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冬,國子監下午酉時鐘鳴前後。天色既開始變暗,再過幾日沐休那天,學務司便會趁着學院空落時候,將各院教舍內的席面調換成冬制。
端坐在案前寫字的遺玉將筆停下,環掃了一圈屋裡,先生正坐在講臺後自顧翻書看,坐在前排的幾個學生不知埋頭在寫着什麼,教舍后角有一對少年正隔過桌子探頭低聲說笑,身後的趙瑤見到她扭頭,對她露出一個友善的笑容。
遺玉回以一笑,約莫着時辰快到了,便將紙筆都歸置好,慢條斯理地開始收拾東西,見她動作,邊上也有兩名學生停下筆,整理起書袋。
鐘鳴聲一響,先生便合上書站了起來,衝下面的學生擺了一下手,夾着課本書冊邁着悠閒的步子離開教舍。
遺玉爲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照舊緊跟在先生後面,離開教舍。沒有注意到身後幾道異樣的目光,在她走後,幾名學生才湊在一起議論起來,趙瑤挪到長孫嫺座位邊上,對她露出一個幾近諂媚的笑容,道:
“長孫小姐,這次五院藝比,咱們書學院有了你,一定能多拿塊木刻,許能將四門學院壓在後面呢。”
自楚曉絲被長孫嫺疏遠,趙瑤便看到了近親長孫嫺的機會,三五不岔地同她套近乎,上學下學時候多少都會湊到跟前說上幾句,只是收效甚微。
長孫嫺淡笑着瞥她一眼,又將目光移到書本上,“這人選的還沒確定呢,這話你同盧姑娘說比較好,眼下咱們院裡,還沒哪個風頭蓋得過她去。”
趙瑤訕笑一聲,知道兩人不合,自然不能說她上午就將這話同遺玉說了一遍,“長孫小姐說笑了,她那哪裡是風頭,多少人都等着看笑話呢,若是去參比,指不定大半都要墊底。”
“哦?”長孫嫺已經裝好了書袋,起身俯看了她一眼。“我約了朋友在雲淨茶社,趙小姐可願同去?”
聽到她的邀請,趙瑤頓時面露喜色,連點了幾下頭,忍住不要讓嘴角咧地太大,起身到自己位置上拿了皮袋,跟在長孫嫺同後排一個少年身後,出了教舍。
楚曉絲就坐在長孫嫺鄰座,在他們走後,纔將一直低垂的腦袋擡起來,望着三人的背影,目光中閃過淡淡的怨毒之色。
盧智因爲有事要辦,便將遺玉送到後門的臨街上,看着她坐上馬車離開,才穿了兩條街在一處僻靜的巷子裡坐上另外一輛馬車,朝着長安城北駛去。
遺玉一個人回到秘宅,穿過前院,從花廳走出來的時候,愣了愣,阿生正立在院東,手中挽着一張長弓。沒有搭箭,空瞄着幾十步外院西樹下的靶垛。
側目見她立在花廳門口處,緩緩將弓弦收起,迎了上來。
“盧小姐下學啦,咦,盧公子呢?”
“他有事要辦,說是今夜不回來了。”
“哦,”阿生沒有問盧智去幹嘛,話鋒一轉,“你回來的正巧,來試試哪張弓趁手。”
遺玉順着他的手指,看向一旁三臂寬窄的弓架,上面大小掛有五張弓,加上阿生手裡的,一共六張,架間懸着一隻布袋,另有幾隻皮製箭囊靠在架腳,裡面插滿了白褐相間的羽箭。
“這是?”她沒有接過阿生從架子上取下遞給她的一張輕弓,出聲問道。
阿生笑笑,“昨日盧公子託我弄的。”
遺玉立刻就想起了早上出門時候,盧智同阿生奇怪的對話,原來是要拜託阿生幫這個忙,箭藝想要進步比棋藝和難多了,她力量和耐力都跟不上,這短短几日也不可能有實質性的進步,盧智這麼做,在她看來難免有些大費周章了。
“真是麻煩你了,花費了不少銀子吧?”
遺玉雖不識貨,也能看出這弓架上的弓具不是常物。學裡那些公用的弓箭雖然也不錯,但遠遠比不上這些精細,那箭囊中的羽箭更是鵝毛尾的,看來都是價格不菲的樣子,也不知盧智請阿生弄來這些個,給了銀錢沒有。
阿生擺擺手,“沒花什麼錢,這些東西都是京中別院原有的,我就讓人拉了過來,舉手之勞而已。”
不用花錢自然是好的,遺玉看向門扉輕掩的東屋和書房,問道:“王爺知道嗎?”
“嗯,早上已請示過了,您現在試試?”
遺玉道了聲好,回房去將書袋放下,又喝了杯茶,到院中時候,阿生正蹲在弓架邊上擺弄着一隻皮袋,她湊過去一看,就見他手中多了只不足尺長的盒子,打開來,裡面整齊地碼着長短不一的指套。
“您戴上試試。”
遺玉直接從盒子裡選了最小的,戴在右手三指上。活動了一下手指,驚訝地發現竟然很適合,按說這東西是從王府別院取來的,怎麼會有合她手指的物件,看這些指套雖做工精緻,彈性十足,但上面的劃痕卻說明,這是別人用過的,李泰的手指不可能這麼細小,那是誰用過的東西?
這麼一聯想,她再看那架子上掛着的弓。才遲鈍地察覺這些都不像是李泰用的東西。
“怎麼樣,因定製需要些時日,您又是急着用,我便尋了現成的,這指套雖有些年頭,但因是鹿皮製的,應該適合姑娘家使。”
“還好。”遺玉動了動手指,心中多少有些不自在,欲問這物件是誰用過的,又覺得有些矯情,在學裡不也是與那麼多人共用麼,怎麼到這會兒反而彆扭起來。
許是盧智同阿生講過她不擅射的事情,他便一一將那幾張弓拿給她講解了一番,遺玉認真記下,每張都上了上手,最後選了一把五斗力的角弓,又掛了半囊箭在後腰上,國子學的常服不比尋常女裝的拖沓,這身衣裳射箭倒也不顯累贅。
小樓前的院子還算寬敞,從東牆到西牆足有七十步的距離,靶垛就安置在遺玉所居西屋房門外兩丈遠的空地上,阿生量了步數,數夠五十,正好是在院東書房門前再靠東一些的位置。
若認真算起來,這是遺玉第二次摸弓,雖昨日才練過個把時辰,但這會兒左手拿着弓,右手抽出箭,竟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覺。
她扭頭向阿生頭去求助的目光,換來他低頭悶笑了一聲,然後走到她跟前,低聲說了句得罪,然後就伸手去擺正她的姿勢。
兩人站的不算近,阿生也就比盧智略低一線,遺玉平視可見他的脖頸位置,他擺好了遺玉的手臂,剛剛站在她的伸後。將兩手伸出來,欲躍過她雙肩,教她瞄準,就聽一旁傳來一陣低沉的聲音:
“你們在做什麼?”
阿生和遺玉一齊扭頭朝書房看去,就見一襲水色長袍的李泰直立在書房門口處,一手扶在門框上,半眯着眼睛望着他倆。
阿生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眼神從自己的手上掃過,頸後汗毛一豎,還沒碰到遺玉肩膀的雙手便“嗖”地一聲收了回來,大步朝後一退,拉開同她的距離。
遺玉不明所以地將拿箭的那隻手對李泰比了比,道:“在練習射藝。”
李泰沒有理她,瞥了一眼阿生,道:“到樓上去看看銀霄醒了沒有,給它餵食。”
“是。”阿生點點頭,步子有些急促地走進樓內。
師傅跑了,遺玉被涼在原地,默唸了一句自學成才後,待要挽弓,餘光瞄見站在書房門口沒有回屋去的李泰,又側頭問道:
“殿下還有事?”
李泰朝外走了一步,邁過門檻,就站在走廊邊上看着她,微揚下頷,遺玉從他這細微的動作上,接收到了“你繼續”的意思。
她有些僵硬地扭過頭,舉起握弓的手,歪歪地搭上箭,回憶着昨日程小鳳教她的方法,勾弦——弓只被拉開了小半。
五斗力的弓,比她昨日用過的三鬥要多上將近一半,頭一次拉脫也算正常。但此時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卻讓她有種說不出的尷尬,勾弦的左手下意識地鬆開,筆直的羽箭,歪歪扭扭地射了出去,就像是沒吃飽飯一樣,不足二十步就跌落了下來。
開弓不利,遺玉只看了一眼不遠處慘慘跌落在地的羽箭,便側頭閉了一下眼睛,臉上露出泄氣的表情,從耳朵開始隱隱發熱。
“姿勢不對。”一道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在遺玉重新睜眼的同時,一隻光潔的大手搭在了她仍維持舉弓的左臂上,隔着略厚的冬裝,她猶能感覺到從那五根瑩白的手指傳來的貼近感,她耳朵上的熱氣開始朝着雙頰蔓延。
“殿下?”遺玉有些乾乾地喊了一聲。
“嗯。”從鼻間發出一個清淡的音節,李泰不知何時走到她的身後,在擡起她的左臂之後,右手既從她後腰上的箭囊掠過,三指握着箭,環過她的垂下的右肩,搭在她面前的弓弦上。
遺玉的個頭只及李泰的肩膀,儘管她的後背同他的前胸仍隔着寸遠,但這如同記憶中那一夜環抱的姿勢,從背後緩緩貼近的溫熱氣息,卻讓她的精神瞬間變得恍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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