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1章 死與復仇(二二)
這個方案對於皮特而言,就是政治生命的終結。
但他可以用他的屍體,化作營養,把他們的“愛國者黨”的政治力量滋養起來,也就是皮特和坦普爾家三分支的四家族同盟。
更重要的是可以打擊有“王者歸來”傾向的國王勢力,以及捲土重來的託利黨力量。
不過,代價就是皮特肯定是要下臺的。
總得有個人對戰爭的失敗負責,來平息民衆的不滿情緒。
皮特對這個想法,嗤之以鼻。
“是我拯救了英國,渡過了梅諾卡島之後的慘敗之年,迎來了之後的奇蹟年。但現在,卻沒人記得我拯救英國的功績,都想着把我趕下去。都是一羣懦夫。我們的財政的確困難,可是難道法國人就很舒服嗎?他們的財政難道不比我們更困難嗎?”
格倫維爾承認,是皮特創造了奇蹟年。這得益於皮特給普魯士的補助金,得益於英國海軍的傳統,以及皮特的“封鎖法國、進攻殖民地、不上陸歐洲”的戰略。
但是,這種戰略的背後,隱藏着一個巨大的破綻。
整個戰略都是圍繞着“制海權”展開的。一旦制海權被別人拿走,那麼別人便可以用同樣的戰略來摧毀英國。
而制海權的背後,英國憑什麼有這麼多軍艦,這件事皮特避而不談。
英國的第一次大規模造艦,是在克倫威爾頒佈《航海條例》的前後,正是因爲英國搞得近乎恐怖的貿易管制,依靠克倫威爾創造的“英聯邦”概念和殖民地強制銷售體系,對每艘商船增加15%的關稅,才發展出來了一支龐大的艦隊。
這支龐大的艦隊,又反過來阻礙了其餘國家向殖民地賣貨;而阻止了其餘國家向殖民地賣貨,又反過來促進了英國的貿易繁榮,使得可以建造更大規模的艦隊。
問題在於,奇蹟年,到底是靠皮特打贏的?還是靠英國的艦隊遠勝軍費向陸軍傾斜的法國艦隊打贏的?
一個能夠有效把握存量、並且以這個存量,賭出來一個“保持舊的一切制度”的未來和勝利的人,是偉大的戰略家嗎?
格倫維爾這時候不得不提醒一下皮特,他們這個愛國者黨,有個很大的問題。
“皮特,我們是靠反對政府的活動起家的。我們高談闊論、保衛傳統、諷刺懦夫……但是,我們都缺乏一些技術性崗位從政的經歷。”
“比如貿易、殖民地、徵稅……我們其實一竅不通。你的戰略是廣闊的,但再廣闊的戰略,也需要這些細節性的、技術性的官員來支撐。”
“直布羅陀的陷落,不會拯救法國的財政。但是,倫敦的金融,已經崩掉了。那些西班牙裔猶太人不再支持我們,開始瘋狂拋售他們手中的債券。”
皮特不屑冷笑道:“這羣人都是一羣吸血鬼、叛徒。當初克倫威爾就不應該允許他們來到倫敦。南海泡沫的破產名單上,就沒有一個希伯來名字!”
這些關於猶太人的是是非非,格倫維爾不想和皮特爭辯,他只是提醒了一下皮特。
“皮特,53年的猶太入籍法案,我們是反對的,理由是這玷污了基督。”
“但是,正是西班牙裔猶太人在雅各布派叛亂中,堅決地支持了政府;組建了猶太志願營;並且在雅各布派起義而我們的常備軍在歐洲與法國鏖戰保衛漢諾威的時候,是這些西班牙裔猶太人購買了國債和債券、拒絕了擠兌,穩定了金融市場。”
“由此,他們才獲得了被討論入籍的資格。”
“然而,不正是因爲我們的運作,纔在第二年,又在議會上將這個法案廢除嗎?”
“你的威望,來自於民衆,而民衆是反猶的。”
“那些西班牙裔猶太人,曾經證明過自己對不列顛的忠誠,但我們推翻了53年入籍法案。”
“現在,他們便選擇用他們擅長的方式,來報復我們。”
“直布羅陀的陷落,是一個象徵,一個堅固的要塞也無法抵擋中國人進攻的象徵。”
“它不在英國,但它象徵着英國的要塞。現在,國債、債券、銀行,以及陷入了徹底的瘋狂,巨大的恐慌席捲着我們的國家。”
“仇恨正在蔓延,每一個可能是雅各布派的國民,都被認爲是可能的叛徒,已經出現了至少二十起因爲恐慌和猜忌導致的殺戮。”
“東印度公司的股票,已經徹底成爲了南海債券一樣的存在。沒有人會去支持一個失去了印度和中國的東印度公司,就像是當初中國人對荷蘭人做的那樣。”
“克倫威爾當初爲什麼要允許猶太人定居?因爲他要與荷蘭人開戰,希望通過戰爭,讓猶太人從阿姆斯特丹來到倫敦,也即把他們的資本帶到倫敦。”
“但現在,中國人保護着荷蘭的中立,煽動了荷蘭的政變。荷蘭的威廉派被金融家、寡頭們徹底擊敗,這些資本有更好的選擇,他們不再把希望寄託在倫敦。”
“53年,桑普森·基甸,率領猶太人購買國債、穩定金融,以期獲得定居法、獲得允許投資地產購買地產的權利,這是他們最後的嘗試。但54年我們撕毀了猶太入籍法,這徹底斷送了他們的希望。”
“顯然,中國人是希望,利用荷蘭,讓整個歐洲的猶太人,包括日內瓦的,都去中立的荷蘭。爲他們的運河建設提供貸款、爲他們的貿易提供中轉。”
“現在,猶太人做出了選擇,他們開始拋售債券和股票,這種動盪,我們已經無法控制。”
“而有人,則趁着這個機會,擴大煽動反猶情緒,宣傳猶太人再一次展現了他們的背叛天性,在不列顛危難的時候背刺了國家。這又進一步加大了猶太人拋售債券、試圖離開倫敦去荷蘭的想法。”
“這,只是冰山一角。”
“之前貿易的繁榮、艦隊保護的強制貿易,掩蓋了許多的問題。而我們的貿易一旦被切斷,之前所掩蓋的許多問題,都急劇擴大。”
“土地稅問題、濟貧稅問題、搜查令問題、自由貿易問題、愛爾蘭問題、北美問題、蘇格蘭問題……”
“皮特,現在,我們面臨的,不是當初對付西班牙人無敵艦隊時候的危機。”
“而是整個國家的系統性的崩潰。”
“關於自由貿易的小冊子,到處流傳。你要知道,中國人曾經煽動過荷蘭的政變,他們很可能也會選擇用同樣的方式對付我們。”
“甚至……”
格倫維爾加重了一下語氣。
“甚至,有一些諸如《真正的克倫威爾時代》、《英格蘭共和國的繁榮》、《論掘土派與圈地》、《愛爾蘭要麼拿到自由貿易、要麼應該革命》、《論羊毛法案對愛爾蘭的毀滅》、《蘇格蘭人被蘇格蘭貴族所背叛的貿易公司債務問題》等等非常極端的小冊子,已經開始在很多地方流傳。”
“我不知道伱是否讀過,但我可以確定,裡面的思想充滿了危險、煽動暴力、激化不滿……甚至,公開否認君主的合法性、要求摧毀議會,說議會已經淪爲一羣走私販子、海外商人所控制的鎮壓英格蘭人民的工具。”
“皮特,艦隊是忠誠的,勇敢的,可以保衛海峽。”
“但在海峽的這一邊,一場系統性的崩潰和腐爛正在降臨。”
“過去的舊的一切,已經不可能重現,因爲舊的一切,都建立在我們的海軍能夠保衛我們的貿易、擊沉所有進入我們殖民地船隻的前提上。”
“你的一切戰略,都是圍繞着恢復舊的一切、鞏固舊有的一切而進行的。無非只是把舊制度、舊體系,擴大到加拿大、擴大到瓜德羅普、擴大到塞內加爾、擴大的印度。”
“請原諒,這的確是荷蘭那邊的法文報紙上的說法,多半是中國人用來攻擊你的,但不可否認,那位和我們作對的公爵,他的看法是正確的。”
格蘭維爾在這裡,引用了荷蘭一些社論的說法。很顯然,這一套分析模式,對於他們而言過於熟悉,因爲這是很標準的在歐洲大肆宣揚自由貿易的中國那羣人的標準格式。
矛盾、標本、本質、階級……這些東西,這些年就開始在歐洲流傳。
阿姆斯特丹和日內瓦,此時是歐洲的兩大言論中心,也是歐洲的兩大金融中心。畢竟一個是商業資本先取得統治階級地位的地方、另一個是“新教的羅馬”。
荷蘭有很多的法文報紙,或者法國的很多反對派就在荷蘭或者日內瓦發社論和評價。
在大順確保了荷蘭的中立地位和東西方貿易走私中轉站的經濟地位後,荷蘭這些年頗有點中興之態、蒸蒸日上的意思。
雖然這個蒸蒸日上,是以北部農業省的衰亡、萊頓等地的紡織業全面崩潰、行會被摧毀、地方寡頭派全面壓制了小農和小生產者行會爲基礎的,金融和商業的蒸蒸日上。
但總還是可以說算是蒸蒸日上的,只要把那些衰亡和崩潰的排除在外即可。
荷蘭的一些社論,實際上就是大順這邊的宣傳機器。而格倫維爾引用的這一篇,卻真的不是出自劉鈺之手,而是出自大順的新學派或者實學派,自己按照那一套方法論和三觀,推出來的。
推出的這個結果,聽起來還是挺聳人聽聞的:激進的、好戰的皮特,是保守主義者?只是按照舊時代的邏輯在擴大舊時代的範圍?
初聽上去,沒人相信。
但事到如今,卻有一些人品出了一些滋味,貌似真的如此。好像,確實如此。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