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發誓,當我剛從皮埃爾的家中離開時,我是想着直接回到總督府去的。可大概是我中了邪了,在一個十字路口時我沒有向預想的那樣拐到通往總督府的道路上去,而是徑直地向前,而後穿過了幾條略顯靜僻的小巷,最終來到了一條名叫“玫瑰街”的街道上。
然後,我看見了一家小小的、可愛的麪包房。它門面上的黃銅招牌已經被鏽蝕的發了綠,上面堆着不少的塵垢。不過倘若你仔細觀察,還是能夠隱約辨認出那上面刻着的藝術體字樣:“桑塔麪包房”。
這原本與我毫無關係的普通文字此時讓我心跳加速,一些既酸澀又甜蜜的感覺猛地向我的心頭壓來,讓我驚慌失措。我傻乎乎地站在街角發呆,腦海中閃過一個可愛的身影:她樸素的衣裙,有些小雀斑的年輕面孔,連驚恐和慌張都無法掩蓋住的漂亮的眼睛,還有那雙雖然因爲工作而顯得有些粗糙、但仍不失少女嬌弱的手。這一切在我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既讓我快活得想要叫喊出來,又讓我有些膽怯。
瑪利安·桑塔,我記得這是那姑娘的名字。如果沒有弄錯的話,我想我正站在離她家不遠的地方。
我又喜又怕,一邊想要飛奔過去,推開那扇虛掩着的小門,去看看那可愛的姑娘是不是正站在麪包房裡,一邊卻又心慌害怕得受不了,想要馬上離開這裡。這兩種感覺如此的強烈,甚至要把我的身體撕成向相反方向行走的兩半了。
她不一定在那裡,我這麼想着,她要去給別的客人送麪包,或許要走很遠,或許要很久纔會回來。怕什麼呢,傑夫?你不是餓了嗎?爲什麼不去買一個麪包?放心,你不會遇到她的,或許根本就是你搞錯了,這裡原本就不是她的家。一個城市裡有兩個重名的麪包房,這不是什麼讓人感到奇怪的事吧。
我用這愚蠢的藉口說服着自己,鼓足了勇氣向那個小門面走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幹什麼,那個麪包房彷彿帶着某種魔力一般,吸引着我一步步向前走去。奇怪的是,我的信心並沒有因爲我接近了目標而堅定起來,正相反,當我緩慢地靠近那裡時,勇氣卻飛快地從我的身體裡泄漏出去。
萬一,萬一她真的在那裡呢?你要對她說些什麼?她是不是還記得你是誰?要是不記得怎麼辦?要是記得又怎麼辦呢?她的父母好不好相處?而且,你好像也不是真的那麼餓……
無數紛繁的疑問一個接一個砸在我混亂的腦袋上,我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腳步在這條街上畫過了一道詭異的曲線,居然繞過了我原本想要靠近的麪包房,走到了下一個路口。
我遲疑着站住腳,心裡亂極了。過了一會,我又回過頭,在這條並不太長的街上漫無目的地逡巡起來,偶爾斜着眼睛瞄一眼麪包房的大門,而後又做賊心虛地將目光移向別處。一個大概五十歲左右的婦女走過我的身邊,不知爲什麼,她忽然看了我一眼,而後向我點頭微笑。我立刻就慌了神,感覺好像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了一樣,低着頭倉皇地躲閃,卻又捨不得真的就這樣離開。正當我矛盾着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麪包房的大門打開了,然後我聽見一個銀子般清脆澄澈的聲音在我背後欣喜地喊着:“早上好,基德先生,是您嗎?”
我的心像蜂蜜一樣全無抵抗地溶化在這溫暖的聲音中了。
“是我,瑪利安·桑塔,您救了我的命,您還記得嗎?”一個活潑的身影跳到我身前,那可愛的姑娘在灰褐色的舊衣裙外裹着一條白圍裙,兩手套着厚厚的手套,臉上還有些黑色的灰跡。她將兩隻手背在身後,伸長了脖子看向我的臉。
“您換上軍裝,我簡直都認不出來您啦!”
即便是讓我獨自面對上萬兇殘成性的敵人,或者是赤手與成羣的食人魔搏鬥,我也不會向現在這麼慌亂。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我的臉,我只覺得自己的臉皮快要炸裂開來了似的。我差點就把佩劍抽出來想面前這個可愛的女孩行一個標準的騎士禮,幸虧我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右手,沒有做出這種冒失的行爲。
“您怎麼了,基德先生?”瑪利安有些擔心地看着我:“您的臉紅的厲害,還出了很多汗,您發燒了,天啊,您的傷很重吧,我給總督府送麪包時,那裡的僕人告訴我您傷得很厲害。您快進來坐坐,我給您倒杯溫水……”善良的姑娘慌忙把我向屋子裡拉着,一邊拉一邊大喊着:
“爸爸,媽媽,基德先生來了。就是我跟你們說起過的那位救了我的命的先生……”
推開門,我看見了瑪利安的父母。
麪包房老闆老桑塔正從爐子中取出一盤剛烤好的麪包,他斜着眼睛看了我的一眼,小聲哼了一聲,看起來對我並不友好。老闆娘在一旁輕輕地推了他一下,滿臉堆笑地搬過來一張椅子請我坐下。
“請坐,軍官先生……”老闆娘給我端上一杯熱水,感激地說道:“瑪利安把事情都告訴我們啦。多謝您救了她的命,這丫頭就是這麼冒冒失失的,老是給人惹麻煩。”說着,嗔怪地看了瑪利安一眼。小姑娘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回頭幫着父親照料爐子去了。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老闆娘的熱情讓我覺得很拘謹,我低着頭,連聲回答着。
“哼!”老桑塔又在一旁小聲地哼了一聲,似乎是對我很不滿。老闆娘急急地瞪了他一眼,他纔不吭氣了。
“聽說您受了傷,原本我們還想早些去看望您的,可是您在總督大人的府上,我們就……”老闆娘的神情有些抱歉。
“您太客氣了。”我絞盡腦汁想要和瑪利安的家人多說些什麼,可是舌頭就好像打了結,只會吐出一些單調乏味的蠢話。
“你……以前是德蘭麥亞的軍人?”忽然,老桑塔向我問道。
我點頭承認了。
“我以前也是!”麪包店老闆解下了身上的圍裙,把它揉成一團,重重地扔在櫃檯上。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年過四十的中年人雖然有些發福,但仍然稱得上十分魁梧。他雙手虎口的地方磨起了厚厚的繭子——這是身經百戰的軍人才會有的痕跡。
“我曾經在西線和溫斯頓人作戰,我親手殺死了六個溫斯頓人!要不是那些貴族老爺們無能愚蠢,我還能殺得更多!”說這句話的時候,麪包房老闆顯露出一股與他身份不相稱的粗豪氣息。他雙目圓睜,輕蔑地看着我:
“你救了我女兒,我應該多謝你,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一個投敵叛國的軟骨頭!”
“爸爸!”瑪利安反抗地嚷着,“你怎麼能這麼對基德先生說話。而且……而且路易斯殿下不是壞人。”
“閉嘴!”老桑塔惱怒地對着女兒大喝。瑪利安委屈地閉上了嘴,晶瑩的淚水在眼眶邊上打着轉。
“布魯爾,你喝多了。”老闆娘不動聲色地低聲勸告着丈夫。
“我才……”我注意到老桑塔剛想反駁,卻在老闆娘的注視下沒了聲息。他重重地悶哼了一聲,大踏步向裡屋走去。
麪包房裡的氣氛有些尷尬,老闆娘低着頭,不安地看着我;瑪利安委屈地一句話也說不出。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非常多餘的人,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方,讓別人都很不愉快。
“我該……”“您別介意……”我和老闆娘同時開口,又同時收住了聲音,等待着對方把話說完。於是,麪包房裡再次陷入了讓人苦惱的沉默。如果有誰在這個時候打破沉默,我肯定會感激他的。
果然有人。
“請問桑塔小姐在嗎?”一個年輕的溫斯頓士兵推門走了進來。他大概沒想到房間裡還坐着一個軍官,看見我先愣了一下,然後慌忙向我行了個禮。
“我奉命護送桑塔小姐給總督府送麪包,長官。”他說。
“啊,都快要中午了。媽媽,我得趕緊走了。”瑪利安立刻忘卻了剛纔的不快,飛快地跑向裡屋。當她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面頰上的爐火灰已經被洗得乾乾淨淨,身上也換了一件顏色鮮豔、繡着流蘇花邊的長裙,全身上下散發着一陣茉莉花的清香。
“我也該告辭了,夫人,正好我可以順路把桑塔小姐送到總督府。”我連忙站起身對老闆娘說。這個士兵簡直救了我的命,再讓我在這氣氛壓抑的麪包房裡多呆一刻鐘我也受不了了。
“哦,那太遺憾了。我原本還想留您在我們家吃頓飯呢。”老闆娘抱歉地說,但毫無疑問,她也和我一樣鬆了一口氣。在我看來,她或許巴不得我早些離開。
就這樣,我從那名士兵的手中迫不及待地搶過了這個任務,和可愛的瑪利安一起行走在裡德城的街道上。
我端着一個蒙着布的麪包托盤,幸福地跟在瑪利安身後,一句話也說不出。她蹦蹦跳跳的小腳牽動着我的心,讓我很矛盾。我真的喜歡看見這姑娘蹦跳歡悅的樣子,可是卻又不想她走得那麼快。我希望我們能走得越慢越好,這樣我就能在這個可愛的姑娘身邊多呆一會。我甚至希望這條通往總督府的大道永遠也走不到盡頭,那樣我就可以陪伴着我的心上人一直這樣走下去,永遠地走下去……
“您怎麼了,基德先生?”忽然,瑪利安回過頭問道,“您走得很慢,是哪裡不舒服麼?是不是傷口又疼了?那天您救我的時候流了好多血,嚇壞我了。”
“我已經好多了。”我端着托盤木訥地回答着,心裡卻好像點燃了一根爆竹一樣樂開了花。我簡直想立刻就把自己的上衣扒光,向她展示我結實的肌肉,告訴她我有多健康。
“恩,那個……我爸爸的話,您不要介意。他就是那樣的人,自從溫斯頓人來了之後,他總是喜歡生氣罵人。您是個好人,您不會怪他的,是嗎?”
我忘記當時我都說了些什麼,希望我只是點頭胡亂地應承着,沒有說什麼失禮的胡話。我只記得當時一陣耳鳴,滿腦子都是這世間最美麗的聲音一遍遍重複着“您是個好人……您是個好人……您是個好人……”這簡單的話語。我真想把手裡的麪包統統撒到天上去,然後在街道上放肆的大喊:“我是個好人!”我不知道這世上居然會有這樣一句美好到了極點的話語,能夠讓我幸福得幾乎死去。
瑪利安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態,她把籃子挎到左手,用右手撥撩着被風吹散的頭髮,好奇地向我問道:“對了,基德先生,您今天怎麼回到我家裡來呢?您是有什麼事麼?”
“我……”我立時慌了手腳,一向很以爲豪的口才這會兒半點也表現不出來。其實我也很奇怪,爲什麼會稀裡糊塗地走到了瑪利安的家中。難道我要說是因爲我迷了路,把東錯當成了西?這藉口真蠢。或許我該說是去買麪包的,太對了,我走過十幾條街區,路過無數的餅乾店和酒館,從早上一直走到天將正午,只是因爲肚子餓了,想買一個麪包吃。
“我想見您。”這是唯一正確的答案,可是就算你把絞刑的繩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也絕不會把這句話說出來。有些話就好像是初春的冰雪,一旦說出口,就會融化消散不見蹤影了。我害怕我的所有思戀和美好的期盼也會變成這樣。
“您的手帕,小姐,我想來把它還給您。”我好不容易想到了藉口,將麪包托盤放在一旁,在自己的口袋裡摸索了半天,終於將瑪利安給我裹傷口的那塊淡黃色的手帕取了出來。自從受傷後,我就一直把它藏在身邊。每次在無人的地方把它拿出來,我都要把她看上好半天,彷彿透過它我就能看見她嬌小可愛的主人似的。可也正是因爲這樣,它皺巴巴的,又帶着一片很難洗掉的血跡,這讓我很難堪。
“很抱歉,我把它弄髒了……”我慚愧地將手帕放到瑪利安的面前。這是這可愛的姑娘放在我這裡的唯一的紀念,我真捨不得把它還回去。
瑪利安奇怪地看着我,而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還以爲是什麼事呢,基德先生,那只是塊普通的手帕,不值什麼錢的,我以爲你已經把它扔掉了。”
“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絕不會把它弄丟!”我激動地走上前大聲說,而後又在瑪利安古怪地目光中侷促不安地退了回去。
“既然您這麼喜歡,那我就送給您了,基德先生……”瑪利安一邊揉着麪糰一邊微笑着對我說,“……您可真是個怪人。”
“真的?”我喜出望外,“送給我?那太謝謝您了,桑塔小姐。這真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一份禮物了。”
“沒什麼的,我說真的,這只是塊再普通沒有的手帕了。而且您可別這麼稱呼我,基德先生……聽起來就好像我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似的……”瑪利安羞紅了臉,“……就喊我瑪利安吧,再不,喊我瑪利也成。從小別人都是這麼叫我的。”
“好啊!”我忙不迭地答應着,“那我也希望您直呼我的名字,叫我傑夫。我的朋友們都這麼喊我。”
“那我可不敢……”姑娘猶豫着,“您可是個了不起的人,這麼喊您我一定會被媽媽罵的。她從來都不許我喊那些兵老爺的名字。”
“求您了,瑪利安……”我誠摯地懇求着,“……再沒有什麼比讓您直呼我的名字更讓我覺得開心了。我希望您能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我,不要把我當成是什麼軍官老爺。我什麼都不是,只是傑夫裡茨·基德,一個酒館老闆的兒子。”
我懇切地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就像是兩眼清澈的泉水。
瑪利安稍稍歪着頭,看着我急切的樣子,嘗試着小聲緩慢地說道:“傑……夫?”
天吶,即便是樂神的金絃琴波動也不會發出比這更美妙的聲音了,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名字是那麼的美好,就像是音樂一樣——不,是比音樂還要動聽。當我的名字從瑪利安的口中溫柔地吐出來時,我覺得它的每一個字母都鑲滿了寶石。
“對,就是這樣,像這樣稱呼我。”我快活地叫嚷起來,兩隻手不自覺地抓着她的胳膊,“您看,我喊您瑪利安,您喊我傑夫,這不是很簡單嗎?我們是朋友,對嗎?”
瑪利安的臉紅紅的,驚嚇得直嚷:“小心點,基德先生……傑夫……啊,我的麪包都快要掉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