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選擇
黑龍江畔的營地裡,劉鈺正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幾個被俘的俄國人。
爲了能夠在這場戰爭中搶到更多的功勞,可謂是殫精竭慮了。得用些技巧,正面攻肯定是沒戲的。
送回去的奏摺上影影綽綽地表示自己準備幹一票大的,也算是提前給皇帝打個預防針。成不成,試試才知道。
嘴裡嚼着玩的草莖已經一丁點青草味都沒有了,把混合着草屑和綠水的唾沫吐出,指着遠處火堆旁的一個俄國小夥子問身邊的老把式道:“那個雞粑粑顏色頭髮的叫什麼?”
“米哈伊爾,或者叫邁克爾、米迦勒……就那個大天使的名。是個跟着白令出來的實習生。大人問他作甚?”
“沒啥。問他借點東西用用。”
老把式扭頭看了看米哈伊爾,奇道:“他有什麼可借給大人的?地圖之類的,都被大人收走了。”
劉鈺伸出一根手指頭,劃了劃自己的脖子,笑道:“這不是還有個項上人頭嗎?可以借來用用。你去,把那個探險隊的副隊長,不是那個大副啊,是那個羅剎的副隊長叫過來。”
老把式應聲而去,不明所以。
這一路上,劉鈺都在觀察這幾個被俘的俄國人。發現這個叫米哈伊爾的小夥子好像和那個叫阿列克謝·切里科夫的副隊長關係不錯,兩個人時常嘀嘀咕咕地不知道說什麼。
這個探險隊的組成很有意思。
隊長和船上大副都是外國人,副隊長是個俄國人,半數成手的探險家、繪圖者;半數實習的小夥子。
副隊長切里科夫此時正在火堆旁,眼巴巴地盼着眼前的茶壺裡的水快一點沸騰。
在切里科夫眼中,對面的契丹軍官還是很大方的。他燒水的這個圖拉兵工廠生產的銅水壺,那個契丹軍官並沒有沒收,而是繼續讓他們使用。
在俄國上流社會才能喝到的茶餅,在這支契丹探險隊裡不過是飯後的配給品。切里科夫等人也分到了一些。
黑龍江畔的夏天也並不暖和,夜裡草葉上總是溼漉漉的,這時候喝上一壺茶,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被俘的生活並沒有想象的那麼糟糕,但是切里科夫一直試圖逃走。
那些丹麥人、瑞典人,契丹人給他們的開價很高,並且承諾如果有機會,可以送他們在南方坐荷蘭人的船回去。
唯獨他們這些俄國人,那個契丹探險隊隊長的態度一直不清楚。切里科夫懷疑這些契丹人是不是已經對俄國宣戰了?
隊伍裡流言很多。
有人懷疑,契丹大汗要學拜占庭人,要組建一支瓦蘭吉衛隊,所以他們這輩子就不要想着回俄國了。肯定會被送到他們的都城裡,穿上絲綢的衣服,作爲契丹大汗的瓦蘭吉衛隊。
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說,蒙古人的時代,蒙古大汗也有一支俄國人的衛隊,就駐紮在北京。
對於這種猜測,隊伍裡的俄國人喜憂參半。
有人認爲如果契丹大汗允許他們繼續信仰他們的正教,那麼留在契丹當瓦蘭吉衛隊也挺好的。如果真的有絲綢的衣服穿、每天都有茶葉可以喝的話……
還有一部分人則認爲,他們可能會被這些契丹人抓回到京城,脫光了衣服,屁股上黏上羽毛在京城裡遊街。或者像是奧斯曼蘇丹一樣,把他們閹割掉,作爲宮廷宦官。大部分人對這種可能都挺恐懼的,不過也有一兩個人認爲這樣也好,他們是閹割派的信徒,認爲生育本身就是原罪,閹割了可以終止罪惡,死後能夠去天堂。
對那個廣袤而有着富庶傳說的中國,這些俄國人只能用他們接觸過的奧斯曼人、蒙古人去猜想他們將來的生活。
切里科夫對這些傳言將信將疑,一直在找機會逃跑。每天拉屎的時候,他都會觀察這些附近的情況,看守們只允許集體行動,想要逃跑的話,要等到一個合適的機會。
隊伍裡的人不能夠信任,在這種被俘的環境下,每個人都隱藏了自己真實的想法。
切里科夫能夠看透想法的人,只有那個棕色頭髮、叫米哈伊爾的海軍實習生。
這是個很不錯的小夥子,很有精神。
平時在船上就很勤快,晚上也會抓緊一切時間學習各種數學技巧,能夠熟練地掌握六分儀的使用。
即便在被俘後,這個小夥子依舊每天笑着面對生活。
他說,一個不會笑的人,一定不能成爲一個合格的探險家,垂頭喪氣的人不敢面對蒼茫的大海和看不到盡頭的海上苦旅。
小夥子相信,畢達哥拉斯定理在彼得堡的學校裡是正確的,在契丹人那裡也一定是正確的。這些契丹人並不是野蠻人,他們會使用火槍,也懂得測繪,不是蠻族,等到戰爭結束會把他們釋放回去的。
這個小夥子每天都會纏着切里科夫,詢問一些繪圖學上的問題。確信有朝一日回去後,女皇陛下還會組織新的探險,那時候他的可以成爲正式的繪圖員了。
這是個樂天派,在那些無盡傳言的恐慌中,就像是阿爾漢格爾斯克極夜後的太陽一樣,總會給人帶來暖烘烘的希望。
他的年紀最小,隊伍裡的人都很喜歡他。有時候大家垂頭喪氣認爲自己要被閹割的時候,小夥子會唱一些哥薩克的歌來振奮一下大家的精神,或者講一些在彼得堡上流社會的傳說:彼得皇帝在少年軍裡被同齡夥伴羅莫丹諾夫斯基公爵訓斥的故事。就像是他是某位大人物的私生子一樣,知道許多別人不知道的故事。
今天和往常一樣,切里科夫在這裡等着水沸騰、米哈伊爾在旁邊給人講一些彼得堡的趣聞,過一會兒小夥子就會來請教他關於墨卡託投影的一些細節。
分到的茶餅子剛剛扔進了水壺,切里科夫就被一個聲音叫了起來,聽到翻譯的話後,很不情願地放下了茶壺,跟着翻譯一起進了帳篷。
帳篷裡,劉鈺準備了一壺酒,幾塊鹹菜。切里科夫聞到了帳篷裡的酒味,喉嚨不受控制地吞嚥了一下,內心卻告誡自己一定要小心眼前這個魔鬼一樣的年輕人。
劉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兩杯酒下肚,切里科夫的頭腦還是清醒的。劉鈺也問了一些問題,這些問題都不是什麼秘密,切里科夫認爲這些問題如果能換一些酒精是值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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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的一段日子,切里科夫每天都會被邀請到帳篷裡喝酒。問的問題也都是一些關於西伯利亞或者鄂霍茨克的探險事情。
過了烏蘇里江後不久的某一天,切里科夫正準備繼續像往常一樣去帳篷裡喝酒的時候,幾個看守的士兵忽然衝進了這一行被俘的人種,把棕頭髮的年輕人米哈伊爾抓了出來。
劉鈺嘴裡說了幾句切里科夫聽不懂的中國話,翻譯跟在後面大聲地翻譯道:“米哈伊爾·彼得洛維奇·捷列金。因有人舉報你準備逃亡,並且有煽動他人逃走之罪名,茲決定實行槍決。”
手裡正拿着一本彼得一世編纂的《測量學的藝術》的米哈伊爾還沒來得及叫喊,兩個士兵就把他拖走了。
就在營地的附近,一個拿着一支繳獲來的圖拉燧發槍的士兵對準了他的腦袋,隨後就是一聲槍響。
隊伍裡所有被俘的俄國人愕然地看着遠處還在抽搐扭動的屍體,隨後齊齊將目光投向了切里科夫。
劉鈺對這種目光很滿意,裝模作樣地用左手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嚴肅地告訴這些被俘的俄國人。
“你們是被抓獲的、沒有通關文書私自攜帶武器進入邊境的罪犯。罪行並不嚴重,你們將來可以被釋放。但是,這裡已經接近你們的堡壘,私自逃跑是絕對不允許的。如果有人逃跑,可以選擇舉報,由此可以減輕一些刑期,甚至有酒精作爲獎勵。”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開,留下了幾個士兵看押着這些俘虜,在地上挖了個坑,將米哈伊爾的屍體埋了進去。
挖坑的時候,有個俄國俘虜靠近到切里科夫的身邊,忽然一晃肩膀,胳膊肘狠狠地撞在了切里科夫的胃部。
“猶大!”
“呸!”
“像蛆蟲一樣噁心。”
“契丹人給你的酒,留着給你媽洗洗下面吧,你媽在彼得堡的妓院裡染上了梅毒。”
不知道誰誰先罵了一句,正在挖坑的幾個人輪番衝了過來,看押的士兵廢了好大的勁兒才把這些人拉開。
切里科夫捂着劇痛的胃,嘴角抽搐着,蹲在地上。看着坑裡面腦袋被鉛彈打的模糊的米哈伊爾,聽着耳邊的罵聲,握緊了拳頭。
這一夜,切里科夫沒有和其餘的俄國俘虜在一起,而是單獨在一間小帳篷裡。
帳篷裡沒有看守,劉鈺給他留下了三樣東西。
一皮囊酒。
一支圖拉廠生產的、被劉鈺繳獲的決鬥手槍。裡面裝滿了火藥,鉛彈只有一顆。
以及,一根用來束髮的簪子。
切里科夫一夜沒睡。
喝下了全部的酒後,手一直在簪子和手槍之間徘徊。
天將要亮的時候,切里科夫終於伸出手,解開了自己腦袋上的驃騎兵樣式的髮辮。
他並不會束髮,但還是學着那些看守士兵的模樣,將解開的髮辮在頭上胡亂地纏了纏,用牙撕下了一塊衣服上的布料綁住。
最後的猶豫後,終於把那根簪子插到了自己胡亂挽起來的頭髮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