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0章 給錢
對這些鹽商,劉鈺基本不怎麼正眼看。
至少在劉鈺的評價裡,這些人比那些跑去小倉對馬走私的海商走私海盜們,差的太遠。
平日裡劉鈺對他們唯一一個算是正面點的評價,也不過是:
他們的存在,客觀上,使得在明亡順興期間被毀滅的江南莊園主經濟下的畸形文化繁榮,得以在揚州延續。
高額的利潤和財富,豢養了一大批的風雅文人,使得音樂、詩歌、繪畫等這些前朝依附大莊園地主經濟的文化得以傳承。他們取代了明末江南大地主的金主地位,塑造了畸形或者正面的各種審美。
但他們卻也很快墮落,貴族的審美基礎,是不勞而獲爲榮;商人的審美,是白手起家爲榮;中產的審美,是一技之長爲榮。
至少現在揚州府的文藝作品,戲劇歌舞等,逐漸丟掉了一技之長、白手起家的故事內核,而轉向了以不勞而獲的貴族優雅爲底蘊。
商人審美貴族化,意味着百年固化,也意味着這種墮落使得他們最後一點存在的價值都沒有了。貴族這玩意可以量產,血統而已,甚至現冊封都行,非往這邊靠,那不是反動嗎?
是時候摧毀這一切的經濟基礎了。
讓松江府最近流行的那種【海上冒險誤入黃金島一夜暴富的墜崖奇遇流】;【勤儉持家原始積累的生活種田流】;【資本生息投機買賣的天才投機流】;【今天努力買織機、明天賣布生息當機戶、後天賺錢當大工廠主的穩步發展流】;【指腹爲婚女方悔婚,一氣之下去南洋闖蕩,三年後用松江府銀行百兩大鈔甩在前準岳父臉上的階層躍升流】;【新世界裡、以錢爲尊。商界之內、無有老幼齒序,以其財產多少論地位的社達混沌流】;【誤入監獄,學到技術,技術復仇的,迎合中產心態的要有一技之長爲立身之本、且一技之長有大用流】這樣的文化審美,取代揚州府的鹽商金主所塑造的“腐朽”、“反動”的貴族、士紳、地主審美。
這場布爾喬亞的文化上的革命,就先從毀滅鹽商集團的經濟基礎開始吧。
揚州府的大鹽商根本想不到他們在劉鈺心裡的評價如此之低,也就更無從想到劉鈺想的是直接把他們存在的經濟基礎摧毀。
甚至根本無法想象如今在淮北徘徊的劉鈺,到底想要幹什麼。
至少他們不會想到,劉鈺準備將他們連根拔掉,而不是小打小鬧。
揚州的鄭家這邊的主支作爲這一次的召集人,只能先說話。
“如今興國公在淮北。這淮北鹽場,我們這邊的產業資本多一些。這話,按理也該是我們鄭家先說。”
“但在說之前,諸位需得明白。”
“淮北與淮南,若如皮毛、脣齒、巢卵。淮北的事,是我們鄭家的事,但也不只是我們鄭家的事。”
“興國公是什麼意思?朝廷是什麼意思?陛下是什麼意思?今天諸位不妨都說說。”
鄭家的人定下了調子,在場的幾大鹽商也都同意。雖然平日裡斗的你死我活,但如果真的要搞鹽政改革,他們這些做總承包商的,就是首先被針對的對象。
淮北鹽改若是成功,必然會波及淮南,到時候大家就都要遭殃了。
可朝廷到底是什麼意思?
皇帝不久前剛剛南巡,鹽商出錢出力出人,接待。
皇帝說要修淮河,鹽商立刻給錢,幾百萬兩給出去。
哪怕是街頭那些小混混,那也得講個規矩吧?今天給了錢,給足了你面子,也給足了你裡子,至少不可能拔吊無情,接着就翻臉吧?
商人們均想着,歷朝歷代,除了暴虐殘酷的漢武時候,也沒有對商人這麼狠的吧?也沒有這麼不要臉的皇帝吧?
一旦總承包商制度取消,也甭管是陝西人、山西人,還是徽州人,大家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全得玩完。
只不過,是否會發展到那一步,就很難說。
鹽商們也見的多了,從明朝開始,就不斷有人提議改革鹽政,但又有哪次改成了呢?
是以鹽商們秉持一個原則:說,隨便說。
實際上,這不只是鹽商的原則,也是此時士大夫、士紳、乃至於朝廷的原則。
因爲儒家小農經濟適應特色化之後,儒家有其自己的政治正確。這種特有的政治正確之下,各種奇葩的言論是從來不缺的。
缺的,從來都是做,能引人反感的依舊也是做。
就好比北派大儒,整天嚷嚷着激進的土地改革,能井則井、不能井則均,甚至還要搞三十年贖買制……
但一點都不妨礙此人名滿天下,成爲各處書院的座上賓。
然而,真要是有人這麼做,那麼就是死無葬身之地,死後可能都要被挫骨揚灰。
特色儒家的政治正確,迫使每個人都要接受他們所不願接受的話語,然而這種政治正確恰恰是違背社會基礎的、甚至是反動的。遂只能一邊喊着政治正確的口號,一邊做那些完全相反的事。
鹽政問題也是一樣。
說?說的多了。
從鹽票法、曬鹽法、鹽綱法、鹽引法、承包法、官營法……這都是朝堂上的常客,今天說、明天說,但關鍵是做不做?
鹽商不會去恨每一個提議鹽政改革的人,除非這個人真的去做。
朝堂上的改革、變法的呼聲,也不只有鹽政改革,實際上說法多了,但真正改的有幾個呢?
是以,劉鈺被皇帝派去淮北“回松江的路上順便巡查”,到底是怎麼個意思?
是要動真格的?
還是皇帝實際上還是想多要點錢?覺得之前給的不夠,又不好意思再來要?
對劉鈺,這些鹽商的印象並不好,但之前劉鈺也並不摻和鹽政的事。
他們在朝中都有關係,據說興國公從幾年前入朝開始,一改之前的驕傲少年的姿態,在朝堂上天天裝死,基本不怎麼說話,甚至不參與討論。
但這並不代表劉鈺不做事,恰恰相反,劉鈺做事的風格讓這些鹽商心裡十分沒底。
當年江蘇節度使建議要搞海運,劉鈺在朝堂上也是沒說話。但今年廢棄漕運,現在想想,到底是江蘇節度使上疏力陳的因素大?還是劉鈺建設海軍拿下南洋的因素大?
有這麼件事作爲底子,這些鹽商們對劉鈺就多了幾分恐懼。按照一些儒生的說法,這叫善戰者無赫赫之功,善謀者無赫赫之名,打仗也好、改革也罷,都是爭取一種水到渠成的結果,此人很少去追求那種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權謀取勝的方式。
但他們想了半天,也沒想到劉鈺至今爲止做的事,和鹽政有什麼關係?
漕運和海軍的關係,哪怕不是禿頭上的蝨子,可也總有一些端倪,能看出其中的聯繫。
劉鈺做的這些事,至今爲止的事,和鹽政哪些能關聯在一起?
想不通,想不懂,也就更加不明白,皇帝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真的要改?還是借改來嚇人,覺得狼來了的故事講多了,這次又壓上了更容易嚇唬人的興國公,以求衆鹽商出錢?
鄭家的人見衆人都不說話,也只能道:“我聽說,興國公在淮北,去巡視了一圈鹽場。可也沒有在那久查,而是去了黃河大堤上,看了一旬的黃河。”
“之前興國公在接風宴上,取笑說我們吃碗炒飯都要五十兩銀子,讓他這個鐘鳴鼎食之家的公子都覺得咂舌,又說我們結交官場那是效呂不韋故事……”
這些話,這些鹽商們就漸漸品出了一些滋味。
中間那句讓鐘鳴鼎食之家的公子都咂舌之類的話,都是屁話,沒人信。如今唯一能和鹽商抗衡的商人勢力,在鹽商看來,勢均力敵的也就是松江府的那些海商了。管他們的人,能被這點奢侈的飯菜嚇到?再說公侯府裡什麼生活,衆人又不是不清楚,怎麼可能嘛。
但這些話連在一起,怎麼聽,都覺得像是在要錢。
其實鹽商們心裡是不忿的。
皇帝南巡,要修淮河,憑什麼只問鹽商要錢?
憑什麼松江府的那些做外貿生意的,就能在皇帝幸蘇南的時候,去往南洋考察種植園?
憑什麼那些海商不出錢?
要說對誰有影響誰出錢,那就算是洪澤湖高家堰潰堤,難道還能淹死我們這些鹽商不成?
已經給了幾百萬兩了,皇帝這是還不知足?
鄭家人的判斷,是劉鈺準備要錢,其餘人的判斷也大致如此。
有人問道:“鄭兄,那邊還有什麼消息嗎?或者,諸位,你們這邊都有什麼消息?現在大家也別藏着掖着了,都是一條繩的螞蚱了,總得理出來個章程啊。”
鄭家的人搖頭道:“我這邊沒什麼消息了。”
另有人則道:“朝中這邊也沒什麼消息,陛下之後也沒有再問鹽政改革的事,只是前段時間說了一些關於下南洋的事,陛下還是信任興國公的,認爲興國公的政策是有利於社稷的。別的,好像也沒什麼了。”
“哦,對了,之前蘇南那邊捐了一筆錢,說是希望西域移民途中,沿着路徑種上一排樹,捐獻了些銀兩。但即便西北用兵,他們也無機會插手,實不知興國公鼓動他們捐這些錢做這些毫無意義之事幹什麼。”
一衆鹽商七嘴八舌地將一些但凡和鹽政、劉鈺有關的事抖落了一番,一時間也摸不着頭腦。
“松江府那邊呢?”
有人問到了關鍵處。
“松江府那邊……一切正常吧?他們正忙着今年的海貿貨品,到處在忙。也沒聽說他們準備做什麼。咱們和那些海商,是井水不犯河水,互相不影響。”
“他們不插手咱們的鹽,咱們也不插手他們的西洋東洋貿易。”
也有人想到了一件剛聽說的事。
“倒是聽說朝廷那邊要招一批新學學生,說要考覈選拔。不過不佔科舉官缺名額,只做小吏。估計或是去南洋、或是去鯨海的吧?這不是禮政府管的,而是陛下那邊的人選拔。各辦新學的地方,都有名額。但這好像也和咱們無關。”
“朝廷……之前鹽改的提議吵得兇,這些日子倒像是沉寂了,除了朝廷差興國公去了淮北外,好像也沒什麼了。”
從上述這些情況來看,似乎是皇帝準備再多要點錢的可能要更大一些。
但,情況是這麼個情況,事卻不簡單。
今天要點,明天要點,沒完沒了,那還了得?給的太痛快,皇帝一看,我去,行啊,我剛要完幾百萬兩,又這麼痛快地給了這麼多,看來是沒見底呢,這不得繼續要嗎?
不能太痛快地給,但也不能不給。
不給,那就是不給皇帝面子了。
給的少,也不行。
這要是給個二三十萬兩,皇帝心裡只怕有疙瘩,覺得這是打發要飯的呢。
怎麼給,給多少,能夠做到恰到好處,這便要仔細研究研究了。
大不了,各家按照各自的鹽引承包數,兌一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