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7章 開戰(六)
舒瓦瑟爾公爵對大順使節團的這些話,不得不贊同。
但他也只能和大順的這羣人說清楚,自己並不是一個蠢貨。
自己是今年才成爲國務大臣的,爲的就是來收拾這個爛攤子的。
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變出來一支主力艦隊、或者爲法國陸軍再變出來一個機動兵團,他沒有這樣的魔力。
他所能做的一切,都必須以現實爲基礎。
現實就是這樣,海軍建設思路出了問題、國家財政出了問題、陸軍建設倒是沒啥問題可是統帥在指揮的時候要顧及很多東西——比如騎兵衝鋒的時候,陸軍部長的獨生子在騎兵服役,所以統帥多有顧忌不敢直接讓騎兵冒死衝擊,這也導致了一場失敗。
這些東西,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更不是他這個國務大臣能解決的。
這不是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的時候,而是事已至此,現在應該怎麼辦的時候。
舒瓦瑟爾公爵認爲,自己的戰略,是符合法國的現實情況的。
現實就是如此,事已至此,很多大順使節團的提醒和指責,都有些站着說話不腰疼的意思。
當然,如果大順加入戰爭,現實本身也就發生了變化。只是,即便大順派出了規格超高的使節團來法國,暫時來看,似也看不出大順有參加戰爭的可能。
現在大順的歐洲的貿易,因爲歐洲各個大國之間的戰爭而蒸蒸日上。
掛着大順旗幟的商船,到處流竄,打着武裝中立的旗號,在各國的私掠船互相劫持商船的航線上,不斷將各種各樣的貨物換成白銀。
國與國之間,很難說有什麼真正的友誼。或許大順看在都是絕對君主制的情分上,和法國的關係能稍微好一些,但想來也就僅限於此了。
西班牙還涉及到直布羅陀、殖民地、奴隸貿易、葡萄牙等直接利益,即便如此,依舊還沒有參加戰爭。
舒瓦瑟爾公爵看來,大順參加戰爭的成本很大,而所能得到的利益似乎並不多,法國也沒有足夠的東西來進行交換。
畢竟,一旦參加戰爭,也就意味着大順的武裝中立破產,那麼大順的貿易將受到巨大的影響。
這不是二十多年前,那時候歐洲的貿易公司壟斷着東西方的貿易。
現在,是大順這個生產商,基本壟斷着東西方的貿易運輸,每年的貿易額是大幾千萬兩的規模。
單單是這個巨大的貿易順差,就足夠讓以重商主義而聞名的法國考慮到,大順不太可能捨棄這麼大的貿易額。
這樣的推斷,是非常合理的。
之前法國也不是沒派出使節團去大順,但也只是交好關係,因爲法王的貴族圈子認爲,法國拿不出足夠的東西和大順交換——包括印度。
在法國看來,印度不值錢。
所以,一個不值錢的印度,去換大順中立狀態下一年大幾千萬兩白銀的東西方貿易的停止、可能幾千萬兩的軍費支出?
而法國人認知的主持大順幕後外交政策的那位公爵,又明顯擁有精明的外交手腕,不會做賠本買賣的。
由是,在大順這羣人指出他的戰略不太對、賭的成分太大之後,舒瓦瑟爾公爵也只能耐心解釋,並在言語中表達了對法國之前的政策的諸多不滿,以及流露出一種有些悲觀失望的情緒:或許,不管是贏還是輸,都要在明年結束戰爭了。然後法國通過休戰期進行一場全面的,涉及到財政、陸軍、海軍的改革,日後再打回來。
但大順使節團的人,依舊不依不饒地揪着豪賭一場、登陸蘇格蘭的戰略不放,似乎是在逼着舒瓦瑟爾公爵做一個公開的承認,承認這個戰略的成功率很低。
“中國的大人們,我承認,這個戰役計劃的成功率很低。但很低,並不是零。”
“相反,你們提出來的辦法的前提,是讓法蘭西在一年之內,擁有一支超過60艘戰列艦的主力艦隊,並且水手充足、軍官齊備、大炮也都配滿。可顯然,你們這個計劃的成功率,是零。”
“我的國王的金庫裡沒有這麼多的錢。而且就算有,也不可能在一年再擴充二十艘標準的戰列艦。單單是造艦的錢,這又需要大約一億四千萬里弗爾。即便貴國給予法蘭西無限的支持,支持一筆低息的一億裡弗爾的貸款,造船工作要完成也要三年之後。”
“除非……除非向當年天朝在印度對我們的支持一樣,將成型的戰艦,以租借的方式租借給我們。”
大順使節團的人心想,你們想的倒是美,租借不是不可以,關鍵是,你們拿什麼來交換呢?
這一次,大順想要的東西,其實不少。
除了一些硬件上的利益,比如北美殖民地問題、印度問題、貿易問題等硬件上的利益外,大順這邊還會堅持要一些軟實力上的利益。
比如,大順可以和法國合作,兩邊共同承認一個零度經線,並且藉由法國在歐洲的影響力,使得這條零度經線,成爲世界公認的零度經線。
再比如,兩邊制定共同的、理性的、普遍的度量衡。比如依託經緯線長度或者地球直徑而生造出來的長度單位、比如依託這個長度單位和水的比重生造出來的重量單位等。
當然還有很多,但大順在一些地方可以做適當的讓步,總之就是由中法主導一次類似於“車同軌、一量衡”之類的事。
這當然是非常可能的。因爲啓蒙運動的因素,以及東學西漸和中國熱的因素,只需要大順適當放棄一箇舊的東西,採用一種嶄新的、世界的、普遍性的東西,變成國家的、民族的。
地球是世界的。水也是世界所有人類的生命之源。
但拉着地球的長短,水的密度,生造出來一個嶄新的、普遍的、民族創造的度量衡單位,在啓蒙運動和中國熱的作用下,並不會引起太多的反對情緒。
相反,藉助中國熱,大順還可以作爲“理性主義者所幻想的一聽就覺得充滿理性調調的理想國”。
當然,這種度量衡,暫時不會在大順內部普及,主要用在對外交流和對外貿易上,但將來會有重大的意義,並且將進一步分化大順內部的實學派和經學派。
這些東西,都要慢慢談,不過一旦開始談,就必須全都說清楚、定下來。
如果舒瓦瑟爾公爵知道大順要談這些東西,那麼他就知道大順此番志不在小。
那反倒會讓他高興起來,因爲志不在小,所以纔可以明確地相信大順願意付出極大的代價,參與這場暫時和大順八竿子打不着的歐洲戰爭,變歐洲戰爭爲世界大戰。
問題是大順使節團的這些人,並沒有談這些,也沒有露出口風,而是死咬着戰略戰術的問題,這讓舒瓦瑟爾公爵有些看不懂。
實際上,大順使節團的人之所以死咬着這個問題,主要還是涉及到大順的戰略中最關鍵的一環。
就是法國國王,法國的國務大臣,得沉得住氣。
所謂沉得住氣,意思是說,如果英國人再派出軍隊小規模地騷擾法國沿海城市,不要被英國人前者鼻子走。
因爲一旦被英國人牽着鼻子走。
或者說,扛不住輿論的壓力,那就容易出大事。
英國人很可能玩一出類似陸戰的圍城打援的套路,調動法國艦隊,到時候真被英國人賭贏了一場決定性的海戰,那就難受了。
而且,在大順的戰略計劃中,英國人的種種應對方式中,這種可能性是最大的。
到時候,兩邊都有壓力,就看哪邊坐得住。
法國這邊坐得住,那麼英國海軍主力不敢亂動,就會被國內的商人和金融家,逼着決戰,因爲他們經不住大順的貿易走私和在殖民地玩陰的。
反過來,如果法國這邊坐不住,英國做出要襲擊一些港口的態勢,輿論壓力逼着法國海軍解圍,那就很容易被英國人各個擊破。
總之,到時候,就要看誰坐得穩。
法王固然有決定權,但國務大臣首先要能挺住壓力。
如果國務大臣挺不住這個壓力,今天輿論或是被人一攻訐,自己就先不得不聽從於輿論或者衆人的指責,那麼就算法王還能頂得住,這件事也會很難辦。
如果路易十五真有“我死之後,哪管洪水滔天”的魄力,倒也好說了。實際上,他並沒有這個魄力,只不過是“咱死之後,將會洪水滔天”的牢騷,很可能頂不住一些壓力。
尤其是他之前在徵稅問題上,試圖以中產和第三等級的輿論向特權貴族施加壓力的做法,使得巴黎的輿論已經很容易影響法國的決策了。
在這個連標準法語還未統一、地方勢力之間還只認地方不認祖國的時代。
巴黎就是法國。
巴黎的沙龍圈子就是法國的輿論中心。
路易十五身邊的貴族小圈子,就是整個法國朝廷。
就像是英國已經發生的海軍上將被槍決事件一樣,一旦輿論風暴颳起,法王和國務大臣能否頂得住法國海岸被襲擊的壓力,實未可知。
到時候,英法都將承受着巨大的壓力,相對來說,法國這邊的壓力其實還小一些。英國的貿易線真要是被大順斷了,英國承擔的壓力可比法國大多了。只要坐得住,贏面就大。
而爲了防止坐不住,在正式合作之前,就必須給舒瓦瑟爾公爵足夠的壓力,讓他在日後的合作中處在心理的弱勢一方。
使其在日後合作中更傾向於、更容易接受大順這邊的意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