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1章 南洋大開發(六)
人販子無奈道:“這人要是死了,也沒後代,債問誰要去?都這樣了,若不下南洋,有幾個活的?”
縣令卻道:“這不是朝廷準備了六十萬石米,準備救濟嗎?也沒那麼容易餓死。好死不如賴活着,但凡有條活路,誰肯死呢?”
“要不,你回去和國公說說?我估計,也非是本縣這般,其餘地方也是如此。”
縣令是打定了主意,這事他可不做這個保人。
反正是這個縣就這樣了,自己這個縣令一不怎麼貪、二也算是還有點前途,在這種災禍頻發的縣做官,只要做的四平八穩,那就可以考評得上。
現在災民吃的也不是他的米,甚至不是縣裡義倉的米。暫時吃的縣裡的米,朝廷截留下的漕米,明年就給補上了。
他反正是不着急。
這事,誰推動的,推給誰。
要不,朝廷出個明文:下南洋的,債務全免。那也行。
人販子見縣令這邊不鬆口,知道這件事沒這麼簡單。也信,這事肯定不是一個縣特有的,保不準各處都有這樣的事。
想了想,只好道:“那我這章程也交給大人了,大人這些天給這些災民說說。先把要去的統計出來,另分出來。等我過來挑選便是。”
“那我先回一趟松江府,國公正在那呢,我先回去說說?”
縣令點頭道:“這你放心。本官也知下南洋乃救窮之舉,自要上心去辦。國公或去找州牧、或去找府尹、亦或直接找節度使,總歸有個條文,我這邊也好辦。”
人販子無可奈何,知道這麼靠下去不是辦法,再三拜託了縣令,匆匆回了一片繁華的松江府。
數百里之隔,一個繁榮錦繡,一個災民若鬼,饒是這些人販子都上過戰場,一時間也有些不太適應。
人販子求見劉鈺的時候,劉鈺正忙着在商討制定關於銀行的事,聽了大致一說,也只罵了句他媽的,只能先把手裡的事放下。
遷民移民不是個簡單幾句話,說南洋好,便一下子人都游過去這麼簡單。
今年江蘇的災,比往前要大一些,這把人從各個縣收來、沿途保障吃的、送到港口、集中清洗、種上牛痘。
然後還要將不同縣、不同村的人都打散了,儘量避免同村同姓抱團。
這些都需要提前佈置。
這事又是前所未有的“商賈賑災”,他這個國公,還得憑着自己官方的身份,和各處打好招呼。
又得三天兩頭處理朝廷的事,忙明年漕米的收購準備,別明年正式廢漕,結果第一年米就出事。
本來心情就煩躁,一聽的本來覺得挺簡單的事,結果在這上面卡住了,心情頓時燥到了極點。
從蘇北……或者也算是蘇南迴來的一衆人販子,就沒有一個順利的。
總歸就是一句話。
朝廷改了人頭稅,官員肯定無所謂。
但是,朝廷也就假裝是管着所有百姓,實際上大部分的百姓還是屬於一種特殊的“分封”制,根本沒法動。
今年的確有大災。
也的確人死了,債就算沒了。
可偏偏朝廷大張旗鼓地救災、蠲免,皇帝更是直接先蠲免三年。
一時半時,人死不了,蠲免之後又大有賺頭。
恰恰最願意走的那些人,一個個肯定是窮的叮噹響,早被債務綁住了。但凡能活下去的,不欠債的,也不願意去未知的他鄉。
大順開國時候倒是搞過減租減息,但這些年過去,又恢復到了日本搞公四民六的封建主都羨慕的地租水平了。
聽完各路人販子給出的問題,劉鈺心裡煩躁,也只能在他們面前先壓下火氣,只道:“此事是我少慮了。”
“這樣,你們先回去,先統計。欠債的也好、田裡糾紛的也罷,只要願意去,只要合格,通通先登記。”
“剩下的事,我去辦。“
“時間不等人,十一月風正好,到明年三月就不行了。你們也都是海軍出來的,知道四月份,南洋就到雨季了。現在毛都沒有了,便是那裡熱,也得有個遮風擋雨的屋子建起來纔是啊。年底之前,必須先把人送過去。這事拖不得。”
“你們先去辦吧。但也不要……呃……不要硬頂。畢竟你們海軍出身,到時候再好幾個縣的士紳聯名,告我跋扈、縱容你們跋扈,我又得一大堆麻煩。”
這些各種原因退下來的軍官,官職都不算高,屬於營連級的軍官。說是海軍,更多的還是陸戰隊的,大部分都是災民堆裡挑出來的。
一個個脾氣其實都不怎麼好,而且大部分都是屍山血海裡殺出來的,缺胳膊少腿纔給安排的這麼個活。
劉鈺只能仔細叮囑他們,別到時候一言不合,拿出戰場上那套風氣,掏出槍就給兩下子,到時候又是一堆破事。
幾個人販子聽劉鈺這麼叮囑,忍不住嘀咕道:“還是南洋好。那邊的事,辦起來就簡單。要麼拿槍辦,要麼拿刀辦……”
劉鈺撇撇嘴,心道這不是廢話嗎?要不我爲啥非要往外頭搞?萬丹這種地方能土改,國內卻動一下就一堆麻煩。
我要是能把國內的問題解決了,我有毛病啊,非要往外走?只要國內問題解決了,單單這體量,這內部市場,還用得着琢磨擔心這個擔心那個?
“行了,如今不是在南洋了,也不是在日本。天朝自有國情在此,莫要說這個說那個。”
“你們這就先去吧,時間緊,我也不留你們了。”
“萬事開頭難。開了這個頭,日後就好說了。雖說你們現在也不是軍官了,就是拿錢給人幹活的人販子,但你們也得知道,辦這件事往私裡說是行大仁義善舉;往公里說,是天朝拓土南洋你們也出了份力。”
“去吧,去吧。”
一衆人販子都起身拜謝而出,也不敢耽誤正事,又都紛紛回到原本安排的“片區”。
等這些人一走,劉鈺揹着手在屋裡轉了幾圈,忍不住搖搖頭。
的確,是自己想簡單了。 wωw .ttкan .co
後世包身工制度,能盛行,源於包工頭出錢把,把人包了。日後包身工的工資給包工頭,而且大部分招女工,屬於是“養在家裡的賠錢貨”,還不如賣幾個錢呢。
現在下南洋,招的都是青壯勞力。這一走,基本就是把一家子弄走。真正在鄉村統治的那些人,肯定不會放人的。
大順的基本單位是家庭,包括債務等,都是如此。
而且就算沒有債務,或者自己把欠債問題給解決了,估計少不得鬧出來父母投河自殺不給兒女做拖累、母親摔死嬰兒確保有上船資格逃離苦海的事。
眼下這事,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
最簡單的辦法,還是大順體制的特殊性。
雖然說地方官和當地士紳有聯繫,而且是圈內人。但因爲對上負責的制度,只要上面有話,下面就好說。官員就不會管什麼所謂交情了,畢竟不是封建主,而是流官,幹幾年走了,誰特麼認得誰啊?
自己想把這件事粗暴解決,直接找上級官員就行。上級官員一句話,下面就壓住了。
不過,真要論起來,這事本質上就是大順的資產階級和大順的地主階級的第一次交鋒。
這錢,該誰出?
論理,應該是誰僱人,誰來出這筆錢。既是新興階層僱人去南洋搞開發,提前把債給結算了,也不是不能讓人幹活還債。
這是一種理。
還有一種理,則是欠的這些錢根本就不合理。糧食是你種的嗎?麥子是你割的嗎?你都不勞動,憑啥無償佔有勞動果實?直接不用還、燒了借據,了事。
但這個理,這時候劉鈺肯定不敢說。
既不敢說,那就得按照現有的理來論。
現有的理這麼一論,這官司打到哪去,也是新興階級該把這筆錢給出了,然後多幹幾年還債就是了。
但問題是下南洋的死亡率高,這一點他們心裡也清楚。
巴達維亞當年建城的時候,年死亡率幾乎是百分之六十,一批批的人來、一批批的人死。直到把城建起來、沼澤弄好了、城市體系建起來了,死亡率才降下來。
現在從頭開拓種植園,死亡率必然高到離譜,尤其還是一些從黃淮區,算是北方的人去的南洋。
這就導致新興階級根本不可能接受這種看似合理的條件:替僱工先把債還了,僱工要多幹十年,看上去新興階級賺了。
結果人剛到,嘎一下染了瘧疾、登革熱、熱病、出血熱、霍亂、麻疹、風疹、痢疾等,就死了,這不賠了嗎?
他們不接受,就可以繼續拖。
這不是如同搞西洋貿易公司那樣的、看上去就知道賺錢、去晚了就沒機會的事。
而是機會就在那擺着,很多人巴不得先看看別人是賺是賠再跟進了。
劉鈺好容易用各種手段,搞出了這麼個熱潮,總得維持住。
現在出現鬥爭了。
理所當然,劉鈺現在肯定是站在新興階級的那一邊。
甭管有沒有理。
他得做出個樣子、至少做出個姿態:有爭端,不要怕,我向着你們。我罩着你們。膽子再大一點、步子再大一些。
這個姿態都沒有,日後的事就更難辦了:各新興階級一看,哦,看來還是買地囤地轉科舉傳家,更穩妥啊。
兩邊的鬥爭,現在纔剛剛開始。
假如日後工業發展了,包身工制度,兩邊是沒有鬥爭的;這種開發南洋要走青壯勞力、解體舊鄉間體系的事,兩邊纔會出現鬥爭。
這事,既要耍無賴解決、讓新興階級看到自己站在他們那邊,那就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來人,準備車馬。我要去一趟金陵,拜會節度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