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9章 土豆和向心力(下)
暫時來看,大順在新益州的政策,大抵是成功的。
因爲市場狹小,所以大規模的農業資本主義化,暫時是不可能完成的。
而也因爲土地廣闊,所以強行非要搞成全部的資本主義性質的農場、莊園等,也是不可能的。
故而,採取了這種非常特色的方式。
整體上,是以自耕農爲主。
而核心位置上,是以資本主義性質的農場、農產品加工業爲核。
就好比現在來說,交通工具、運輸能力就擺在這。
的確,新益州處在450毫米降水線上,而且還是雨熱同期,土地肥沃,後世是出名了小麥和油菜籽產區。
問題在於,現在種小麥、種油菜籽,賣給誰呢?
交通情況擺在這,順流而下,是北美東海岸、十三州,去那邊賣糧食?這和拉一車鹽去海州賣、或者去自貢賣,有什麼區別?
是以,流動的資本,對於這裡的兼併,暫時並無興趣。
而大順這邊的政策,是扶植少量的大型農場、容克化的合作社,生產烈酒。
穩定的基石,是授田制下的自耕農經濟。
向心不分離和脫褲子放屁般的貨幣循環,是靠這種資本主義化的大型農場。
這種政策的前提,有三。
其一:小農家庭能不能釀酒?
能。
成本能比得過分工制大作坊嗎?
不能。
所以,小農家庭可能可以自己釀酒喝,但別想參與到這場商業循環當中,沒有他們的生存空間。
即便說大順不出酒類專營或者監管政策、亦或者不出稅收傾斜政策,小農家庭的私釀酒也無法和大型工場競爭。
其二:需要大量的工資勞動人口。
這個是最簡單的。
其三:需要一個特化的市場。
而這個特化的市場,能也只能是法國人。
因爲第一次世界大戰,大順打贏了,爲北美十三州爭取到了自由貿易。廉價的朗姆酒,或者說,廉價的法國蜜糖,充斥着十三州。
而法國也是勝利者。
法國不需要搞自由貿易,所以法國一直堅持着白蘭地保護政策。而白蘭地保護政策,也就意味着,走私。
要麼,北美的法國人拿十三州的蜜糖朗姆酒。
要麼,北美的法國人就得拿大順的土豆燒酒。
而從成本、運輸、河流走向、人蔘產區、海狸皮產區等分佈來看,選擇大順新益州的土豆燒酒,是最經濟的選擇。
即便說,沒有大順和法國之間達成的貿易協定,只靠“自由貿易”,實際上新益州的土豆燒酒政策,也會獲勝。況且,一戰結束後的中法談判上,大順拿到了在北美賣酒的特權,因爲法國知道自己反正也管不了。
土豆燒酒的潛力,是非常巨大的。
恩格斯在評價普魯士的燒酒崛起的時候,描述過一個經典的“過程”,可以說是劣幣驅逐良幣、也可以說是土豆澱粉製造酒精是當時最爲廉價的選擇。
【爲了製造“精美”而又廉價的糖酒,人們把大約一桶真正精美的牙買加糖酒、三四桶廉價而粗劣的勃比斯糖酒和兩三桶普魯士馬鈴薯酒精摻和在一起】,廉價,所以打的真正的糖酒潰不成軍。
【在非普魯士的德國北部稍微懂得一些葡萄酒門徑的人,都不願從漢堡買法國的白葡萄酒,因爲誰都知道,這種酒在那裡是用鉛糖加甜的】。土豆燒酒的伏特加特性,使得用來僞造勾兌非常便捷,因爲沒雜味。所以,白葡萄酒不是甜嗎?那往裡面兌點葡萄汁、兌一點醋酸鉛,調和之後,絕對的法國白葡萄酒味。加糖不行,加糖一嘗就嚐出來了,勾兌出的味兒不對,只能加醋酸鉛。至於說醋酸鉛有毒?關我吊事?能掙錢就行。你真法國白葡萄酒肯定破產,誰不用醋酸鉛勾兌誰破產。
【1848後,法國資產階級獲得了短暫統治後,法國的工業家和商人開始懂得,普魯士馬鈴薯酒精的酒桶裡潛藏着異常神奇的力量。他們開始在本國僞造白蘭地,而不再把真貨運往國外;尤其是人們用普魯士馬鈴薯酒精的烈性混合物改善了專供國內消費的白蘭地】
等等這一切,都說明一件事,或者說可以反推一件事:至少在19世紀中期,用土豆或者地瓜來釀酒,就是此時世界上成本最低的酒精獲取方式。
而大順選擇在北美河流的上游,種土豆,釀酒,不敢說能徹底把歐洲的傳統釀酒業搞破產,但在北美、尤其是十三州之外的北美,完全獲取市場是沒問題的。
畢竟,法國的保護政策,使得法國的製糖殘留的糖蜜,十分便宜。在大順爲十三州爭取到了自由貿易之後,至少在東海岸,考慮到距離和運輸問題,土豆燒酒是無法獲得優勢的。
法國政府也清楚,攔不住,就算管得住入海口、東海岸、海灣,難道管得住從西而來的大順?
既如此,也就宣告了,法國的葡萄酒,基本不會參與北美的毛皮貿易了。當然,法國政府靠着大順,拿到了北美的毛皮人蔘等貿易的壟斷權,也算是賺了。吃獨食拉黑屎,法國也沒這能力吃獨食。
於是,一條非常奇葩的貿易線,就這樣在世界上出現了。
每年夏季,天主教的西班牙牛仔們,受僱於法國的毛皮貿易壟斷公司,趕着大量的牛馬,從大湖區,來到新益州。
在這裡,交換燒酒。
等到八月份雨季結束,從新益州這邊,簡單的幾乎可以算是一次性的船隊,在這裡裝滿酒類,沿着河運送到下游的法國貿易站。
牛仔們的任務,是來的時候看護牛馬、回去的時候放船。正好一來一回。
法國人再用這些燒酒,換取毛皮和人蔘。
第二年,將毛皮和人蔘,運往阿姆斯特丹,在阿姆斯特丹的大順特許貿易區,交換大順的紡織品、絲綢、瓷器等。
大順的商船,再把人蔘和毛皮,從阿姆斯特丹運回大順本土,售賣給大順的富裕階層、地主、貴族、新興階層。
大順的富裕階層、地主、貴族、新興階層——當然也包括日本的封建主,他們對人蔘也挺熱衷的,尤其是在劉鈺搞死了高麗蔘之後,西洋參成爲了日本的唯一選擇——等於是把錢支付給了法國人。
法國人又靠這筆錢,在東海岸搞畜牧業,然後趕着大順在這邊墾殖急需的牛馬來到墾荒區。
而伴隨着時間一天天過去,大順這邊的畜牧業也發展起來了。這就使得牛馬換燒酒的交易,逐漸讓法國人需要用從大順富裕階層那賣人蔘賺來的白銀支付。
畢竟,大順可以搞畜牧業,而法國是沒辦法在其控制區搞釀酒業的。
既是因爲法國的葡萄產業保護。
也是因爲大順搞這一切的基礎,是廉價的工資勞動者,而法國在北美缺的就是這樣的人。
靠賣酒賺到錢的燒酒工場,或者說土豆農場,再將這筆錢的一部分作爲工資,支付給來這裡打工的移民。
移民攢夠了錢,再花錢從朝廷手裡,購買一塊自己的份地。
朝廷再拿着這筆錢,完成黃河區的移民遷徙。
而移民遷徙,又使得大順在新益州,始終能夠保證足夠廉價的勞動力,也使得大順的土豆燒酒爲代表的資本主義農業,得以延續,並且擁有對整個北美地區酒類碾壓般的優勢。
當然,這一切的一切的前提,就是大順“以史爲鑑”,直接杜絕了北美十三州的土地問題,一步到位,直接在北美搞了土地國有化政策。
也所以,大順在北美的農業,雖然像普魯士道路,但實際上則是加速狀態下的美利堅道路。
只不過,因爲自耕農在墾殖殖民地的天然離心性,以及墾殖殖民地的小資產者反資痼疾,大順選擇了扶植一批“保守派”,作爲在這邊的向心力。
而這批保守派,又必須和土地、工商業等掛鉤。
這種掛鉤,一個是需要大順本土的軍事力量支持,否則的話,他們在這邊的利益,就會被歐洲吃掉。
另一個,就是他們能夠存在的基礎,就是大順本土的勞動力,以及大順的正規殖民術。
很簡單,沒有大順的近世殖民政策,誰來挖土豆?誰來釀酒?誰來種土豆?
靠那些已經完成授田的、家有土地至少120畝、牛三五頭的自耕農,放着好好的日子不過,來你的農場撿土豆?釀燒酒?
俄國可以搞強迫的農奴工廠定期服役制,你和大順的自耕農搞這一套試試?直接把伱酒廠給你砸了。
所以說,【資本不是一個物件,不是錢。而是以物爲媒介而成立的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係】。
不是物件。
而是一種社會關係。
就新益州的土地狀況,氣候條件,農業條件、人口數量,正常來講,是根本不可能存在這種社會關係的。他就沒有這種社會關係存在的物質條件。
而這一切,是靠大順這邊的國家強力和殖民政策,愣生生造出來的這樣一種社會關係。
換句話說,在新益州的一切大農場主、資本家、工場主,他們只能是向心派、一統派。
因爲,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他們存在的基礎、他們能夠剝奪他人勞動成果的基礎,就是大順帝國的國家強力強制扭曲出的這種社會關係。
缺了大順,他們的大農場、大工場,明天就會因爲缺乏工資勞動者,而完犢子。
也即是恩格斯在土豆燒酒問題上評價容克一樣的道理:【……那麼,容克地主會被分散,成爲獨立的農民等級、自耕農……】。
只不過,普魯士的問題,是市場、產業,因爲普魯士並不缺人;而大順在這邊,缺的是人。雖然都是靠土豆燒酒串起來的,但維繫這種“社會關係”所需要的要素,缺的不同而已。
話句話說,大順在這邊塑造的這些向心派、保守派,如果缺乏大順的國家強力,就會像缺了土豆燒酒的普魯士容克一樣,很快會被分散,成爲農民等級、自耕農。他們不得不堅定地站在一統的態度上,屁股決定了腦袋。對他們而言,這個產業可以是土豆、可以是燒酒、可以是其餘的別的什麼玩意,都行,但不管啥產業,都一樣。土豆只是個代表,但土豆對大順,並不如同土豆之於普魯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