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提點
“三千里啊!向北拓邊三千里!”
自從傳教士帶來了世界地圖和地球儀這些東西后,拓展了國人對“天下”概念的認知,也讓當皇帝的多出來一個愛好……看地圖。
塗色遊戲一樣的體驗,對執掌皇權的人而言,是一種無上享受。
尤其是對俄條約締結,配上白令送的西伯利亞和遠東地圖後,更是直觀無比。
朝會中,特意製作的拼接後的巨幅地圖擺在朝堂中,皇帝在羣臣面前神采飛揚,志得意滿。
除了地圖,太監手裡還捧着兩張拓本。
一張是劉鈺早已經拓印的永寧寺碑文。
另一張,則是劉鈺在貝爾加湖談判期間閒的蛋疼,派人去杭愛山找的“燕然山石刻”。
這一篇班固執筆的石刻,經歷了兩千年的風雨,雖已不再清晰,可卻依舊能讀出漢時封狼居胥、燕然勒石的壯懷。
石刻很好找,劉鈺有前世的記憶,對前幾年發現燕然勒石一事記得很清楚,就在杭愛山和阿爾泰山山口附近,而不是之前一直找尋的阿爾泰山以西方向。
如同永寧寺的碑文,即便上面的字當地部落已經不認得了,可走到那裡總會敬神祈禱。
派人去杭愛山附近的喀爾喀部落問了一圈,很快就找到了那片紅石山。拓下拓本,連帶永寧寺碑文、對俄條約地圖一併送回了京城。
這馬屁拍的響亮,也拍的舒服。
古之戰功,千古傳誦之首者,一則封狼居胥、二則燕然石勒。
唐人好武功,多以自比。
詩曰: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徵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喀爾喀蒙古臣服,狼居胥已在版圖之內;杭愛山上的兩千年石刻,如今又拓。
朝堂上羣臣縱然各有心思,可聽到女官抑揚頓挫地念着和他們自小背誦的《後漢書》中的記載幾乎不缺一字,只是多出來幾個“兮”、“遂”等語氣詞,並且相隔兩千年看這拓本上的字居然還全特麼認識的時候……終究化作一聲聲振奮的叫好聲。
這種穿越千年的感覺,目睹着千餘年前史書上記載的東西擺在眼前的激動,實難想象。
翼國公劉盛站在內殿,舉着笏板擋着自己笑出來的後槽牙,心想這事兒雖然明面上是老田主持,實則自家兒子出力極大。
今日朝會,皇帝已經提了好幾句劉鈺的名字,尤其是燕然石勒的拓本拿出來後,更是猛誇了兩句。
如今名不正言不順,還沒有參與朝會的資格,可是名聲卻先在朝會衆臣中傳遍了。
之前因爲軍功已經授勳爲上輕車都尉了,如今再有談判勘界之功,豈不是便可有三品護軍之勳?
嫡長無大能,襲爵位的話,皇帝爲了制衡,應該不會再讓翼國公本枝掌管軍務。這倒也是好事,嫡長既庸,若掌實政,反倒取禍。不如和自己一樣,主持主持榮恩宴、替皇家搞搞祭祀就是了。
只是不知道皇帝對劉鈺到底是想用在哪?就現在來看,入武德宮上舍已經是板上釘釘,幾何、算學、測繪、騎術、火銃等都不差,所差的就是策論的文筆,這個是可以提前找一堆清客,寫個百十篇提前狂背的。
若入武德宮上舍,擢龍禁,可文可武,這又難說到底會怎麼安排。
“多半會去西北?”
心裡判斷一番,又覺得好像不太可能。
想想當日因爲劉鈺去奴兒干都司的事,還和老田吹鬍子瞪眼睛的大吵了一番,現在怕是等老田回來,還要宴請一番纔是。
大殿正上,皇帝享受着這種“地圖開疆”的快意,趁着衆人奮興,朗聲道:“羅剎使團不久就要抵京。此事禮政府和鴻臚寺也要儘快出個章程,如何接待?”
西安建制的時候,鴻臚寺、太常寺已經併入了禮政府作爲其下屬,但仍舊不是完全的上下級管轄關係。
鴻臚寺卿出面奏道:“國朝會典,有朝貢、有封貢,卻無‘外交’之禮。照朝鮮使團例,似禮有些輕微。國朝禮政府亦有封貢之責,臣以爲,既羅剎國非外服藩屬,日後法蘭西國、和蘭國、葡萄牙國等,必照此例,還請禮政府尚書主持此事。鴻臚寺只執行,不定策。”
皮球又踢給了禮政府。
禮政府也不想接這個燙手山芋,這事按照之前經驗,總不好學宋遼、宋金吧?前朝經驗,更沒得學,周邊也沒有一個和明朝能平等外交資格的國家啊。
於是禮政府尚書亦出面道:“此非小事,臣以爲,宜陛下與天佑殿平章軍國事商定出個章程。非是臣推諉,實是此事非禮政府所能定,亦非鴻臚寺能定。”
“既有外交,則日後羅剎國使團前來,如何接待?法蘭西使團、和蘭國使團,又照如何例子?朝鮮、琉球等,又如何?外服之外,另有邦國,此事前所未有,非臣所能定。”
皮球又踢給了天佑殿和皇帝,這事暫時還沒有先例,更不知道日後有什麼好處。倒是眼前很可能惹出麻煩。
禮政府和鴻臚寺心裡想的清楚,自己又不制定政策,只是執行政策。制定政策這種事要是還由自己主持,那要天佑殿幹什麼?
再者來說,平等外交這種事,犯了天朝尊嚴忌諱。
大順沒有原來名字的六科,可是有換湯不換藥的六諫議,六諫議言官們眼睛雪亮,最近憋得難受,正不知道拿誰開刀呢。
但今天是個喜慶日子,既有地圖開疆,又有燕然石勒,估計諫議們正憋着勁,又不好今天發作。
反正是要天佑殿出臺規定,制定大方向的。沒有先例可循,肯定不能照抄朝鮮琉球等外服藩屬入貢時候的那一套,到時候出臺了政策之後,再噴也來得及。
李淦也知道這裡面的麻煩,本想着把球讓禮政府和鴻臚寺接過去,結果人家只是裝傻,根本不接,又踢了回來。
衆人踢了一會皮球,只換來一句“散朝!”
之後數月的某一天,李淦從朝堂中的唾沫星子中逃離,諫議們簡直是腦洞大開。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用三十萬兩白銀換回尼布楚、結雅斯克等事終於還是傳出去了。
尼布楚附近有個銀礦,俄國人已經開始開採,數量雖不多,但是不給夠錢肯定是不會退的。
算來算去,派五千人外加幾十門大炮去尼布楚的錢,肯定不少。如此交換在天佑殿諸平章事看來是值得的。
但這個事的既視感太強,一時間“宋遼舊事”之類的對比滿天飛。
新順開國的時候,李過搞復仇主義搞得有點猛,把檀淵之盟都噴成了喪權辱國。
這在當時是一劑猛藥,畢竟他媽的南京都淪陷了、江陰都被屠了,居然還他媽有一堆投降的士大夫,矯枉必過正;只是這記猛藥的後勁兒着實有點大。
六諫議、御史臺本就是專門幹這個的,某種意義上講,他們是傳統的真正維護者。如果沒有禮儀制度、沒有四夷朝貢,那就算不上天朝。如今居然要搞兩帝並立、甚至日後還有可能和外服藩屬之外搞外交……
這叫什麼?
這叫上國的崩潰,世界重新走入戰國。
天朝上國,從天朝,淪落爲新的世界和天下概念下的一個諸侯,要與俄、法、英等國效七雄故事?
這是不能容忍的退步,甚至一步退了兩千年,退到春秋戰國了,感情上實在難以接受。
這不是一鴉之後,還沒有那麼痛徹心扉的差距和絕望。
天朝的文化自信,如果只是因爲西學有些進步就崩潰,那也不能夠雄立天地四千年,幾度危亡、幾度又起。
況且這事還不是西學先進那麼簡單,而是自認朝貢體系的天下觀不行了,反要融入西方威斯特伐利亞那一套。
他們做的,按照此時的意識,一點沒錯——此時的人,敢想象百年後和朝鮮、越南甚至聖馬力諾這樣的巴掌小國名義上主權平等嗎?
皇帝也不好責罰,只能扯了好些天的淡,小朝會爭、大朝會辯。
六諫議們飽讀經書,李淦豈是對手?不說被噴了個狗血淋頭,但也相差不多了。
噴完了李淦噴齊國公,噴完了齊國公噴劉鈺,噴完了劉鈺噴西學乃蠻夷之學:吾聞用夏變夷者,未聞變於夷者!
朝鮮王繼承的時候,禮政府派個人去冊封就好;前朝故事,日本國作亂朝鮮,也是冊封豐臣秀吉爲日本國王;這羅剎國沙皇登基,天朝居然要派出專門使團去慶賀?
今日散了朝,逃離了火星四射的戰場,焦頭爛額之際,太監提醒道:“陛下,劉鈺已先行歸來。按禮,該陳奏事。”
李淦揉着腦袋道:“叫他回家躲……呃,歇息幾天。待齊國公歸來,再論。傳諭吧,就說他沿途奔波,定然疲憊,又有拓土定邊之功,特准先回家休息。”
“諾。”
太監剛要走,又被李淦叫住。
“且慢,將朕前幾日批註的那幾本書,一併給劉鈺送去。再傳朕的話:武德宮上舍之考,方爲正途。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欲在其位,必先名正。武德宮內舍夏考即到,先入上舍。上舍三年秋考,正趕得上。”
太監領命,捧着皇帝批註的幾本書,到了外面傳了旨意,連皇帝沒說完的那句“回家躲……呃”都一併帶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