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玉和李泰坐在回程的馬車上,還在反思這幾日發生的事,知道的越多,反而越過迷茫。
“想什麼?”車行簡單,只備了一隻煮茶的小火爐,李泰拿大氅裹着遺玉抱在懷裡,半點不同她來時的受凍。
“你說,他們就真的這樣放我走了?”
遺玉心裡還有些不踏實,在瞭解了一段用姚不治的話概括說,“該是她作爲姬族後人知道的秘密”之後,姚子期毅然決然的態度,姚晃語重心長的解釋,出奇地換來了姚一笛的退步。
姚晃是這樣勸解姚一笛的:
“我同你母親,包括幾位大長老都認同,紅莊現在這樣就很好,五脈族女的出現,並非是件好事,的確她能夠讓我們的許多族人免於苦難,可這樣下去,就連我們生命都是不勞而獲換來的,我族中之人,會連承認錯誤的勇氣都失去。沒有了五脈族女,才能讓我們的族人真正開始反思,我們千百年來的責任究竟是什麼,匡扶正義,維護大道,任重而道遠,一旦迷失,才真正是我們滅族之時,一齋,隨我回去吧,就當做我們從來沒有找到過她,不好嗎?”
這是她第一次見姚晃那般骨正風清地說話,她還清楚記得當時姚一笛的臉上摻雜的驚愕,不解,以及難以置信中帶着一些些委屈的模樣。
但他最後還是讓步了,帶着自嘲和譏誚的態度,立了族誓,幫助保密遺玉的身份,並且不再追究,至於姚晃他們回去是要說找錯了人,還是要說讓人跑掉了,那就是他們的事了。
其實,若非是這次姚一笛抓了遺玉,姚晃這老奸巨猾的人還不會出面阻攔,這就不得不提起李泰的敏覺,他在猜到遺玉身份後,便有估量過姚晃爲何不捉拿她們祖孫回紅莊,反而隱約帶着一種從中搗亂,不希望她們被人抓到的意思,這才使了銀霄在那破舊的小山谷裡找到人,送了信過去,姚晃跟着銀霄前來,卻不想一番坦言而知,紅莊當年,還有那樣一宗私密之事。
“紅莊而今並非一團,人無完人,樹無齊枝,我在路上幫着他們除掉的,便是那一干心懷叵測的異類。你的出現,對現在的紅莊來說,未必是件好事,他們既然有匡正改朝的膽識,當然也要有能承擔責任的心性,若不然,同邪居異族,又有和區別。”
這麼安慰她,李泰心裡,其實並不如遺玉這樣把紅莊當回事,在他看來,說什麼匡正矯邪,實際上,就是一羣自以爲是,愛管閒事的異族罷了,然一山怎容二虎,他父皇從沒放棄過剿毀紅莊的打算,就連他也——
當然,這些話他是不會同遺玉明說的。
“嗯,”遺玉下意識地摸摸心口,苦笑,“可我還是不舒服。”
在知道姚子期命不久矣時,她便覺得心情沉重,兩人相交時日不多,可也算得上是朋友,明明自己能挽救,卻要眼睜睜看她去送死,這種滋味真不好受,但若叫她冒着危險深入虎穴去給紅莊那些追殺過她,圍捕過她的陌生人戳心口“獻血”,原諒她真的做不到,這一灘渾水踏進去,還不知能不能再把腳拔出來,都摘乾淨了,也好。
說到底,她對紅莊並沒有那一份同姚子期那般強烈的歸屬感,她的人生裡,還有更重要的人,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怎能因此佇足。
一面是自私,一面是無奈,人還真是矛盾的結合體。
李泰想了想,便知她這心軟的是在介意姚子期,但這樣的事又不好安慰,未免她鑽了死衚衕,於是很是老道地去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不想知道你大哥現在何處嗎?”
遺玉想當然是上鉤,忙揪着他衣襟,猛點頭,“想,當然想知道。”
“他就在京城。”
李泰其實並不如姚一笛所說的那樣,因爲盧智現今的處境而忌諱,他只是最大可能地去避免不必要的麻煩,但遺玉在知道他的隱瞞之後的種種表現,連帶那一小節精木發笄,都大大取悅了他,兩人之間那層窗戶紙被捅破,便更無所謂要不要對她保密。
魏王爺是個大方的人,這點在對待他的小王妃時,尤爲顯著。
“啊、啊?京城?”
“嗯,你現在的情況,想必他是一清二楚。”
遺玉一下蒙了,合着她大哥不但沒死,興許還一直在邊上旁觀她吶
“那他是躲起來麼,會躲到哪裡去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呀,你就趕緊告訴我吧,我都要琢磨死了。”
面對她一連串的提問,李泰不急着回答,撥了撥她的頭髮,低頭到她耳邊,問了一句:
“告訴你可以,但你要答應我,不許衝動,也不許去找他,不然我們都要有麻煩。”
遺玉只着急要知道盧智下落,見李泰肯說,別說是答應他一件事,十件一百件都應了,忙不迭地點頭,一副我很乖,我聽話的樣子,叫李泰看了食指大動,勾着她的下巴貼上去,遺玉有求於人,便是不樂意,也只能被他好吻了一陣,換了半天口水,就在她快忍到頭去咬他泄憤時,他才堪堪收回靈活的舌頭,在她紅嘟嘟的小嘴上啄了下,給了她獎賞:
“他現在是魁星樓的幕後大頭領,還記得你出遊時候得來的那一把小銀刀嗎,便是他送的。”
還有那一條讓他至今都印象深刻的杏黃小衣,真是個煞費苦心的人,但也是這樣,他纔沒把她這個詭計多端的兄長當死人瞧。
回了京,遺玉並不意外她同李泰在生辰宴後消失了一段時間,卻沒走漏半點風聲的狀態,滴水不漏,一向是李泰的行事風格。
只不過,拿她身體不適當成藉口謝絕來客,還真是又俗又爛。
遺玉一回家,先捎了一封信到揚州,信上極其隱晦地向盧老夫人提起了幾個關鍵詞,相信老人家心中有數,也不用她多說,至於盧智的事,牽扯太大,她是不敢提上半個字。
李泰因他皇帝老子特批修書,朔望缺朝也沒人敢置喙,同遺玉歇了一晚,第二天便上文學館巡視去了。
擱置了半個月的府務,兩府門房積壓成雪花的拜門帖子,顧不上看,遺玉都放着沒動,當務之急,是要到平陽公主府上去一趟,她走的時候,平陽額頭上的命懸一線已經生過半額,還不知有沒有解得。
公主府那邊的消息也是窩的嚴實,不光是內奸下毒的事情沒有傳出來,就連平陽現在病情,都沒了風聲,每天到昭華府去探望的人不少,卻真沒有能進去的。
遺玉急匆匆地到了公主府,門房連通傳都免了,一遞上帖子,便被恭敬地迎了進去,好在她走的是側門,不然可真就招人眼紅了。
她是有想過平陽病情如何,但真見到人的時候,還是駭了一跳。
“若是再過個幾**不來,本宮怕是連見都見不到你一面了。”平陽面色枯黃,頭髮也不復一個月前的光澤,彷彿一下子老了十歲,歪躺在牀上,眯縫着眼睛辨了門口的人,氣息微弱,卻還不忘打趣。
“公主,”遺玉看她額頭上飛竄的那道紅痕,心裡一個“咯噔”,顧不上禮節,上前便拿了平陽的脈,一番診聽,臉色凝重。
“如何,本宮還能活幾日?”
“公主慎言。”
“公主。”薛侍人帶了個頭,一屋子的侍女都紅了眼睛,撲撲通通跪下。
“好了,每天都要來上這麼一回,你們不嫌煩,本宮都要煩啦,”平陽說兩句話,歇一歇,“都出去,在這裡礙眼的緊,織墨,你也出去,到廚房去吩咐人煮一杯酥皮胡桃羹來,魏王妃就好吃這個,待會兒她走了,你將宮裡送的那幾份都給她包上。”
遺玉見平陽這副已經看淡生死的模樣,心裡也不好受,待閒雜人都退去,纔將她手又掖進被子裡,跪坐在牀腳,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有話便直說吧,你這孩子心思多,你及笄那回,本宮又誆過你,你便是心存芥蒂也應該,但總不至於在本宮跟前,連話都不敢說了吧?”
“公主折煞我了,”到底是這大唐第一巾幗,遺玉被她說中心思,一面有些羞愧,一面斟酌着遣詞,道:
“您這毒症,其實並非無藥可解,不瞞您說,我前日寫信求了我那遊方的師父,討到了一張方子,只是師父也不敢保證,能藥到毒祛,因而不敢妄請公主試藥,所以踟躕。”
平陽很是平靜地聽她說完,波瀾不驚的眼底只是微微閃過一道光芒,便又淡下,看着眼前這個心事重重的孩子,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額頭,溫聲道:
“你是個好孩子,難爲你了,是什麼方子,你只管抄錄一份送來,本宮承許你,不管用藥之後是死是活,都不會將這藥方來歷泄露出去,此事,與你無關。”
能救這大唐的長公主,這當真就是一件功勞嗎?這當中要擔負的風險,又豈是那些個被權利迷昏了頭的人,能夠看清楚的,而看清楚這些,卻又敢站出來的,又豈是僅爲權利二字?
不論這孩子是爲了什麼,她能出現在這裡,她平陽,今次都是承了她一份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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