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狡兔三窟
史世用是皇帝身邊的心腹人,是個很傳統的“士”。
尤其是在皇帝身邊久了,對於等級制度是很敏感的。
本來對於皇帝讓他去日本一事,多少有些不解。
可在這邊住了幾年,竟然越發自以爲想清楚了。
倭人如此自大,有僭越之心,有自居正統之意,若不懲戒,大爲不妥。
這和朝鮮不一樣,雖然朝鮮一直尊明,但因爲有萬曆援朝的事,所以這裡面還涉及到一個傳統道德,大順也是默許的——只要別在朝貢的時候還尊明爲正統,你們暗戳戳地搞,大順不管不問,存國之恩嘛,可以理解。
但日本這邊就完全不一樣,朝鮮再自大,也沒有說能想着“我亦正統,可取而代之“。
史世用的態度,劉鈺很是喜歡,這正是劉鈺想要的東西。
他不在意史世用在日本蒐集到的軍備之類的情報,高級的接觸不到、低級的毫無意義。
他在意的,反而是史世用收集到的這些關於正統和僭越的內容。
若想攻打日本,固然劉鈺的想法是摟錢,但朝廷講究個名正言順,他說要摟錢,肯定不行。
可這件事,再加上讓琉球兩面朝貢的事,就足以引發一場大動盪了。
口實已有,就等一個機會引爆。
“平成兄,是不是心中頗不痛快?只是有些話,還請平成兄萬萬記住。”
“請講。”
“不可犯險。平成兄是陛下身邊的人,有些話,我說,未必有平成兄說有用。再過幾年,平成兄可找機會回國,在此之前,一定一定要愛惜己身。”
史世用點頭道:“這你放心,我來做什麼,心中有數。輕重緩解,這個還分得清的。如守常兄之前告誡的,我不問只看,默默記在心裡。倭人慾學騎射,我便教授,也不藏私。陛下既信任守常兄,我自然是奉命而行,心中也自信騎射已然落伍。不過,在江戶數年,倒是聽聞八十年前,倭人也學過西洋軍陣?”
“還有一本瑞典人所著的《攻城法·阿蘭陀由裡安牟相傳》,我也叫人幫忙譯讀了一下,其中手段,便與守常兄在北邊用的相差太遠了。且不說八十年不曾長進,便說這本兵書上的內容,依我看倭人也難複用。”
劉鈺心道,你說你來做什麼心裡有數,我看你是一點沒數。
“平成兄,關於倭人軍備的事,真的不必在意。倭人軍備大致如何,我心裡有數。世上豈有百年不戰且可用之兵?其軍備鬆弛,不言而喻。平成兄還是多在意一些他們對國朝的態度,此爲大略。日後待你歸國,由你陳於陛下。”
既然皇帝說讓史世用聽劉鈺的安排,劉鈺又這樣囑咐,他也爽快地答應下來。
“是,這個我記下了。守常兄此番前來,還是要小心爲上。既已出鎮一方,想來瞞是瞞不住的。那些海商什麼都說,守常兄又搶了他們的貿易信牌,他們豈能不在意?”
劉鈺大笑道:“瞞?我就根本沒想着瞞。平成兄也不想想,第一次貿易我就能運來你這等高手武人,以及沒有去勢的戰馬,倭人就算再傻,也應知道我的身份沒那麼簡單。”
…………
如史世用所猜測。
德川吉宗對於劉鈺的身份很感興趣,後續長崎送來的唐人風說書中,那些江浙、福建的商人,用多方渠道打聽到了劉鈺的身份。
雖不明確,但也知道其似乎是家族顯赫。只是商人畢竟身份低微,對於京城的事不可能知道太多。
作爲一個旁支繼承了將軍之位,見識過底層疾苦,德川吉宗算得上是一個改革者。
只是所謂改革,也不過是爲了穩固幕府的統治。
文化上推行朱子理學,經濟上也進行了許多維持統治的改革,他本人也喜歡學習西洋學問,尤其是數學和天文。
這些年米價的問題,一直困擾着他。直到前些日子,長崎奉行送來了一本小冊子。
裡面大約介紹了一些貨幣的意義,寫的很淺,但在這個時代,已然是足夠驚爲天人。
德川吉宗沒有懷疑過劉鈺是大順派出的間諜,因爲一個間諜不可能真的帶來戰馬、醫生、兵書,甚至關於米價改革的小冊子。
唯獨懷疑的就是劉鈺的目的到底是要幹什麼。
這本關於貨幣改革的小冊子送來之後,德川吉宗花了五天的時間仔細讀完,並和身邊的心腹人分享討論了一番,都覺得頗有道理。
最關鍵的,這本小冊子爲幕府的改革提供了一個“仁義”的根據。
改鑄錢幣,而且是減少成色,肯定會被人認爲是“鑄幣得利”、“巧取豪奪”。
然而這本小冊子卻給了一個正當的理由:米價之所以如此低賤,是因爲貨幣總量太少,使得人們不願意把貨幣買米,而是願意保留貨幣等待升值。流通到市場的錢少了,米價就會低;想要提高米價,就要多鑄貨幣。金幣銀幣成色降低,銅幣如果不夠,可以鑄造鐵幣代替。
這不是巧取豪奪,而是自有道理在其中。
幾個近臣心腹看後,都覺得頗有道理,也都讚賞此人是有才能的,這等說法不但大有道理,而且叫人茅塞頓開。
但就其見識,足見這人的身份大不相同。
商人非是一定沒有才能,但受制於眼界,很難有能站在一國的高度就思考問題的……當然不是沒有,只是東亞士農工商的特殊情況,他們把這邊的特情當成了常態而已。
單就此事,他們覺得這個劉鈺的身份必然高貴,至少是一個自小能接觸到國政的。按照日本這種王侯將相的確有種的社會,這麼想也確實沒錯。
德川吉宗也越發疑惑,縱然知道這個劉鈺在中國有很強的背景,卻想不通劉鈺到底要幹什麼?
是中國方面不好意思說重結於好,所以派了一個人以商業爲手段進行探路?
若是這樣,也不是不可以進行一番接觸。若是能恢復曾經的勘合貿易,亦非不可,但前提是大順不能以讓日本朝貢的名義,得承認日本的大君體制。
還是說,這個人有其餘的目的?
亦或是,其家族想要積蓄實力,圖謀不軌?
若是這樣,也可以多加了解,若是大陸有亂,對日本也是有好處的。
帶着這種好奇,德川吉宗特許召見了劉鈺,按照荷蘭商館參覲的規格。
隔着竹簾,德川吉宗打量着在外面的劉鈺,很年輕,年輕的不像話。
約莫二十出頭,穿一件很普通的青衫,臉上一股子年輕人的傲氣,監視者回報的三天前對着大象說“衛懿公好鶴”的形象漸漸豐滿起來。
德川吉宗沒有讓翻譯去詢問,而是手書了一番話,叫人傳給劉鈺。
他會寫漢字,也通一些四書五經,但是不會說中國話。
寫着字的紙張到了劉鈺手裡,字寫得還不錯,劉鈺看了看,發現這個問題問的真的是有些深度。
“既爲唐臣,則知士農工商貴賤之別。既爲士,何以自賤?”
劉鈺提起筆,就在紙上回了一個字。
“錢”。
紙被遞過去,德川吉宗搖搖頭,並不認可這個答案,或者說對這個答案很不滿意。
他知道錢很有用,但是總覺得一個出身高貴的人,如此愛錢,實在是有些說不通。
大順的體制,他多少知道,明白不是分封制。
官員有俸祿,俸祿不是很高,至少從收集到的明朝的典章制度來看,俸祿實在是不行。
他本是個很節儉的人,一日兩餐,只吃米飯和青菜,力求讓天下大名都像他一樣節儉。
雖不至於像隔壁朝鮮那樣,認爲錢是萬物之源,以至廢錢,可德川吉宗對於錢的態度可着實不怎麼好。
真是爲了錢,就敢送武人、賣戰馬?
德川吉宗很是懷疑。
叛徒在哪裡都被人瞧不起。
雖然說幕府很樂於從劉鈺這裡搞到戰馬、情報等違禁品,但終究這有些叛徒的意思,用的時候可以用,但在心裡……
尤其是看到劉鈺回了一個簡單直白的“錢”之後,德川吉宗心中有些鄙夷。
然而鄙夷之後,心中仔細思索了一番,又覺得不太對勁。
這個答案太簡單了,也太過寬泛。去長崎貿易,肯定是爲了錢,但要錢做什麼?
是家族準備謀反?
還是說爲了其餘的某種目的?
錢只是錢,得到錢用來幹什麼,纔是真正的目的。
這一點德川吉宗認爲自己還分得清,可又不好直接問劉鈺要錢做什麼。
想了一番,就在紙上又寫了一句充滿嘲諷和揶揄的話。
“商人重利而無義,是故士農工商,商人最賤。由汝觀之,可知其中之意。汝爲唐臣,俸祿不足乎?”
劉鈺也不廢話,想了想以前背過的課文,直接默寫了一篇古文。
……齊王謂孟嘗君曰:“寡人不敢以先王之臣爲臣”。孟嘗君就國於薛。未至百里,民扶老攜幼,迎君道中。孟嘗君顧謂馮諼曰:“先生所爲文市義者,乃今日見之。”馮諼曰:“狡兔有三窟,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臥也。請爲君復鑿二窟”……
馮諼之三窟者,一爲薛地市義;二爲遊說樑魏以期樑魏知其賢而聘之;三爲願請先王之祭器,立宗廟於薛。
今,天朝不復封建,吾無有薛地市義之舉,此窟休矣。
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遊說樑魏而天下知其賢之窟,亦休矣。
今,天子李氏,吾爲劉氏,先王之祭本無資格,此窟亦休矣。
伴君,若如伴虎,故而先思退路。
錢,可用於天朝,可用於日本,亦可用於荷蘭等歐羅巴國,此爲真窟也。吾不需三窟,僅此一窟,足以。
急流勇退謂之知機,烈火烹油,鮮花似錦,轉眼大廈傾。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牀;衰草枯楊,曾爲歌舞場。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
紙被傳過去,德川吉宗看完之後,忍不住笑了起來。
狡兔三窟的故事,他當然聽得懂,荻生總七郎都能編纂《七經孟子》這樣的書,這樣的故事當然講過。
後面這番陋室空堂的機鋒,倒也有趣,小小年紀,竟有這等避世之意,當真有些意思。
再看前面的內容,似乎也大有道理。
現在天朝不是封建了,自己也沒有薛地這樣的封地,所以市恩買義這樣的事,不存在。
而齊國不留爺,爺去投魏國這一窟,也沒了。最後那一窟,自己又不是宗室的人,更是天然沒有。
但是,錢是好東西啊。有錢,在天朝是大爺,在日本也是大爺,跑到歐羅巴還是大爺。
只要有錢,什麼狡兔三窟,根本沒必要,只要有一個窟就夠了。
這個道理,倒是說得清晰脫俗,簡直是叛國言論的一股清流。
德川吉宗考慮了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若說才能,眼前這個人無疑是有才能的,單單是那個關於貨幣改革的小冊子,正是幕府這時候急需的人才。
身邊主持改革的親信們,對於貨幣政策這樣的東西,略有所知,但卻沒有這麼深刻的認識。
此人的小冊子,已經是“道”的範疇,而非“術”的範疇,德川吉宗還是明白其中區別的。
而且之前的唐風說書裡,長崎奉行詢問了那些水手,也說此人沒有走正常的航線,而是靠導航技術直接航行到日本的,證明此人的實學水平也是足夠的。
這樣想着,德川吉宗提起筆,就想回一句。
他想說,大順不是封建制,但是日本是,你可以嘗試在這裡留一窟。
二來,大順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這天下卻不包括日本,你去朝鮮、越南或許不行,但有朝一日跑來日本是無問題的。
然而,筆剛提起,又想到劉鈺說的“錢”字,終於還是放下了筆。
這是個人才,但卻沒有忠義之心。
才能重要,還是忠義重要?
這不言而喻,自然是忠義重要。況且,大順天子給的已經夠多了,這人依舊覺得“伴君如虎”,自己又憑什麼讓這個人效忠呢?
猶豫了一瞬,提筆在紙上寫道:聞汝往長崎,運糧米數船,豈非惻隱之心乎?
劉鈺毫不做作,直接回道:非是惻隱之心,不過想着日本大飢,搏雪中送炭之情,多求幾張貿易信牌而已。幾船糧米,不能解困,吾有一物,可解民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