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1章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五)
在張皮綆看來,是士紳家裡的管家樣的人物說完了這些規矩後,他便見到了自己的工頭。
說是工頭,年紀也不大,也就十七八歲出頭的樣子。
說話也是北方口音,雖然口音略怪,但張皮綆也還能聽懂。
晚上學會了怎麼扎蚊帳,每每地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天才亮,就被叫起來吃飯。
吃飯的地方,張皮綆看到了自己的老婆,這才放心。
他老婆穿了一身新的棉布衣裳,和幾個女人在那做飯。
張皮綆去問了兩句,才知道他老婆現在是廚工,主要就是負責燒水、做一些大鍋飯。
“倒是個好活,餓不着她。”
給了這個一個評價後,張皮綆吃飽了早飯,就被工頭組織着開始了種植園生活的第一天。
燒荒。
砍伐。
燒出灰來,燒沒了草木,然後種東西、修水渠、挖田埂、栽木苗。
工頭也不幹活,就是告訴張皮綆等人怎麼幹,監督着,晚上數數人頭之類。
第一個月就是在大規模點火,到處燒樹林。燒之前要先搞出來防火帶,據說這好大一片都是主家承包的產業,日後這邊的地裡肥力沒了,就在沒燒的地方重新燒出來新地。
就這麼過了能有一個多月,張皮綆還是不知道這裡到底要種什麼。
燒荒後的土地非常肥沃,一場大火也將大部分的草都燒死了,地上厚厚的一層灰。
看起來不像是種莊稼,因爲他們要拿着鋤頭修田埂,寬度也不像是種莊稼的架勢。
直到有一天,張皮綆在那幹活的時候,一羣奇怪的人來到種植園裡,在種植園裡說了會話,張皮綆才知道這裡種的到底是個什麼玩意兒。只不過也只是知道個名字,不知道具體什麼樣。
那天他正在那裡挖田埂,慢吞吞地磨着工,每天的定量,張皮綆覺得要是給自己幹,能幹定量三倍的不止。
但既是給別人幹,幹那麼快也是幹三年、乾的慢也是幹三年,只要恰恰卡在定量上就行。
給主家做工的時候,得個“真能做”的評價,那是因着舂米之類的事,舂完了事。
張皮綆和大多數一起幹活的人一樣,雖然沒怎麼見過世面,心裡卻精明着呢。覺得若是乾的多了,怕不是這定量明天就得漲?
正磨蹭着呢,幾個穿着打扮有些奇怪的人就在他旁邊,指指點點這片土地。第一天來的時候像是管家樣的人物,跟在這幾個打扮奇怪的人旁邊。
爲首的一個,也是帶着一個木頭芯旋出來的盔帽,頸後也帶着被張皮綆等人戲稱爲“屁簾”的防蚊頸簾。
身上揹着一個帆布包,腳下穿着一雙古怪的鞋。張皮綆這些年已經知道,這種古怪的鞋叫橡膠靴,據說能防螞蟥,還能防水。
旁邊幾個隨從似的人物,手裡提着一些看起來像是捕鳥捉蟲的工具。還有幾個身上揹着槍。
旁邊還有人牽着幾匹馬,馬背上卷着一個毛氈毯子捲成的卷,上面還有一些古怪的防雨用的披掛。
管家模樣的人很討好地遞過去了煙,穿着古怪的那人接過去道:“你們老闆既信得過國公,要幹這個買賣,我自然也是給國公打了包票的。油棕這東西,確實三五年才能掛果,但只要掛了果,幾乎年年都能收。”
管家模樣的人道:“其實我這心裡也沒底。您是科學院的大人,說什麼我們自是信的。但養着兩千多人,三五年後,一年吃喝拉撒加上工錢,就得四五萬兩銀子。這東西,之前這邊也沒人種過,荷蘭人也不曾聽說有種這個的……”
穿着古怪的那人道:“荷蘭人每種過的東西多了去了。他們種過烏桕嗎?我作爲科學院探險隊的,這幾年跑了好多地方,專門就是找這種能種、能賺錢的東西的。”
“一年四五萬兩,你怕賺不回來?不可能賺不回來的。我在非洲那邊研究過,這東西一畝地產油比豆子、花生、胡麻、菜籽都多。而且掛果許多年,穩賺不賠。”
“不只是能吃,更主要的還是一些工廠要用。你知不知道隨着鯨海那邊的開發,捕鯨的、捕海豹海象的,熬了大量的油脂,這才催出來肥皂、蠟燭之類的產業發展。”
“但捕殺那玩意,終究跟不上用。豆油太貴,菜籽油也不太行,這東西產量大,又能吃、又能做原料。沒個賠錢。”
“你要說種咖啡什麼的,還得看西洋人的臉色,不知道賣的出去、賣不出去。還要和加勒比那羣開種植園的競爭;或者種甘蔗,不但要面臨西洋人的競爭,還有廣東、福建、臺灣等地的也在種。”
“但這東西,如今就沒人種。而且國內也賣得掉,這東西肯定有賺頭。”
“你們也好好弄,我評科學院博士就指着這東西呢。要不我不是白在非洲跑了那麼久?有什麼種植上的問題,我來解決。每年我都來查看。”
衣着古怪的人蹲下抓了一把土,在手裡捏了捏道:“爪哇的地,就是肥啊。你們只管種出來,榨油到時候也用不到笨辦法。我帶着半船的油果,回去自有師兄們幫我搞出來燒煤榨油的機器,也不難。”
“你知道那些在鯨海捕鯨、海豹之類的,弄一船油,賣多少錢?三五年的投資而已啦,我也就是沒錢,我要是有錢我就自己幹了。”
“我跟你講,你得看日後的形勢。就看着天下形勢,蒸汽機一物,必會大興。一旦其大興,則蠟燭、燈油、潤滑這些東西,都得跟着大興。這些東西一大興,做工的人多了,肥皂之類的也賣的多了。”
“若是看不清形勢,只看眼前,等着大興的時候在做,那黃瓜菜都涼了。先乾的吃了肉,後乾的也就喝口湯吧。”
“這玩意兒怎麼種,怎麼栽,我都寫成小冊子了。工頭都是實學學農學出身的,字總是識得的,學起來也快。按着辦法種就是了。”
“這幾年,一直到掛果前,我都會在椰城,有什麼事找我就是。對你們來說這是賺錢,對我來說也是一樣,關係我的前途和獎金呢。”
“我跟你們講,等南洋這邊的油棕種起來後,那些搞菜油的士紳土商,非得恨死我不可。我在那邊蹲了這麼久,我是絕對有這個把握的。不管是產量、壓榨、還是運輸,都能打的沿海各處的菜油哭爹喊娘。”
這樣的把握一說,管家模樣的人也鬆了口氣,笑道:“我不是不信你們,科學院的,都是有真本事的,我也是學過實學的,知道里面深淺。這也不是我問的,是主家叫我問的。估計是心裡不踏實唄。可又不好去問國公,倒顯得不信國公似的。”
“好說一年四五萬兩銀子的成本,本錢着實是大。估計心裡也是虛,還是種棉花、靛草什麼的,心裡更踏實一些。”
一旁在那磨工的張皮綆這才知道自己要種的這東西叫油棕,不知道到底什麼樣,但是榨油的。
聽的半懂不懂,聽懂的地方卻是暗暗咂舌,心道乖乖,這一年四五萬兩銀子的本錢。原本在家的時候,也不知那幾個大戶老爺,家產加起來有沒有四五萬兩?
那可不是四五萬錢,而是四萬五萬兩啊……想着這個之前從沒聽過的鉅額數字,張皮綆心裡驚詫不已,心想這裡果然和家裡面不一樣。
卻不知這種能榨油的東西,到底長個什麼樣?張皮綆心道我見過菜籽、見過芝麻、這幾年也見過花生了,這東西倒還真是頭一回聽說。聽這意思,竟是從好遠的地方運過來的?
他也不知道所謂非洲到底是哪,心中一開始還有些好奇,但隨着日後日子越發繁忙,一開始心中那點好奇也就漸漸散了。
這裡種植和在家裡不一樣,本以爲種是麻煩事,不想一直幹了六七個月,都還沒輪到種栽呢。
要麼就是做穴、要麼就是挖水渠、要麼就是引水溝,和家裡那種種地的方式完全不同。上千人被主家僱着,幾個月時間愣生生把一片燒荒後的林子,弄出來一片道路縱橫、水渠佈滿的好地方。
每每看到這,張皮綆心道,自己要是能有四五十畝這樣的地,水利齊全,土地肥沃,種上糧食,這輩子還愁?
可惜,這地不是自己的。若是自己幹,怕是一輩子也挖不出這樣的大渠、小渠、水溝、田埂。
也不知日後分到的份地,能不能用現在主家的水渠引水用?
上等的水澆地,竟不種糧食,張皮綆覺得當真是浪費了。
等着水渠基本修完、田埂基本弄完,張皮綆覺得總算可以歇歇了。那邊已經開始培苗了,看樣子真的是一種樹。
種樹嘛,種上估計也就不怎麼用管了。現在水渠都修好了、地也整理的差不多了,之前又聽說得三五年才能結果採摘。
便想着,三年還債期,實際上自己就剩下栽樹苗這個事要做了?只要把這個做完,那不就能歇上一陣?
然而,很快,事實就證明,主家花錢僱他們,是絕對不能讓他們歇着呢。
冒着下雨天,趁着水溼,挖好了坑把培出來的樹苗栽上。
以爲就能歇着了,結果栽完了樹苗,又得在樹苗間的空地上種一些苜蓿草。
等這些苜蓿草種完,又要給主家蓋羊圈、馬棚、倉庫。
等着這些東西蓋完了,苜蓿草就要收穫了。
收穫完苜蓿草,又要曬乾。
曬乾後要打捆。
打捆後要運走。
忙完了苜蓿草,又要重新把地鋤一遍。然後再種新的。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似乎每天都有幹不完的事。
每天要乾的定量,也是逐漸增加。
每個月都有死的,或是這種病、或是那種病、或是蚊子叮、或是蛇鼠咬。
每年十月份到過年期間,都會來一批新人,然後重複來了死、死了再來新的過程。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
新奇的東西不斷在種植園出現,
比如。
他們的工作裡,多了一項把煤運到往水渠提水的蒸汽機房中。
或是漸漸的,種植園周圍出現了小販。吃的、喝的、酒館、菸草、女人。
實在忍不住想吃點好的,便去工頭那先支點錢用,給的也不是銀子、更不是銅錢,而是幾張紙鈔,卻也真能用。
但在張皮綆眼中,這些新奇的東西並不會引來他們多少興奮,甚至與他們無關,也並不會讓他們要做的事少一些。
只是漸漸習慣了那些新事物的存在。
就像是習慣了這裡的太陽總是高高的在頭頂一樣。
似乎,不管是種植方式、勞作方式、新的機器等等,都和過去他所熟悉的一切都不一樣。
可仔細想想,卻又覺得,對自己來說,好像又和過去一樣,沒什麼太大的區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