向我們解釋道。
“那這一把呢?”我又從旁邊的廢品堆裡抽出了一把劍。這把劍比剛纔的那一把看起來還要漂亮,一道爐火映射在上面,頓時整條劍刃都變成了火紅的顏色,閃爍着邪異兇惡的光芒。
“它的護手花紋在雕刻時出現了嚴重的錯誤。”泰肯指着劍柄的部分對我說。在他的指示下,我看到劍柄護手處鷹翼模樣的雕刻裝飾的頂端有一道不清晰的劃痕,這道劃痕擦過了一片羽毛,劃口處泛出一層閃亮的銀白色。
“僅僅是因爲花紋雕錯了你就把它扔了?”我難以置信地大叫起來,“我們爲什麼要花紋?你難道每把劍都雕上花紋了?”
“事實上這並不耽誤多少時間,先生。”泰肯大師仍舊不緊不慢地對我說,“一把劍從手柄到劍刃的花紋只需要三天時間就能全部完成,真正耽誤時間的是每把劍花紋的設計。不過,因爲您要的太急了,我就只能套用了一些已經成型的模具。很遺憾,我無法爲您打造出真正優秀的劍來。”
“這就是爲什麼您在三十天時間裡只打造出了十把劍,而且有九把都是這樣的‘廢品’?”我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是的。”大師羞赧地低下了頭,就像是犯了錯被抓住的孩子一樣,“我打得實在是太快了,這有違真正的制劍之道。”
“你打得太慢了!”我緊貼着這個溫文爾雅的精靈大師的耳朵,幾乎是把自己的聲音直接灌進他腦子裡的。我制止了他的反駁,大聲說道:“你別說話,聽我說。從現在開始,不要再去管什麼曲面、氣流和什麼眼睛看不見的人體……成功學……”
“是工程學。”他糾正說。
“它愛是什麼就是什麼,我管不着!”我覺得自己的理智在崩潰,“總之,不要去管它們了。我要的是劍,你知道嗎?只要它開了刃、能砍能刺能殺人就夠了。還有,我希望您能夠每天起碼製作出十把制式長劍,如果有可能的話,越多越好。我們是要打仗,您知道嗎?不是要開博覽會。什麼花紋、什麼裝飾、什麼……啊,其他的一切東西,統統不要,一點都不要。您、明、白、了、嗎?”
“不要花紋?”大師驚駭地叫嚷着,彷彿是聽見了這世界上最不可相信的東西,“那還能叫做劍嗎?”
“那你說這是什麼!”我從身旁衛兵腰中抽出他的制式佩劍,用力扔在地上,歇斯底里地大喊,“這不是劍嗎?”
“這似乎是個模具……”泰肯大師根本沒有理會我的失態,他忙揀起這把佩劍,仔細地研究起來:“又好像是根鑄鐵。哦,開了刃的鑄鐵,真稀奇,我還從來沒見過這種東西。它的外形輪廓和劍有些相似,不過,除了外形,先生,我看不出這東西和劍有什麼關係。”
我覺得胸口一陣鹹鹹的,有些什麼激憤的東西似乎想要從我的喉管中擠出來。我不知道自己如果再在這間屋子裡呆下去會幹出什麼沒有理智的事情來,爲了泰肯大師的生命安全和我們與精靈族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相互信任、友好的關係,我及時地衝出了房門。走了大約一百步之後,我揪過緊跟在我身後的副官多布斯先生,目露兇光地對他說:“你,回去找那個該死的老不死的長耳朵的完美主義者,用你最友好最懇切的態度告訴他和他的朋友們,我不要劍了,只要那些開刃的鑄鐵,你明白了嗎?記住,千萬不能讓他們生氣,絕對不能讓那羣變態認爲我是在羞辱他們精湛的技藝。無論他們說些什麼,你都要和顏悅色,懂嗎,和顏悅色!”說到“和顏悅色”時,我幾乎錯手掐死了我忠心的副官。
“告訴他們,如果他們不願意做那種東西,我會很榮幸地請卡斯特長老帶他們回家。現在就去!”
“遵命,長官。”多布斯上尉不情願地對我行了一個軍禮,轉身向來路跑去。
“先等等。”我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又把多布斯上尉叫住了:
“把他那裡的‘廢品’統統拿過來,尤其是那把護手花紋雕錯的,把它送到我房間去,明白嗎?”
“是,長官。”上尉一挺身,忽然面露笑容,湊近我小聲問道:“那……長官,另外那把……就是他說什麼‘人體成功學’的那把,能不能讓我……”
“隨便你……”我揮手趕走了我的副官。
第二天,制式長劍的生產速度果然大幅度提高了。而作爲這件事最大功臣的我,那時正腰挎一柄嶄新的佩劍,揮舞着一具皮甲對着另一個精靈大師大叫着:
“不要烙花,不要銀線,不要鑲嵌,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