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7章 “溫柔”的殖民者(上)
小矛盾,都是可以調節的。
主要矛盾擺對了,真打起來的時候,大順這邊也就更有底氣了。
等着皇帝南巡,大閱軍隊,就算是完成了動員的最後一步。
當然,能夠出錢支持打到最後,固然好。
真要是半途想跪,自有不想輸的人,用一些封建力量,教他們不準跪。
因爲軍功勳貴和軍官團的摻和,使得於這些新興資產階級而言,也要面臨巨大的另一種壓力。
打贏了,都好說。
蛋糕做大了,你吃一口,我吃一口,其樂融融,最終蛇鼠一窩。
打輸了,那就不好說了。
軍官團和軍功勳貴多半是要啃死他們的,畢竟蛋糕就這麼點,不能其樂融融,那就只好看誰拳頭大了。
真要是打輸了,混到口岸通商、等着別人來提貨的地步,你算老幾?憑啥這麼大塊肥肉你來吃?
出去做生意、搞殖民、做買賣,朝廷覺得難度大。
真要口岸通商,等着別人來買,這可一點難度都沒有,可就輪不到這羣人了,京城裡一羣穿青藍官服的嗷嗷待哺呢。
這些年劉鈺也算是日日講、月月講,告訴他們這些新興階層,得活出來價值,才能活下去。
現成的例子,就是之前的那些揚州的大鹽引商,昨日烈火烹油,轉眼大廈已傾。
爲啥?
可替代性強,又太肥。
爲啥那些私鹽販子、小承包商,不受影響?
因爲他們活出來了自己的價值,不能輕易替代。
對外貿易也是一樣。
越開拓,這些大肥羊也就越安全。
因爲,資產階級在這個時代的不可替代性,就是對外擴張的最優力量。
要是捨己之長、取己之短,放着好好的侵略性極強的資產階級不當,去當封建附庸的買辦,那命運就和揚州鹽商一樣了。
只有堅定地支持對外擴張、對外開拓,才能安全。
因爲朝廷其實自己幹不了對外擴張、對外開拓、擴大貿易、對外移民的事。
劉鈺也不止一次的和他們講過,真要是混到了口岸通商的地步,靠拿着朝廷的特權在那賣貨,是輪不到這些人的。
京城的的公爵、侯爵、伯爵、皇帝宗室、皇子皇孫,哪一個幹不了蹲在家門口當買辦的事兒?
可讓這些人去印度賣貨、去波斯砍價、去南美行賄、往歐洲走私、拉南洋移民、拓鯨海漢人,這些人是做不了的。
當然,沒有不散的宴席。
等着大順真的拿到了制海權、獲得了貿易主導權後,壟斷公司就成爲反動力量了。到時候自然也和揚州鹽商一樣了。
可現在,他們還能往前多走一走。
固然,資本的逐利性是不可更改的。
但,對人的教育和影響,在大順這種畸形的財閥手裡掌握大量資本的朝代下,清醒的人有時候是可以影響走勢和資本流動的。
這一次劉鈺打着“安排後事”的名義,再一次和這羣人講了這些問題,一衆人紛紛點頭,表示他們會時刻記着。
見該問的也都問了。
該說的也都說了。
劉鈺也知道等着真開戰的時候,自己可能也不會在鬆蘇了。無論如何,這一次自己可以在樞密院養老,但肯定不能再碰兵權了,更不可能來指揮這場決戰了。
正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
自己折騰了這些年,最重要的一刻,就是幾年後大順開戰的那一刻。
他是真的希望,到時候這些人能做個硬氣無比的、有長遠目光的帝國主義資產階級,爲自己搏一個統治階級邊緣人的地位,當有力量、有手段、有野心、有覺悟、且有能力鎮壓一切進步力量的反動派,而不是一羣目光短淺的廢物。
至少,當大順真的發行國債的時候,他們能夠給出比自己預期更低的可接受利息,那就證明他們還有可能成爲皇權的狗。
當狗,也比當大肥羊,前進了好大一步。
看着這羣人,劉鈺心道:“我唯一的期待,就是你們能從大肥羊,轉型成狗。但我說的不算,還得靠你們自己爭取。事已至此,祝你們好運,咱們此戰之後,路分東西,各走一邊。”
心中祝禱後,看了看懷錶,時間也差不多了,便道:“如此,便都散了吧。鯨海公司的人,你們留一下,有件事要和他們單獨談談。”
其餘人也都非常知趣,拜別之後,各自上了馬車,就此散去。
鯨海公司的幾個人,便跟着劉鈺一起,去了這附近的萬國博物館。
走到裡面的一個房間,門口有一人正在那等着,正是從江北趕來的孟鬆麓。
雖然權哲身也一併跟着來了,也雖然權哲身也遞了拜帖,還雖然權哲身也被允許拜謁,但並不是這個時間,他還在外面等着呢。
孟鬆麓見了劉鈺,趕忙過來行禮,免了禮之後,護衛推開門,走到這裡面的房間。
進去後,孟鬆麓很是吃了一驚。
裡面陳列着各色的動物毛皮、奇怪的標本、還有幾張掛在牆上的地圖,以及一些顯然是一些蠻夷土著用的木盔甲、石槍之類的東西。
說不出的詭異。
這日後是要對外開放的,但現在纔剛建成,孟鬆麓哪裡見過這等陣仗,明知道這時候東張西望失禮,卻也忍不住不斷斜視。
只是強忍着心中驚歎,沒有嘖嘖出聲。
鯨海公司的人,對此倒是驚奇,這些東西都是他們公司弄來的。
鬆蘇的這些新興階層,都知道劉鈺的奇怪愛好,收集古怪的動物、石頭、草木之類。
和喜歡煤煙味和機械轟鳴,私下裡被取笑爲“興國公之怪癖”。
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
比起那些在好好的江南園林裡安蒸汽機的奇葩,送一些標本毛皮之類,鯨海公司的這羣人還算比較正常。
送的多了,自然不驚。
除了一些特殊的東西,比如白老虎皮之類的有特殊含義的東西不送外,剩下的稀奇古怪的東西不知道送了多少。
片刻後,劉鈺便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會看地圖吧?懂什麼叫比例尺吧?”
孟鬆麓知道劉鈺素來對他們多有嘲諷,這句話聽着也有點像是嘲諷,但他也不敢覺得不舒服,只能回道:“恩師踐行分齋教育,輿圖學問,亦爲一齋,故學過。”
說罷,只見劉鈺拿起一根教鞭,點了一下懸掛的地圖道:“這裡就是檀香山。”
孟鬆麓知道檀香山必然極遠,可眼睛稍微掃了一下非常明顯的朝鮮半島和日本,再看看劉鈺指向的地方,還是忍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心道雖知其遠,卻不想這麼遠?
但略微驚詫之後,還是穩住了表情,說道:“昔日張博望、班定遠以足履,亦行萬里。如今藉助風帆,比之古人,並不算遠。”
劉鈺微微點點頭,對眼前這個人還算滿意。
畢竟雖然他對他們學派多有嘲諷,但相對於其餘人來說,這總算是個嘗試乾點正事的。
之前也曾見過一二次,有些印象,便指着鯨海公司的那些人道:“這是你的資助人。”
“傳播聖教、使成藩屬,那是你的事。”
“而資助人,自有他們的要求。凡事,無錢不行,我只當是給你們牽線拉媒。這也算是我於鬆蘇做的最後一個決策,此事幹系甚大,陛下亦知曉此事,言若做成,此真大功也。”
孟鬆麓心中一喜,又連忙跟自己的“金主”行禮。
鯨海公司的人見劉鈺示意他們該說什麼就說什麼,便也沒有廢話,只道:“陛下賜給我們特許經營權,以苦兀島和蝦夷間的海峽爲線,以此緯度向北,皆屬我們經營,得毛皮、礦產之利。”
“現在我們遇到了點小問題。吃的不夠。松江太遠、蝦夷也不近,而且那條航線風暴太大。”
“這幾年困擾我們的,就是員工的壞血病。以及那邊也急需一些五穀雜糧,不能只啃肉。只啃那些怪肉,着實熬不住。”
“這檀香山,剛剛發現不久。島上氣候適宜,但是那裡的夷人所產也不多,加之交流不暢,我們每次從那裡換一些芋頭、椰子之類的東西,也換不了多少。”
“也不是沒想過出錢去打,但算來算去,過於昂貴。且打殺之後,又缺勞力,我等又不是殺人有癮,還是希望能從這裡做避風港、能得五穀、水果。”
“如今公司在扶桑海岸,三萬餘人。捕獵海獸的地方,又五穀不生。當地夷人,在短暫的夏季要捕魚爲生計,要讓他們的女子不去捕魚而在短暫的夏季挖掘根莖、採摘莓果,以解員工壞血病之困,極不現實。”
“是以,願意出資。你自行傳聖教之類的事,我們只要數年之後,這裡的五穀、肉乾、酒水等,能滿足公司數萬人之所需即可。”
鯨海公司的人,說的基本是實話。當然,也隱藏了一些東西。不過他們隱藏的東西,劉鈺知道。
無非就是這幾年弄毛皮弄得太狠,毛皮產量有下降趨勢。而劉鈺派出的考察隊,在那邊發現了金礦,這個消息被嚴密封鎖,但一些人還是得到了消息。
公司想要轉型。
轉型的前提是有充足的食物。
歷史上,俄國人試圖把舊金山地區作爲糧食基地,來補給勘察加地區、北美地區的食物。
但舊金山地區一來氣候不是很適合,二來又涉及到和西班牙的外交關係,俄國人在舊金山混了四五十年,連每年一千頭牛的規模都沒搞起來。
大順這邊,也不想太早和西班牙人產生矛盾,是以暫時還是在北邊,離西班牙人遠點。
先把檀香山給藩屬化,然後作爲中轉站,大規模招人挖金子,這是大順這邊的選擇。
也是可能會延續多年的一戰之前,大順這邊對美洲的提前佈局。
人工太貴,運過去個人不容易,死一個就太浪費了。而且,捕獵需要技巧,需要學兩三年才能做到基本合格,公司這邊不提將來轉型的事,只說現在的死亡成本也太高了點,實在受不了了。
如果能夠藉助檀香山的人口,搞成一個後勤補給基地,這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公司不是沒試過,找一羣人去美洲海岸種糧食。
但,公司招他們去種糧食,目的是爲了把幾乎全部的糧食以最低價拿走,供給那些捕獵者。
而且當地還有土著,就得發槍。
結果就是,幾個村落的人起義了。
拿着槍、帶着農具、牛馬、帶着糧食,投奔印第安部落,跑路了。
直言:“此地多沃,哪裡去不得?入得林中深處,一人許多土地耕種,如何不比在這裡做牛馬快活?”
公司顧不得痛罵這些人沒有契約精神,說好了花大價錢運他們過去,每年要繳多少糧食的,這些人居然不守契約?
而是痛定思痛,明白他媽的把農民運過去,除非一下子運好幾萬,剩餘的糧食足夠吃拿來出售。
否則的話,運過去幾百人,指望他們把幾乎全部的糧食都拿出來,那裡林密土肥,手裡有牛有馬有種子農具,村裡有鐵匠木匠和女人,這要是不跑,簡直見鬼了。
是以琢磨了一圈,覺得還是檀香山靠譜一點。
要不然,就得準備足夠的人手,去強迫當地的部落,在短暫的夏季不去捕魚曬乾爲部落存糧,而是去把他們當奴隸去挖根莖、採野果。
顯然,這種方式根本不適合大順。
不是大順這邊的人心善,而是讓那些部落人丁興旺,憑嫺熟的手藝去抓海獺,再用六七張大毯子換回來,利潤多高?
抓海獺什麼的都是技術活,除非那些根本沒有手工業、自己弄不到毯子、蔗糖之類的貨物,之前和他們競爭的羅剎人才玩抓人當奴隸強迫勞役這一套呢。
沒東西換,可不就得搶嗎?
可搶、脅迫當奴隸,對羅剎人來說,成本更低,因爲他們的食物,要從西伯利亞那邊運來,根本也弄不到毯子之類的東西。
可對大順的鯨海公司而言,稍微一算賬,就明白,搶、脅迫當奴隸,這也得花成本啊,顯然比用毛毯換更費錢。
花錢養槍手,可比從松江批發破毯子換海龍皮,貴多了。
而且夏天逼着他們去幹活,沒機會抓洄游魚,部落冬天都餓死了,誰去抓海獺?這不是竭澤而漁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