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7章 我是來監管你們的(三)
“昔年,燕昭王爲求賢,千金市骨。”
“本朝以武力打開日本國門,卻依舊讓日本貿易歸商人經營而非官辦,亦是一種千金市骨。爲的,就是今日。”
“若有聰明點的,早在本朝開始培養遠航水手的時候,便該想到有朝一日當會拓展西洋貿易。既能想到,即當多入股造船、繅絲等行業,然而卻無一個。”
“此番西洋貿易開啓,朝廷着實也是放心不下你們。只覺得就憑你們,哪裡懂什麼叫資本之義?不過是隻在窩裡橫,攢了錢,買地囤地罷了。”
按劉鈺這麼說,倒像是朝廷運籌帷幄之中,更是未雨綢繆到了十幾年前就開始準備西洋貿易一般。
這當然是扯淡。朝廷根本沒有那麼腦子,不是官員笨,是他們根本不懂新時代。最優秀的恐龍、進化到完美的恐龍,肯定是在那場大爆炸帶來的新時代中死的最快的。
至於最後那句話,諷刺商人根本不懂什麼叫帝國主義、什麼叫資本主義,商人也聽不太懂,但也大約明白好像劉鈺說的資本之義,就是經商的精髓的意思?畢竟資本和義,這兩詞他們都懂,這也是漢語的奇妙之處。
商人耳中聽到的,除了千金市骨之外,更多的還是最後那句話裡暗含的警告。
商人們當然明白,朝廷是不喜歡商人把海外貿易賺來的利潤買地、囤地的。
劉鈺雖然基本不說此事,但在場的商人也明白,劉鈺不說不是因爲支持。
而是因爲劉鈺太懂什麼叫逐利性了,覺得說了屁用沒有,也根本不說。
現在劉鈺這話,純粹就像是站在朝廷的角度給這些商人一些警告。
商人們心道,自古以來,賣地買地就是天經地義的事,任誰也管不了啊。
再說了,若我不買地,那些急着賣地還債的窮戶,興許就餓死了呢,這怪的了誰?
朝廷又不去管地租之事,均田井田喊了幾十年卻也沒做什麼,既如此,我不買地,別人便不買嗎?
到時候,聽話的吃虧、不聽話的發財,這不是欺負老實人嗎?
就算你管得了松江府,你管得到別處嗎?
可這話也就是在心裡嘀咕嘀咕,這時候也不敢說出口。
幾個之前被劉鈺約談的商人心道:怪不得國公要先和我們談南洋墾殖的事,這是要把我們的錢都往南洋去,怕我們把錢都留在了國內買地?他是覺得把資本都往東北、蝦夷、南洋轉移,免得留在國內加劇土地兼併?
這幾個自覺想明白了的,連忙附和道:“國公說的是。當真叫我們汗顏,也叫我們明白了朝廷的良苦用心。”
“此番貿易能成,皆賴陛下洪福、高瞻遠矚;國公深謀遠慮,料事於先;軍爺用命、奮勇奪佔。我等只是吃現成的。”
“國公既來監管,我們求之不得,哪個會覺得不該?若無國公監管,我們這千頭萬緒的,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辦呢。”
“而且,這些年我們多受國公教誨,也明白壟斷之深意。自是要助捐許多錢財,供朝廷養兵,非此不能壟斷南洋之利。”
其餘人一聽這話,也以爲抓到了精髓,跟着附和道:“正是,正是。這對倭國的貿易公司,就有軍事義務。我們自然也要有軍事義務。”
劉鈺擺手正色道:“這話便是你們說錯了。”
“商人言利,無非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就你們來說,最喜歡的,當然是不用你們出一分錢養兵,然後南洋還沒有其餘國家來搶香料、也沒有其餘國家來收香料擡高價格。”
“這都很正常。”
“人,沒有夢想,和鹹魚有什麼區別?我要是地主,我也夢想着朝廷不收一分稅,縣令也絕不因着朝廷抑兼併的政策去向着小農;我要是商人,自也夢想着朝廷一分商稅都不收,而且還不阻礙囤貨居奇,炒作糧食價格等等。”
“有夢想,當然是好的。”
“但夢想歸夢想,現實歸現實。現實就是這是不可能的,所以就需要一個平衡之法——你們接受、朝廷也接受;你們得利,朝廷也得利。”
“爲什麼說你們得利?我這麼說吧,朝廷把馬六甲的炮臺拆了、把高浪埠的巡邏艦隊撤了,明天英國東印度公司就能跑到蘇拉威西去收丁香肉蔻。到時候,你們還能賺到錢嗎?”
“如果說,對日貿易公司是必須承擔費非必要的軍事義務,你們這根本就不是軍事義務,而是純粹的商業投資,屬於正常的成本。”
“名不正,則言不順。事情得說清楚了,要不然你們還覺得心裡冤屈呢,還覺得朝廷佔了多大的便宜呢。”
劉鈺堅決不同意商人覺得出錢養兵,就是一種強加的封建義務,和服勞役是類似的。
這是原則性的問題,他必須要說清楚。
既不是站在朝廷那邊,也不是站在商人那邊,而是站在一個相當公正的角度,說明白公司出錢養兵,是爲了他們自己。
他說對日貿易公司,承擔了過多的、非其義務之內的軍事義務,這也不是虛言。
對日貿易公司的壟斷基礎,不是朝廷給的壟斷權,而是日本幕府那邊繼續延續的五口通商之下的鎖國政策——幕府已經買辦化了,通商五口,都如長崎一樣,是幕府的奉行管着的。
現在幕府的鎖國,已經和天主教無關了,純粹是想要獨霸海關稅收和國內的華貨銷售,保證足夠的經濟來壓制其餘諸藩。
幕府和大順的關係如今相當好。
幕府指望着大順壓着諸藩不敢有異心;大順指望着幕府控制好買辦業務、監督其餘各藩別走私。
如今可真是若有諸藩造反,大順絕對履行宗主國義務,蹦着高兒、轉着圈兒地去鎮壓。
如果沒有幕府這邊的鎖國政策配合,對日貿易公司的壟斷,就是個笑話。走私的,能從海參崴,一路排到廣州。
但西洋貿易公司就大爲不同。
他們面臨的走私問題,嚴重的多。不談過了開普好望角以西的地區,只說南洋,如果沒有朝廷巡航,各種走私能把他們走的一分錢賺不到;各種海盜能把他們劫的年年交保護費。
荷蘭人當年在安汶島殺英國人;以及因爲南洋人私下裡把丁香肉蔻賣給英國就屠了五萬多人,爲的也是這兩個字。
壟斷。
對日貿易公司,被強制要求使用軟帆遠航船、被強制要求培養水手、被強制要求使用可以遠航歐洲的大貨船等等,這對公司來說,都是非必要的、類似於封建徭役的強制性義務。
或者說,是一種特殊的契約:要麼接受,要麼滾,自有人接受。
他們不這麼幹,就賣不了貨嗎?不,不但依舊可以賣貨,而且可以在前期沿用之前的福船之類,走琉球航線,不需要新造船,從而降低許多成本,而且絲毫不影響他們盈利。
而西洋貿易公司要出錢養兵,這就純粹是必要的商業投資了。他們不這麼幹,就會很影響他們盈利。
對日貿易公司承擔的非必要義務,是現在可以輕鬆組建對歐貿易船隊的基礎。藉着今天,劉鈺覺得有必要把這其中的道道和他們講清楚。
大順的商人也不笨,只是真的是被天朝兩千年積累下的勞動人民的智慧和勤勞,慣壞了。
看似挺能折騰,實則本質上還是坐地收錢,根本就缺乏足夠的競爭水平。
真要是放養出去,只要出了國,能被人把屎打出來。
就如同即便整日被劉鈺嘲笑的法國商人,他們要考慮的,是自家的呢絨怎麼與英國的呢絨競爭?自家的葡萄酒怎麼和葡萄牙的葡萄酒競爭?
而之前前朝海商要考慮的,就一件事:我該把茶葉絲綢瓷器,運到巴達維亞還是馬尼拉?
只要運過去,就有人收。不存在任何商業意義上的競爭。
從前朝開始,海商面臨的最大的選擇難題,也就是“我這批貨是往馬尼拉送?還是往巴達維亞送?馬尼拉利潤率百分之一百二,但是中途有荷蘭招安的海盜;往巴達維亞送比較安全,但是利潤率百分之六十。哎呀,好難決斷啊。”
所以,在這個航海瘋狂、各國重商的時代,配稱之爲商業難題嗎?
應該說,荷蘭商人琢磨着怎麼打破英國的航海條例,那才叫問題;而這邊海商憂慮的許多問題,在這個冷冰冰的時代,簡直就是溫室裡的無病呻吟。
很多東西,都是磨礪出來的。一直在溫室裡養着,是根本缺乏能力的。
這是劉鈺給出的、說給商人聽的,必須要監管的理由。
他儘可能不易官面身份壓人,而是希望能講明白道理。聽不聽得進去是一回事,講不講明白又是另一回事。
他又不是傻子,不會傻乎乎的以爲喊幾句口號就能讓這些人放棄本性,能扭曲資本逐利的天性。
講道理和用手段,是互相配合的。
一番“歪理邪說”講下來,倒也真有不少商人仔細想了想劉鈺說的這些話。
這些話講不講,他們都擺脫不了出錢養兵的命運。
但不講,他們就覺得這是朝廷在坑他們。
講了,會讓一些人覺得出錢是爲了自己的利益。
不過,即便講了這麼多,即便很多在場的商人也覺得劉鈺說的其實確實有道理。
但其實,真正說服他們的,還是靠着劉鈺這些年的信譽所承諾的、至少12%的年息。
一些商人心思活絡,心想興國公早就承諾了12%以上的年息,其實我們也不怎麼關心到底需要出多少錢養軍了,反正股東按股攤。
按說是不用講這些道理的。
可既然講了,這可真是個好事啊。
這是不是說,興國公說,監管幾年後朝廷就不這麼全面監管,竟是真的?
看來,國公真是要培養我們做資本之義的接班人吶。
指望將來他走之後,我們自己能幹的漂漂亮亮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