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克勞福將軍的部隊在綠影溪谷的戰鬥中損失慘重,但姆拉克中將並沒有給他充足的整休時間,而是勒令他立刻向前推進,“全力剿滅隱匿於聖狐高地之德蘭麥亞流寇”。溫斯頓人的軍中潛伏着一道試圖淹沒克勞福將軍的暗流,將他的軍隊推向交戰的最前沿,連喘息的時間也不願給他,恨不得明天就能看見他兵敗慘死的結局。從看守我們的士兵經常發的一些牢騷來看,溫斯頓人軍隊的內部並非是鐵板一塊,克勞福將軍的嫡系部隊很受以姆拉克中將爲首的其他溫斯頓將領的排擠,而那個討厭奇利爾中校則明顯是中將安插在克勞福將軍身邊的眼線。
儘管身爲一個俘虜,我不可能接觸到更高層的信息,但我隱約覺得這件事並非如我所見的那麼簡單。所有對克勞福將軍的不公正對待似乎都隱隱影射着他背後那個身居更高位置的偉大統帥,溫斯頓帝國的第一順序繼承人,現任溫斯頓帝國德蘭麥亞行省總督的路易斯王太子。而將軍隱忍着承受這樣的屈辱,任憑那些無恥的小人在他面前挑釁誣衊,似乎也是與太子殿下的利害相關。
在綠影溪谷的那場戰鬥過去之後大約一個月的時間裡,德蘭麥亞守軍多次向克勞福將軍發動反撲。無論是突襲、夜襲還是正面交鋒,他們都一次次在克勞福將軍面前敗下陣來。他們的反擊毫無成效,既沒有明確的戰略目標,也無法真正重創自己的對手,一點也看不出弗萊德曾經在我們面前展示過的精妙的用兵手段。甚至於,我感覺我的戰友們只是在一味地試圖阻攔溫斯頓人的腳步,他們的一切作戰都像是徒勞無益的絕望掙扎。我不知道我的戰友們那邊都發生了些什麼,不知怎的,他們每敗一仗我都覺得自己的心向下沉了一分。越來越重的陰雲覆蓋了我的心頭,讓我不敢去考慮這方面的問題。
德蘭麥亞人的敗退並沒有給自己真正的對手增添榮譽,將軍無恥的上司和同僚們一次次將他的功績侵佔、吞沒,而將所有的損失統統扣在他的頭上,讓他承受本不屬於他的恥辱。儘管我知道將軍的所有光榮都來自於我的戰友們的流血犧牲,數以千計的德蘭麥亞人都死在這個中年將領的手中,但我仍舊爲他深感不平:將軍的功績是以自己的勇敢和計略在戰場之上堂堂正正贏得的。殺人或者被殺,這本就是生存於這個戰亂年代中的人們不得不屈從的命運。作爲戰爭中的軍人,將軍只是在履行自己的義務。姑且不論這場戰爭的是非對錯,僅就評價一個“人”的角度來說,克勞福將軍是一個好軍人、好戰士,無愧於一個武者高尚的名聲。而那些躲藏在陰影中炮製陰謀的人們,爲了他們不可告人的利益剽竊了克勞福將軍的榮譽。他們侮辱了一個遠比他們高尚得多的靈魂,我憎惡他們尤甚憎惡那些被責任所迫親手製造殺戮的人。
這些天來,我一直和我的士兵們在一起。作爲俘虜,我們被迫在溫斯頓人的監視下幹些粗重的活計:搬運木料、裝卸食物、爲他們的臨時營地搭建帳篷和柵欄。原本克勞福將軍打算免除我的這些勞役,但我拒絕了他的好意。那些忠誠勇敢的士兵們即便是在生死關頭也沒有拋下我,我又怎麼能在這屈辱的時刻不和他們在一起呢?
我想大概是因爲我的緣故,將軍並沒有過多地爲難我們這些俘虜。僅就俘虜的待遇而言,我們的伙食還過得去、勞役也並不沒有達到壓斷人骨頭的地步,重病的人甚至還可以得到一些基本的救治。當然,衰弱和疲憊是不可避免的,辱罵和鞭打也時有發生。看守和俘虜之間的衝突從來都不會停止,我們總是那些軍隊最底層的士兵欺壓、凌辱、發泄怒火、找回自信的最佳目標。
“啊!”一個小腿受傷的士兵倒在地上,他背上的麪粉撒了一地。一個看守看見了這個景象,暴跳如雷地衝着他喊起來,對着他一頓抽打。受刑的士兵痛苦地在地上打着滾,他的身體很虛弱,連大聲呻吟都難以做到。
“你這個下賤的德蘭麥亞豬,只配去吃馬糞!居然敢糟蹋我們的軍糧,是希望我們戰敗嗎?別做夢了,你這個混賬東西,不好好教訓一頓就不知道什麼叫規矩……”粗魯的看守一邊打一邊破口大罵,直到那個受刑的士兵奄奄一息,還看不出他住手的意思。
“夠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德蘭麥亞士兵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大踏步走上前去,站到了施暴者的面前:
“他的腿上有傷,放過他吧!”
溫斯頓看守沒想到在俘虜中居然還有人敢挑戰他的權威,先是一愣,而後愈加怒火中燒。他拋開了倒在地上的傷者,舉起鞭子對着面前這個勇敢的人沒頭沒臉地抽打起來。每一鞭下去,那個德蘭麥亞士兵的身上就多出一道血痕跡。
“你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的。告訴你,在這裡我說了算,我要他死,他就絕不能活着!”溫斯頓看守囂張地大叫着。他的面頰漲得通紅,似乎正在從這種鞭打和受刑者的痛苦中享受樂趣。
可爲自己的袍澤出頭的這個士兵出人意料地堅韌,身受如此嚴酷的刑罰,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只是蔑視地看着手持長鞭的看守。他輕蔑的態度激怒了看守,一聲脆響之後,士兵的臉上多出了一道傷痕。這條鞭傷從他的左額直斜到右頰,擊傷了他的左眼睛。
這巨大的傷痛讓士兵再也無法忍受,他痛叫了一聲倒在地上,雙手捂住自己的左臉。看起來他的眼睛受傷頗重。
看守的行爲極大地激怒了俘虜們,散落在四處的德蘭麥亞戰俘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向這邊聚攏起來。有些人捏緊了拳頭,敵視地看着施虐的兇手。四周的溫斯頓士兵也發現了這不同尋常的景象,警惕地向這裡望來。他們手中的武器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似乎正在期待着吮吸鮮血的味道。
“你們要幹什麼!你們想造反嗎!”見情況不對,我忙跑過來衝着德蘭麥亞俘虜們大聲呵斥着。
“多布斯,帶着你的人去打樁;林恩,去搬你的石頭;費斯特,你也給我滾到你該去的地方,聽見沒有。”我急促地喊着,向着我曾經的部屬們下達着命令。
“長官,可……”大鬍子的費斯特指着地上的傷者,激憤地想要對我說。
“住口!”我大聲打斷了他的話,“想想我們的身份,我們是俘虜,這裡沒有什麼長官不長官的,我們唯一的長官……”我指了指身邊那個趾高氣揚的溫斯頓看守,竭力克服着自己的鄙視和敵意,擠出了一個諂媚的笑臉,“……是這位先生。您說呢,長官?”
Wшw☢тTk Λn☢CO 聽到了我的恭維,那個看守很受用。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對着我露出了一個讚許的微笑。我強忍着噁心對着他黃得發黑的牙齒頻頻點頭哈腰,而後又一次對着我的部下們大喊起來:“都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這沒有你們的事!”
林恩,一個耿直忠厚的中隊長,絕望地看着我,就像是正在看着一個死人。他看起來傷心極了,悲傷和悔恨的淚水在他的眼眶中打轉,隨時都有可能掉落到地上。
“看什麼看!快給我滾蛋!”我無法承受這樣的注視,只能用兇惡的大吼掩蓋我的愧疚。我覺得我的心裡好像有些什麼什麼堅硬的東西正在攪動,撕扯着我的血管。我真的很想拉住他,告訴他我的憂慮和擔心。但我不能,我必須做我應該做的事。
我的眼圈在發紅,在那些曾經救了我的命的人看來,這是因爲憤怒,而不是因爲痛苦……
“呸!”費斯特重重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憤恨地轉身離開了。他邊走邊說:“媽的,早知道就不救這個貪生怕死沒有骨氣的……哎!”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也足以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楚了。
一股血氣衝上了我的臉,我只覺得全身燥熱,不知道該如何宣泄我心中的委屈。淤塞的感覺就像一塊大石頭,死死地壓住了我的氣管,讓我氣苦難當。
最苦的是,此時我還要裝出一副卑賤的表情,討好地望着那個看守,看着他像對待一條好狗一樣對待我。
“幹得不錯,你挺不錯的。”看守點着頭對我說。
我忙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全憑長官的關照。”
看見事態平息,四周圍觀的溫斯頓士兵們也漸漸散去,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這時我才覺得自己懸在半空中的心,有了踏實的跳躍。
“長官,您太善良了,這樣就放過了這兩個笨蛋。要不要我替您再教訓教訓他們?”我對着左眼受傷的那個士兵重重踢了幾腳。雖然我特意選擇了他不易受傷的臀部下腳,可每一腳仍然像是直接刮在我心尖上的刀,讓我心痛的幾乎無法承當。
“算了,放過他們吧,畢竟是條人命啊……”萬幸,這個看守僅存的一點慈悲在這個時候恰好佔據了他的思維。他厭惡地看了看腳下的兩具軀體,傲慢地離開了。
我不敢輕舉妄動。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心血來潮,又回過頭來教訓這兩個可憐的人。直到我覺得他離開的距離足夠遠,才喚來了不遠處的多布斯,把這兩個重傷的人拖到一片陰涼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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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盆清水,給他的腿洗洗傷口,再給他塗上這個。這是上次我從軍醫那裡弄來的傷藥,還算管用。”我從懷裡掏出兩個輕巧的小盒子,塞給多布斯一瓶,轉身看向那個替戰友出頭的士兵。
“怎麼樣?有沒有傷着眼睛?還能看見嗎?”我一邊將盒子裡的藥粉輕輕撒在那士兵臉上的傷口處,一邊關切地問道。一絲血跡沿着他的眼窩滲下來,我不知道那是來自他額上傷痕的血跡,還是來自他破裂的眼球。
“不用你來可憐我!你這個沒有骨氣的傢伙!”那個高大的士兵一揮手,將我手中的藥盒打翻在地。他掙扎着站起身,搖晃着向自己的戰友們走去。在他那件破裂的襯衣外,縱橫斜穿着數十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你這是對長官說話的口氣嗎?”多布斯氣憤地對他呵斥道。
“他不是我的長官,這是他親口承認的。我沒有這樣的長官,沒有……”傷者連看也不願看我一眼。他執拗地說道,聲音裡充滿了失望的嘆息。
“你……”多布斯還要爲我說話,卻被我攔住了。不知爲什麼,我覺得很累。這種累不是來自肢體和骨骼的疲乏,而是來自我的心。當溫斯頓人露出殺戮的苗頭時,我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戰爭中,前線俘虜的生命是最沒有保障的。一旦衝突開始變得激化,這些手無寸鐵身體羸弱的人怎麼會是那些如狼似虎的百戰精兵的對手?即便克勞福將軍因爲某些原因善待我們,也絕不會眼看着敵人的俘虜在自己的軍中製造騷亂。如果我是他,也不願看見發生這種事情。我不怕死,也並非沒有做過犧牲士兵生命的事情。可是我還記得那真正讓我成爲軍人的血淋淋的一刻:一個士兵的死,要有他的價值。
我不能看着我的士兵因爲這魯莽的對抗喪命,我要保護他們,讓他們看見希望,盡我的一切力量!無論有多委屈、多羞辱,我也要讓他們活着。我是個軍人,是個軍官,這是我……
……是我無法拋棄的責任啊!
我躺在樹陰下,用雙手覆在我的臉上。淚水溢出我的指縫,從兩腮滾落。我感覺得到他們繞我的頭臉,一直流轉到我的後腦。在淚水會聚的地方,一陣劇烈的酸楚刺痛了我的神經。
我大哭起來。
在從軍的這些年裡,我並不是沒有流過眼淚。但像現在這樣放開嗓門嚎啕痛苦,卻還是第一次。不被理解的委屈像條毒蛇一樣糾纏着我的心,讓我全身的肌肉一陣陣地痙攣。我覺得前胸一陣發涼,左胸膛內多出了一個大空,拼命地向外噴射着寒氣。我像個孩子一樣蜷成一團,格外地渴望着什麼。可我渴望的又是什麼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長官……”多布斯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痛苦中,我感覺他的手覆上我的胳膊,用力地拍了拍。那是一個男人理解的表示。
一陣莫名的溫暖——我想我渴望的就是這個。
“……值得麼,長官?這樣的……委屈自己……”多布斯心痛地問我。他了解我,他明白我的心意。這個多年陪伴在我身邊的寡言的戰士並非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木訥。
我翻起身,緊緊地抱住他,不是像個戰士在擁抱他的戰友,而是像個子弟依戀他的父兄。我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渴望一個男人的胸膛,若你從沒有過這種孤獨無助的彷徨,就絕不會理解這種空虛的感受。
在多布斯的肩頭,我慢慢地平息下來。很快,我恢復了常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從他肩上挪開我的頭,轉過身去擦拭我的淚水:
“沒什麼,多布斯,我……我很好……”我聽見紊亂的氣息在自己喉管處流竄產生的雜音,“把藥帶給他……”我指了指那個左眼受傷的士兵,“不要告訴他是我送的,就說是你拿的。對。讓他們責備我,不要阻攔他們,只有這樣我才能更好地履行義務。我怕他們會忍不住衝動……”
“可是,長官……”多布斯焦急地想要說些什麼。
“這是命令!”我提高了聲音斬釘截鐵地說道,兩眼卻乞求地看着我的副官。
多布斯緊咬着自己的嘴脣,艱難地掙扎着。最終,他終於做出了讓我欣慰的表示:“屬下……遵命,長官,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謝謝你,多布斯。還有,以後不要和我太過親近了,你知道的……有些事情……我還要依靠你。”
“我……我會的。”
我站起身,任由蕭索的秋風擦乾我臉上的淚跡。哦,那個看守又轉回來了。我振作起了精神,一溜小跑跑過去:
“長官,您辛苦了。您要不要……”
那天晚上,在看守的安排下,我離開了擁擠的俘虜帳篷,搬進了給一些臨時人員住的狹窄的單身帳篷。
我終於還是離開了我的部下,這是我自願的。
從此,很少再有德蘭麥亞俘虜與我交談。即便是在戰俘營地中見面,他們也故意擺出一副看不見我的樣子。
我得到了一個稱號:“奴顏的基德”。
我欣然拜領。
我覺得,這是我這一生中最可驕傲的綽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