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熘肝尖
徐老頭私藏的酒喝足了,兩個人的敘舊話也說夠了,第二天,沈老頭終於開口對徐漢生說明了來意。
“我想讓我家的大朝跟你學做羊湯。”
“什麼?!”
坐在一旁的中年男人和他的媳婦兒同時驚叫了一聲。
沈抱石連個眼神都沒有施捨給這兩個人,只是笑呵呵地看着自己的老兄弟:“我也不讓你吃虧,一道白湯方子你可以從我們沈家十技裡面隨意挑兩個來換。”從兩百年前就進駐宮廷御廚房的沈家,秘方訣竅多得讓人嫉妒。
徐漢生端起茶缸喝了口茶水,沒有作聲,沈家十技啊,隨便一個做法都足夠一個廚子在一個大酒樓裡面立足了,當然徐家湯方也不差,可是……
旁邊他的兒媳婦已經坐不住了:“這位大爺,不是我說你,我們徐家老招牌幾十年了,你隨便拿一個東西就想換走我們壓箱底的方子?你有本事要方子有本事你給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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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還沒說完,徐漢生已經把茶缸狠狠地砸在了桌子上:“我還沒死呢!想要賣方子先砸了我的棺材再說!”
婦人被吼得躲在一邊不敢作聲。
“爸,爸您別生氣。”中年男人一直坐着不動,直到他親爹氣的快要爆血管,才一臉着急地勸了起來。
徐漢生看看自己不成器的兒子眼界小的媳婦,再看看沈抱石身後一直站着的沈何朝,心裡的火氣躥的更旺了:“滾出去!你們兩個都滾出去!”
“爸,這還有外人在呢,湯方子這事兒也不能您一個人說了算是吧?”中年男人擡頭看了一眼看了看沈抱石和沈何朝,明顯是一副看賊的表情。
可憐徐老頭一輩子人品貴重,到頭來只能看着自己的兒子在貪婪和涼薄的支配下要撕爛親情的最後一點遮羞布。
“我說了讓你們滾出去!滾!”徐漢生心裡清楚,在自己的老夥計面前,他也撐不住自己最後的體面了。
中年男人舔着臉還是不肯走:“爸,您看您身體又不好,我……”
坐在客座的沈抱石冷哼了一聲:“大朝,把這倆人給我扔出去。”
沈何朝一直沉默地站在沈抱石的身後,安靜地像是一棵樹,但是當他站在人前,沒有人能忽視他的存在。
一手抓住中年男人的肩膀,一手扣住中年婦女的胳膊,像是拖着兩個裝滿魚的水箱一樣,他一步一步慢慢地把他們往門外拖去,並不瘦弱的兩個人被他抓住就像是被人用鋼索捆住一樣掙扎不脫。
看見徐漢生眼眶微紅精神頹唐的樣子,沈何朝手上又加了一分力氣。
在兩個人的叫嚷聲裡,沈抱石嘆了一口氣。
這樣的後人……
“讓你看笑話了……”徐漢生呆坐了半天,好像突然就老了下來,連眼神都遲鈍了幾分,“我那些年天天就只想着熬湯,每天呆在廚房裡,三十多歲纔有了這個兒子……都是冤孽啊!”
沈抱石低頭喝了一口茶水,搖了搖頭:“這樣吧,湯方我們不換了,看你這樣,我就算真拿了沈家的技法給你,你後人願不願意學還不好說,改天給我買嘍我找誰哭去?”
“哎,你這個沈小刀,你怎麼說話呢?”徐漢生這次真的快被他氣死了,腰板一挺,聲腔一擡,氣勢就回來了。
“我一向有啥說啥,你呀,如果真有個三長兩短,別說這個店了,說不定你們家的湯方都能被你兒子兒媳婦拿去賣錢。你別忘了,這裡可不是徐家的大本營魯西,這裡是濟菜的範圍,他們可不會看在徐家的面子上不打你們湯方的主意。”
徐老頭被他說愣了。
是呀,自己年紀也大了,身體也不好,兒子涼薄兒媳貪婪,都不是繼承手藝的料子,等自己走了以後他們真的爲了一點錢把老祖宗的東西賣給外人……雖然不回徐家了,但是他也不能當了徐家的罪人呀。
沈老爺子翹着二郎腿又喝了一口茶,這個金駿眉真不錯,看來徐小勺這麼些年也沒少攢下好東西。
徐漢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終於忍不住了:“行了!沈抱石,咱們當年光屁股的時候就混一塊,我能不知道你?快說,你有什麼主意?”
“法子嘛,有兩個。”沈老爺翹起來的那隻腳悠然自得地畫了兩個圈,“第一,你帶着他們兩個人歸宗,離開省城,這樣你去了之後,就讓徐家把他們兩個困在魯西,你就不用擔心他們賣了方子絕了技藝對不起祖宗了。”
這個主意簡直是損的冒泡了!
就他的兒子兒媳他能不知道?真把他們弄回魯西,說不定他們連死的心都有了。省城比魯西繁華多少,他們怎麼可能甘心窩在窮山僻壤裡一輩子?徐家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叔叔當年能趁着他爹不在奪了他爹的位置,現在他的後人還不一定能幹出什麼事兒來。
徐漢生搖了搖頭,他就算對自己的兒子再失望也不可能做這種事,雖然兒子才學到了自己四五分手藝,但是如果自己再壓着他練兩年,將來自己去了他至不濟也能在省城找個二流館子當個湯師傅,現在社會發展的這麼快,他也不忍心真絕了自己兒子的前途。
“滾滾滾滾滾!你這是什麼餿主意?”
“那就選第二個主意唄,你找個外姓徒弟,把技藝傳給他,將來繼承了你徐漢生的名號,還能幫扶了你的兒子孫子。這個徒弟很重要啊,得天分高啊,也得資質好啊,最重要的是人品也得好……是吧?”
徐漢生真想把自己的茶缸子糊在沈抱石臉上,真的!這個時候還看不出來這個老東西在想什麼,那他就是個傻的!
“你說的那個天分高,資質好,人品好的,不會正好姓沈吧?”
沈名廚笑的滿臉菊花開:“對呀,而且他還有個跟你很熟的爺爺。”
沈何朝終於讓屋外的兩個人安靜了下來,回到堂屋裡,差點被嚇到退出去。
兩個老人同時看向他,臉上掛着一模一樣的笑容。
那個表情,沈何朝解讀爲:“好貨!”
妹妹!我好像被爺爺賣了!
“來來來,先讓我看看你的功夫咋樣。”
徐大廚瘸着一條腿也邁出了健步如飛的架勢,拽着沈何朝就往廚房走,路過他的兒子兒媳婦連眼風都不掃一個。
廚房裡剛買的菜還堆在地上,徐漢生翻找了一下,看見了兩塊泡在水裡的生豬肝。
“先來一個熘肝尖吧。”老爺子點了一個相當考驗功力的家常菜。
沈何朝點了點頭,看了一眼豬肝,換了一盆水,撒了點鹽,然後……他轉身走了出去,小膩歪該餵了。
“這,這是怎麼了?他是不想做?”徐大廚有點茫然。
沈抱石湊過去看了一眼豬肝,瞥了他的老夥計一眼:“這塊肝還沒泡到一小時呢,做給你你吃麼?傻!”
“呿!”
“哼!”
兩個年過古稀的老頭兒互瞪了一眼,一前一後走出了廚房。
溜肝尖兒,取用的豬肝的最外圍的部位,沒有苦澀的筋膜,味道鮮滑清爽,是北方相當家常的一道菜。
可是想做好並不容易。
肝臟是動物的排毒器官,也是分泌膽汁的地方,烹飪的時候,一要去其腥,二要去其苦,三要留其嫩。也就要求廚子,眼力、刀工還有對火候的把控缺一不可。
豬肝提前用淡鹽水浸泡一兩個小時,還要勤換水,這樣才能夠去掉裡面的毒素和膽汁味道。
切肝尖兒的時候,每一片肝尖不僅要厚度統一,大小一致,還要保證每一片肝尖兒都有至少三個外邊,就是說每一片肝尖兒都要保留能夠有益於保存水分和組織形狀的那層外膜,不僅是爲了外形,更是爲了口感。
沈何朝用的是沈家的金柄菜刀,厚重的大刀在他手裡輕鬆地像是一片紙。
他沒向普通人那樣把豬肝放在案板上一片一片地切下來,用左手舉着豬肝,他右手持刀自上往下一片一片地把肝尖兒削了下來,一邊削,一邊轉動着豬肝。年輕的男人神情專注,他下手極快,下刀極穩,手臂的每一下揮動都像是精確計算過一樣,旁人只見刀光閃耀,一片片的肝片就輕飄飄地落在了盤子裡,每一片幾乎都是等大的,厚度更是驚人的一致。
只有真正的內行人才能看出更深入的東西,比如穩重,比如用心,比如對廚藝視之如生命的虔誠。
徐漢生看着這一幕,表情複雜難辨,是嫉妒,是懷念,還是悲傷,他自己額說不清楚。輕聲地,他問自己跟前的沈抱石:“這是你們家傳的片雲刀?”
片雲刀,捲雲刀,梳雲刀,流紋刀,冰炸法,冰爆法,清漿法,清炸法,清燴法,冷油法*就是百年沈家曾經縱橫京城的沈家十技,十種手段全是用來烹飪鮑參翅肚這等極品海鮮。
沒想到,今天在這個小廚房裡居然能看到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用片雲刀來處理這個豬肝。
何其有幸的豬肝。
何其有幸的自己。
徐漢生語氣急迫:“這個徒弟我收了!”
“嘿嘿,等我吃完了肝尖兒再說。”沈名廚必須要吊吊他的胃口。
“哎喲你個老東西……”
說話間,沈何朝已經完成了掛漿焯菜滑炒肝尖兒的步驟。
料酒,生抽,糖,醋,鹽調成味汁,鍋內點油起火,蔥姜爆鍋,先下焯過水的胡蘿蔔片,青椒片和香菇片,再下已經變色成金黃的肝尖。
澆湯出味,薄芡收汁,瞬息之間,就是一盤鮮脆嫩滑恰到好處的熘肝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