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9章 攻防心理(四)
然而,英國會派海軍來支援直布羅陀嗎?
事實上,在這場大火的幾個月前,也就是大順的海軍出現在直布羅陀,並且擊敗了愛德華·博斯克恩的艦隊後,倫敦就出現了混亂和恐慌。
關於中國人將和法國人、以及流亡的詹姆斯黨人、天主教徒、蘇格蘭人、愛爾蘭人一起登陸英國、並且要把英國每個國教徒強制改信天主教或者佛教或者他們的儒教的傳言,就層出不窮。
本來就是多事之秋的時候,總是禍不單行。
老國王喬治二世的身體,又出了大問題。
畢竟也是年近八十的人了,而且因爲飲食結構的問題,便秘是不可避免的。老國王依舊很久沒有露面了,據傳聞,說是一次拉屎的時候,用力過猛,八十多歲拉屎用力過猛出大血,很正常,具體如何無人知曉,但這些天確實一直沒有露面。
如果,英國此時不處在轉型期,那麼憑藉其政治傳統,老國王沒了,新國王接班便是了。
然而,現實是英國此時的內部矛盾,非常的劇烈。
國王的繼承和交接問題,不只是簡單的接班,而是很可能面臨一場政治上的巨大清洗。
因爲,現在掌權的,是輝格黨。
而王位繼承人、國王嫡長孫身邊的王孫黨領袖人物,是約翰·斯圖爾特。
身上的標籤,真的很標籤化:蘇格拉、託利黨、王權壓制黨爭主義者。
約翰·斯圖爾特的政治思想,得自於博林布魯克子爵,並且常年在小王孫的身邊灌輸博林布魯克子爵的政治思想:賢君明主、愛國君王、廢除黨派、消滅黨爭、恢復傳統。
【人類分爲兩種:愚昧的芸芸衆生,和少數的尊貴精英。值此各階層見利忘義、私利氾濫、傳統凋亡、政治骯髒之際。那些出身高貴、才幹出衆者,理應站出來,將國家從齷齪者和腐敗者中拯救出來,並且取代他們,由道德高貴的人治理國家】。
【英國已死,對利益的追求無處不在,掌權者肆意掠奪財富,罄竹難書。這一切,都因爲英國的自由的傳統精神已經死亡和凋零】
【而回歸英國傳統的憲制和自由的原則,必須有賴於一位偉人的出現,也就是一位真正熱愛英國的國王,纔是英國僅存的希望】
【只有依靠一位真正的、超越了黨派之爭的、凌駕於所有宗派和政黨之上的、能夠任用賢人和道德高尚的精英而不是因爲黨派的利益而選擇執政的、偉大的國王,才能改變這個已經腐敗了的民族,被糟踐了的傳統方可恢復他所失去的美德】
基本上,博林布魯克子爵,是希望恢復英國那種“傳統的憲制和自由傳統”,是和伏爾泰描繪中國差不多的玩意兒的,自己爲英國編造了一個他幻想的傳統。
因爲這是個復辟黨、詹姆斯黨人、跟着小王王位僭越者混的鄉紳、已經被輝格黨大權獨攬之後幾次對抗都敗的一塌塗地的人,嘀嘀咕咕編造的這些根本不存在的傳統,實際上只是在反對輝格黨的寡頭政治。
他不支持絕對君主制。
但他認爲現在輝格黨得勢,非得一個真正的、凌駕在黨派上的君主,才能幹爆輝格黨。
而他所鼓吹的“傳統的、道德高尚的貴族鄉紳”,也基本上只存在於扯犢子中——凡是政治不得意的、被排擠的、無法進入宮廷的,似乎全都“道德高尚、懷才不遇、小人當道君子難行、真正的君子在鄉村鬱鬱而終馮唐易老李廣難封、朝政把持着寡廉鮮恥的小人手中”。
但凡有黨爭的國家,都差毬不多。輿論上,得勢的一定是“小人”、黨爭失敗的一定是“君子”。
至於他所鼓吹的傳統,到底是個啥玩意兒,真的挺抽象的:好的、道德的、不自私自利的、有奉獻精神的……總之,一切褒義詞,都是傳統。
而與這些褒義詞相對的,那都是不傳統的罪惡,而現在這麼亂的原因,就是傳統盡失云云……
這連舊瓶裝新酒都算不上,各國扯犢子都這麼扯,衆正盈朝反對奸黨的時候是這一套、新舊黨爭的時候是這一套、法革之後復辟還是這一套。
當然,博林布魯克自覺關於黨爭問題的看法,也算是此時歐洲各國的很多傳統的精英階層的一個並不邊緣的觀點。
比如,華盛頓就說:【由於兩黨紛爭所產生的天然報復心理,而使鬥爭愈演愈烈。在不同的時代和國家中,這種黨派紛爭的交替統治,幹下了令人厭惡的罪行,本身就是一種可怕的專制的主義】
比如,傑斐遜說:【如果要和黨派一起進入天堂,我寧可不去天堂】。
比如,孔多塞說:【法蘭西共和國的基本需要之一,就是不要政黨】。
當然,此時博林布魯克子爵的這一套想法,很多都被灌輸到了即將繼位的喬治三世身上,也就是老國王喬治二世的孫子身上,因爲老國王活着就是在盼着兒子死結果兒子真的死在了他前面,所以是孫子繼位。
而都傳言喬治三世可能用來取代紐卡斯爾公爵和威廉皮特的約翰·斯圖亞特……這個,在英國市井裡,基本上可以理解成呂不韋和嬴政的那些捕風捉影的傳聞。
說是王世子死後,這位就和世子妃、也就是喬治三世他母親,交往甚密,真假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是歷史上七年戰爭籤《巴黎條約》的時候,倫敦街頭可是公開焚燒了他和王太后的紙人和長筒襪——因爲有件事確實是真的,王太后還是世子妃的時候,人們問他約翰·斯圖亞特的最大優點是啥?世子妃說他有一雙修長的雙腿,所以爲啥要燒長筒襪其實還是燒這裡面的隱喻。
這種男女關係,在英國不算啥大事。
但約翰·斯圖亞特的政治意圖,從未隱瞞。
【把英國同德國政治牽連切斷,摧毀輝格黨大家族的寡頭政治,維護國王對議會的支配地位,塑造一種賢君明君支配議會而不是被黨爭支配的政治生態】。
並且,他素來認爲,自己的事業是正義的。
而且,這種想法理論上是可以實現的。
因爲,英國折騰了這麼久之後,終於迎來了一位居然會說英語的國王!
而一個會說英語的國王,是斬斷英國和德國政治牽連的前提。
現在喬治二世因爲拉屎用力過猛,估計是懸了,畢竟也八十的人了。
而局勢逐漸明瞭,那些英國的鄉村黨、託利黨、被排擠在輝格黨寡頭圈子外的貴族們,頓時也都活絡起來,開始支持還未繼位的喬治三世,並且開始攻擊威廉·皮特的政策。
說皮特多次對法國海岸的襲擊,耗資巨大,除了他自己的面子和榮譽,什麼都沒得到,還爲他制定了一個專有嘲諷短句【breaking windows with gold guineas】。
拿金錁子砸人家玻璃的傻吊。
說大順對印度的襲擊,都是因爲威廉皮特咄咄逼人的海洋帝國政策,使得“因爲在印度的激進政策,引起了中華帝國的警覺和恐慌,於是才選擇攻打印度。如果不是這樣的激進政策,中華帝國並不會向印度出兵”。
甚至對他進行一些人身上的、很不榮譽的、身體缺陷上的諷刺:他就是個被通風折磨的、心理燥鬱的跛子……
等等、等等。
雖然,其實就大順參謀部這邊的看法,認爲威廉·皮特耗資巨大去攻打法國本土、嘗試失敗的登陸,其意義非常重大,這使得法國人不得不把自己能夠一戰的主力艦隊分成幾部分,以保護他們的海岸線,避免被輿論攻擊——這一點,大順是非常瞭解的,因爲明末的時候,農民軍想要調動明軍的時候,就去攻打有藩王的城市。
本質上,差毬不多。雖然法國沒有藩王城市,但法國的宮廷鬥爭,使得國務大臣必須要抗住輿論的反噬,不得不做出錯誤的戰略來分散兵力,防備英國的登陸。
但是,這種戰略上的正確,一旦被反對派當做攻擊理由的時候,那就是實打實的【breaking windows with gold guineas】了。
至於他們反對的真正原因,或者說深層次的階級因素,後世老馬有篇分析託利黨和輝格黨的文章裡,已經說的很一針見血了。
他們是laudatores temporis acti【往事的讚美者】,是傳統、是良心……但實際上,他們是地租的狂熱的擁護者。
他們之所以對舊英國政治制度和宗教制度戀戀不捨,因爲他們一直依靠這些傳統統治着英國。
“託利黨”是個神聖的名字。聽起來是政治上的戰鬥的吶喊,是傳統的保衛者,是往事的讚美者。
但“保護關稅派”或者“地租受益者”,就是個凡俗的稱呼了。
托利黨人和其他資產者的區別,也就等於地租和工商業利潤的區別。
地租是保守的,利潤是進步的;地租是民族性的,利潤是世界性的;地租信奉國教,利潤則是天生的非國教徒……
把這些階級問題一擺出來,不管是博林布魯克子爵也好,還是約翰·斯圖亞特的託利黨也罷,支持他們的那些托利黨人、鄉村黨人、鄉村派、傳統派,已經不想再打下去了。
因爲他們沒有得到好處,也得不到太多的利益。
蔗糖和他們的土地地租有關係嗎?
貿易和他們的土地地租有關係嗎?
大順參戰之後,日後可能連羊毛貿易都要出事,地租肯定要下降,咋整?
輝格黨的改革裡,既有土地稅,也有菸酒糖茶的消費稅,這些稅賦大半實際上都落在了他們的頭上。
波沃爾開創了個給政敵扣帽子的先河,誰反對內閣,誰就是“詹姆士黨”,大帽子一扣,誰也不敢說話。
連沃波爾自己都知道——【和平,才能將那些在土地稅之下呻吟的鄉紳從託利黨方面爭取過來】——可是,打仗是要花錢的,是要繳納土地稅的,英國政府的錢也不是大風颳來的,也是得靠稅收。
對外擴張的主要利益,都是新興資產階級拿到了,這些靠着地租過活的鄉紳,得到的好處能有多少?
國債已經飆升到了1億5325萬英鎊,摺合四億五千萬兩白銀,將來還國債,還有可能降低土地稅嗎?
之前托利黨人有限地支持了紐卡斯爾公爵和威廉皮特,因爲他們承諾,戰爭之後的利益,將會削減土地稅,將把土地的五一稅,降到十五稅一。
然而,現在看來,可能嗎?
爭奪的重點,是那些產糖的島嶼,這些老派鄉紳們、植根於英國廣大鄉村的保守地租貴族們,能拿到多少好處?
正如老馬的那辛辣的筆觸所描繪的:託利黨是神聖的詞彙,是傳統的守衛者,抽象所以才神聖。但要是說他們是爲了地租、爲了土地稅降低、爲了階級利益而反對,那就俗了。
所以,他們現在反對戰爭的理由,當然不會說因爲這損害了他們的利益。
而實際上,他們有威權傾向、支持一位凌駕於黨派之上的真正的愛國的、傳統美德的君主的原因,本質上就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的一種體現。
伴隨着資產階級的壯大,土地佔有的利益服從於金融集團的利益、地產服從於商業、農業服從於工業、鄉村服從於城市……而託利黨實力的物質基礎就是地租,然而輝格黨是資產階級找了一羣貴族當皮來實現他們的訴求。
經濟基礎的改變,使得託利黨玩黨派政治,當然玩不過輝格黨,因爲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嘛,從工商業收入和國債體系均等土地稅開始,他們就肯定玩不過了。
既然玩不過,那自然要期待一個凌駕於黨派之上的、傳統的、真正的君主了。
很簡單的道理:他們企圖保持住已經喪失了社會基礎的政治權力。
那麼他們用什麼方法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倆字:反動唄,還能咋辦。
除了反動以外,他們沒有別的辦法。
他們力圖用強力保持那些從工商業逐漸發展超越了農業起就已註定要覆滅的制度和政治權力,所以自然只能反動地追求一位強力的、凌駕議會之上的君主了。
這很正常。
當然,還有個更直觀的導火索:當初說好了,國債用茶稅、糖稅、和棉布奢侈稅來還,他媽的現在打成這樣的,老子買的國債,你指望雞毛還?茶稅……他媽媽的茶稅已經沒了!唯一產茶的國家,都把艦隊開到直布羅陀了,倫敦茶葉交易所已經崩了,哪他媽的還有茶稅可收了?
威廉·皮特反對向北美殖民地徵稅,可是在美洲打仗是要花錢的,憑什麼讓老子出錢在美洲和法國人打仗?爲了得到美洲殖民地的支持,戰爭期間一直對北美是懷柔政策,反倒是自己家裡這些老傳統的鄉紳,土地稅的事說好了降降降,結果對本來就心懷不滿的北美懷柔,讓我們這些真正的傳統英國人繼續出錢?
對外擴張,你賣呢絨我租地養羊,你也賺我也賺的時候,你好我好大家好。
可現在,你好我不好,那矛盾就要爆發了。
老鄉紳們託利黨們,必須得問一問了:這英國,到底是資產階級的英國?還是我們這些傳統貴族的英國?是那羣清教徒新教徒金融資本的英國?還是我們這些國教傳統士紳的英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