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9章 黃河問題的最後一步(十)
既是強制要求連婦孺都一併遷來,那麼總要考慮這裡的將來,而不僅僅是挖礦,這樣才能最大程度地解決大順自身的問題。
這裡的典型的地中海氣候,這裡想要發展糧食農業,倒也不是不行。但前提是人口足夠,足夠到可以修築水利工程,否則肯定是沒戲的。
地中海氣候,雨熱不同期。夏天天氣確實熱,很適合作物生長,但也確實沒有雨,只能依靠灌溉。
而灌溉,也就意味着,這裡至少得有個幾十萬人口,才能做出來這樣的攻城。修運河、修水利工程,需要足夠的人口。
正如在大石頭山以東的地方,大順取了個新益州的名字,實質上就已經做好了將來分離的準備。
這裡其實也一樣。
大順這邊的政策,已經確定了,這裡的一切都圍繞着移民進行。哪怕是挖金子、挖銀子,在整體的政策方向上,那也只是手段,而非目的。
於是,實際上,這裡的也沒有太多的產業限制,目的依舊是把產業發展起來,從而最大程度地把人吸納過來。
也實際上,等同於允許這裡將來分離。畢竟,農業、礦產、氣候、淡水、土地、森林、煤礦……這裡什麼都不缺,早晚的事。
由是,這裡的土地政策,是和北部的楓林灣地區,截然不同的。
以北緯的一條緯度線爲界,以北是小農經濟,包括在金礦做工的人,將來都是以“郡界”北部的地區參與授田的。
而金山附近的土地,則不準、也不準備允許小農經濟。
準確來說,政策方向上,是在這裡搞“財閥”制——朝廷和財閥出資、日後扶植、國有資產出售給家庭商團。
產業以棉花種植、紡織、葡萄酒、採礦、金屬加工等爲主。尤其是在土地問題上,這裡直接省掉了小農分化兼併那一步,直接搞大型農場。
勞動力,仍舊以大順的移民、或者說強行創造的工資勞動者爲主。
也即:
分界線以北的土地,處在適合種植小麥的降水線上,那裡以小農經濟爲主,並且國有土地售賣,以家庭小農場爲主。
分界線以南的土地,考慮到氣候等因素,這裡既不適合小農經濟、也沒有必要搞小農經濟。直接搞大農場,搞契約工勞動,再在北邊買份地。
當然,這需要一個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
但大順和西班牙的談判,爲這個計劃提供了足夠的可能。
西班牙在南美,有足夠的人口、有足夠差的生產力、也有足夠多的金銀、同時也就意味着擁有足夠大的市場。而西班牙的本土工業生產能力,基本爲零,西班牙無法抵禦大順的走私,那麼能也只能接受大順的雙邊貿易條件,賺取關稅。
而金山周圍的土地,尤其是金礦附近的河谷地區,是非常適合大面積種植棉花的,且棉花的質量會非常不錯。
但,這種地方,不論是氣候還是降水,搞小農經濟種棉花,是無意義的。
搞不起來。歷史上的蘇北鹽墾後的棉花種植的諸多問題,諸如租佃、分成、地租等錯誤,沒必要再重走一步。
不若直接搞大農場種植,以契約長工爲勞動力、以金山的大量一起遷來的婦女爲紡織女工和摘棉花女工、以西班牙的南美西海岸爲市場、以南美西海岸即將發展起來的銅礦硝石鳥糞石等產業爲契機,直接把金山地區打造成整個南北美洲西海岸、或者說山脈以西的紡織業中心。
大順不要這裡的市場,也允許這裡各種產業都發展,甚至預想到將來這裡自給自足自成體系的分離。
但這都無所謂。
只要幾十年內,能吸走個大幾百萬、上千萬人口,什麼都好說。
如果歷史上那條沒走通的路想要走通,只靠鬆蘇地區是不夠的。至少還得把山東、京畿等地,拉進資本主義體系,從而形成對以西地區的暴力碾壓優勢。
也即,假設或許萬一可能通過改革、而且徹底的席捲全天下的暴力的革命,完成華北華東沿海地區工業化、瓦解小農經濟,即便有外部市場,也得確保工業化地區的轉型劇痛是可以承受的,那麼也只能依靠移民。
因爲,第一次工業革命,世界市場,其實只能容納幾百萬的產業工人,不可能再多了。總得給那些既受到衝擊、又不可能找到就業的破產小農,找條活路。
自耕農,賺不到什麼剩餘價值,也就無力花錢去僱人移民來此。
只能依靠工業、大種植園等,能夠賺取剩餘價值的經濟體,來拉動移民。
本意就是:契約工,八年所能創造的價值,在支付船票、支付購買120畝北部土地的錢、八年的衣食之後,依舊可以爲僱傭者創造足夠的剩餘價值。
那麼,移民就可以源源不斷了。
當然,就現在來說,此時此刻,能夠在八年內創造這麼多價值的產業,在金山地區,有也只有挖金子這一個行業。
資本又不傻。
所以,以大順這個封建王朝的水平,此時也只能在這裡嘗試財閥制。
即由大順朝廷先出資,建起來一批棉花田、紡織廠,也算是以工代賑,解決佔用黃河無人區的問題。
等到建起來、起步之後,則直接出售給私人,扶植財閥寡頭,由他們控制這裡的棉花田、紡織業、金屬加工、採礦、金融等。
這些人,可能是軍功貴族、可能是皇室子弟、可能是皇商、可能是作爲皇帝的封賞——至少,讓這裡的“封地”有意義。否則的話,軍功封地,封一片數萬裡之外的荒地,那是無意義的。
將來他們是被百姓推翻也好、是進化成軍國容克封建財閥也罷、亦或者是保持這裡濃厚的封建殘餘,那不是現在能管的,最終還要看北美西海岸的人民自己了。
當然,也可能得靠大順本土這邊。說不定將來天翻地覆,最終要解放全天下,也未可知。
但不管怎麼說,既然目的是移民,而且是儘可能多的移民。
在實學的激進派設想的那一套基本不現實的情況下,這種辦法或許就是相對來說最效率的。
也是理論上最符合資本論的——雖然,是逆練的。
正如老馬所批判的:在歐洲,勞動者雖然自由,但卻天然地隸屬於資本家;而在墾殖殖民地,則必須以人爲手段,來創造這種隸從。
劉鈺所有在扶桑的政策,都是圍繞着這個來的。
老馬說:一個黑人就是一個黑人,在一定情形下,他能成爲奴隸。離開這種情形,他就不能成爲奴隸。
一架紡棉機就是一個紡織棉花的機械,在一定情形下,它能成爲資本。離開這種情形,它就不成資本。
正如黃金本身不是貨幣……資本是一種社會的生產關係,一種歷史的生產關係。
這裡的關鍵,是“情形”。
而劉鈺在扶桑的政策,就是創造這種情形,利用國家的強力手段,而不是依靠自發的積累兼併分化人口增加等,強行創造出這種情形。
靠自發積蓄、兼併分化、人口增加等,不是不行,而是太慢。
他等不及。
他要使得一個華北的華人,在這種情形下,成爲在扶桑被剝削的僱工;使得荒蕪的金山谷地區的土地,在這種情形下,成爲一種可以攫取剩餘價值的生產資料。
並且確保,資本能夠在這些華人僱工的身上,榨取出遠超過船票和八年衣食的價值。
且,在支付了船票和八年衣食後,所榨取的剩餘價值的年均收益,要大於在大順囤地、買地、租佃的投資回報所得。
而要做到這一點,西班牙是關鍵。
因爲西班牙早走了二百年,人口足夠支撐起一個市場,且西班牙早年作爲世界貨幣的發行者,完全沒有把本國工業發展起來。
西班牙的南美,就是能做到這一點的市場。
如果不能,那麼就需要軍艦、士兵、大炮,逼着西班牙接受貿易。甚至,扶植南美的大莊園主、混血人等,從母國分離,從而經濟控制、傾銷商品,完成最後一跳。
當然,也包括大順對硝石、銅礦、鳥糞石的需求,促進南美西海岸的繁榮,從而擴大市場——甚至,如果西班牙缺乏人口和勞動力,大順也不介意讓禁教後的天主教徒,作爲“契約長工”,被運到智利的硝石礦和銅礦上。
而現在,依靠着一戰和直布羅陀、呂宋、關稅等問題,暫時還不需要徹底讓西班牙接受自由貿易,前期這點生產力還不愁賣不出去。
現在要做的,便是依靠國有的資本,對谷地進行投資,先把產業框架搭起來。將來直接私有化,扶植財閥,賤賣或者“賞賜”給要扶植的財閥、寡頭、軍功貴族等。
如果不能搞清楚大順本土和扶桑墾殖民地的區別,那麼是不可能完成快速移民的事業的。
這兩者的區別,老馬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兩邊所要創造的“情形”、所需要達成這個“情形”的條件、所要爲這個“情形”所補足的東西,是不同的。
分不清楚這種不同,也就必然會失敗。
甚至可以說,任何幻想着依靠小農墾殖來完成北美華人移民的,在這個時代、在這種交通技術的限制下,是絕無可能的,也是根本支付不起這巨大的成本的。
於是,這一波移民中的一部分,並不是都去金礦幹活。
而是,有一部分人一下船,就直接被帶到了適合種棉花的、距離海岸線稍遠一些的地方。
紡織廠倒是不急。
因爲劉鈺對黃河無人區的政策裡,有一條是組織女性進行棉紡織業生產,依靠對孟買、蘇拉特、達卡等地紡織業的毀滅所空出來的西非市場、或者叫三角貿易市場,來減輕徵走土地挖河的生存困境。
移民到這裡的婦女,都是會紡織的。
只要那邊的棉花種出來,第二年移來的百姓,根本不需要過多的培訓,直接就可以把紡織作坊、或者南通地區的家庭鐵輪織布機的包買模式,直接移植過來。
黃河無人區的工程,也算是完成了演練。
於男性,數年的河道挖掘、湖堤修建等,使得他們逐漸擁有了一定的組織力,並且熟悉了衆人勞作的模式。
於女性,數年的紡織生產組織統一售賣,使得她們也擁有了一定的組織力,並且熟悉了聚在一起紡織、賣手腕賺工資的模式。
這些人移民至此,前期的開拓也就相對容易了一些。
這背後當然是血腥殘酷的,即便說大順在黃河問題上,已經算是封建王朝的天花板了,儘可能減輕了痛苦。
但世界已經被帆船聯繫在了一起,黃河無人區這件事上大順這邊減輕的痛苦,某種程度上,也是靠着蘇拉特、達卡、加爾各答、蘭開夏等地紡織工的累累屍骨做了緩衝。
當這一批下船的人中的一部分,開始走向谷地種棉花時。
基本上,劉鈺在扶桑的佈局,也就大致結束了。
…………
如無意外,幾年後,整個扶桑地區的場景,應該是這樣的:
在新益州:
因爲大石山脈的阻隔,西海岸的商品很難越過山口和新益州進行貿易。
新益州依靠着毛皮人蔘貿易、北美大河和密西西比河的航運,面向的是大西洋方向的市場。
釀酒、糧食、亞麻和羊毛紡織、煤礦、高爐鐵,這些產業開始吞噬北美大西洋方向的市場,並不斷地容納更多的遷徙者。
因爲這些產業,需要工資勞動者,而這裡人口稀缺,終究還是需要從大順拉人過來。
在楓林灣:
良好的氣候、國有土地的份田家庭農場購買政策,使得這裡成爲安置移民的終點。
所有來到扶桑的移民,如果不是第一時間越過山口去新益州的,那麼最終都會選在這這裡購買自己的土地,成爲一個自耕農。
或許,不久之後,北部苦寒地區又發現了金礦,於是新一波的淘金熱,以這裡爲出發點。但這已經無法帶動更多的移民,因爲金山那就有許多成手的淘金者。
正如劉鈺當初所計劃的那樣,金山在一次次火災中被焚燬、又被重建。
這使得楓林灣的木材加工產業,迅速成爲了城市的基石。
由木材加工業、糧食基地等產業鏈發展出的造船業、運輸業,使得這裡成爲大順的扶桑殖民地造船業中心。
而這裡安置的廣大的自耕農,也使得楓林灣,成爲了重要的貿易港口。
本地的糧食、牛馬、木材、毛皮、酒類等,都要在這裡交易。
南部的鹽、紡織品、硝石等,也需要在這裡交易。
在金山:
金礦的開採,很快使得這裡成爲了一個十餘萬人口的城市。
這裡急需的糧食、木材等,依靠着楓林灣的商船,運送到這裡。
商船回去的時候,載着這裡的鹽、棉布,完成一個基本的循環交易。
谷地的棉花種植業,發展起來了,有利可圖了。
扶植起來的大地主們,成爲了這裡的種植園主,每年都需要從大順這邊僱傭便宜的契約工。
每年到了摘棉花的季節,大量礦工的妻子,會來到這裡做季節工,摘取棉花。
軋花機的使用,使得棉花和棉籽的分離效率大爲提升。
這裡良好的氣候,使得這裡的棉絨長度極佳。
大量的棉花,被輸送到了金山,那裡成爲了整個南北美洲西海岸的紡織業中心。
大量的女性,在這裡從事棉紡織業。
魯西地區的土布,本來就很粗很厚實,非常適合勞作穿,改良之後,尤其是適合作爲礦工的衣服,因爲粗實厚重。而這裡的移民,本來又基本來自魯西,於是這種布成爲了勞作者、金礦工人、墾荒者的最愛。
這裡生產的棉布,除了供應本地的礦工,也供應給北方的楓林灣的自耕農,因爲那裡無法種植棉花,類似於大順對東北地區的棉布貿易。
更多的棉布,則通過貨船,運送到南方。
在墨西哥,於當地市場進行貿易。
在巴拿馬,通過狹窄的陸路,穿越到大西洋,甚至開始和大順本土參與三角貿易的棉布發生了衝突。
在智利,這些棉布被交換成硝石、鳥糞石、或者銅塊。這些硝石、鳥糞石,又通過運人來的船,運回去,成爲大順膠東、京畿、蘇北、蘇南等先發地區的肥料。
於是,一個橫框太平洋的新三角貿易,大大降低了運人的成本。
商船在威海或者膠州灣,裝滿人口。
將人口運送到金山,或者去挖礦、或者去種棉花、或者去織布、或者去摘葡萄。
運人船卸了人,再裝上金山的棉布、葡萄酒等,前往南美的智利。
在智利銷售後,裝載着智利的鳥糞石、硝石、銅塊等,沿着經典的馬尼拉大帆船洋流航線,返回大順本土。
西班牙積累的金銀、大順本土對鳥糞石和硝石的急需,都使得跨太平洋的三角貿易不再是單程的無利可圖,也不再是回程的時候不知道運點啥。
於是,運人的成本,一降再降。
或許,因爲朝廷的經濟管控,除非是運人船,否則是不能從事硝石貿易的。顯然,這種管控是非常有可能的。
而且,這種管控,也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因爲,西班牙從不是自由貿易啊。從一開始,西班牙的殖民地政策,就是嚴格的管控,硝石銅礦之類的,怎麼可能任由資本自行開發?
這就又成了類似於大順和日本貿易的狀態:兩邊一起管,大順要管、日本幕府那邊也要拿貿易利潤,於是走私行爲被大大遏制。
而這邊,則是運人,成爲了從事硝石銅塊貿易的前提,於是運人的成本也降低了。
甚至於……運人,已經類似於之前法國和大順貿易時候,船艙裡壓倉的冰塊一樣,閒着也是閒着,不如裝點什麼。
運人的成本降下來了。
扶桑的農業發展起來了、工業發展起來了,人在這裡的生活成本也降下來了。
人越來越多,所需要的商品越來越多,於是開辦工場的也就越發有利可圖,便也就越發需要大順的人口來這裡補充。
也或許,等到人口不斷增加,便又傳來了一個重磅消息:向東不遠,那裡就有巨大的銀礦!
於是,從金山開始的東進運動,興起了。
銀礦需要工人。
銀礦需要水銀。
銀礦需要炸藥。
銀礦也需要糧食。
而大順在扶桑的政策,以及不準私人圈地的土地政策,又使得這裡的金銀,只能流回大順本土。
投向鐵路、礦山、冶金、機械、紡織、造船等行業。
亦或者,投向東北的大豆種植、蝦夷的小麥農場、南洋的蔗糖稻米。
或者投向印度,運河、棉花、染料。
甚至可能投向朝鮮國,煤礦、鐵礦。
也或許,靠着對印度、歐洲的貿易;靠着扶桑大金礦、大銀礦;甚至可能的南大洋的金礦。
大順終於完成了貨幣改革,實現了金銀複本位,或者金本位銀本位的改革,使得銅錢和白銀不再是本幣和外幣的關係。
而發現新銀礦的消息,又促使了更多的移民來到這裡,大爲緩解了山東的人地矛盾,使得山東的人均土地終於達到了可以低痛轉型的最低標準……
等等、等等……
當然,這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這需要時間。不可能一蹴而就。
而且,也需要“一切正常”——這個正常,包括可能會對西班牙發動戰爭、強迫貿易。
但,關於政策,此時,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
大順這個封建王朝,也不可能做更多了。如果能做更多,那大順就真不是封建王朝了,甚至於其實修黃河如此“溫柔”地移民,這已經是有些不現實的天花了。
這便是大順黃河問題的最後一步,而至於挖河道,那將是個漫長的工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