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鋼在海南島的日出裡與小關剪刀夫妻揮手告別,又在與小關剪刀相逢的廣場上孤零零昏沉沉地站了一天,賣出了最後兩瓶**霜。
宋鋼決定回家了,小關剪刀的一席話,讓宋鋼無限想念遠在劉鎮的林紅,他擔心自己也會像小關剪刀一樣,再過幾年連回去的心都會死了。他在那家小旅店睡了最後一個晚上,第二天就去了整形醫院,取出了胸口的假體**。這時他的假體**已經硬化,醫生面對這個沉默的病人時,以爲他是假體纖維囊形成了纔來做摘除手術。醫生問他是否定期做**按摩?宋鋼沉默地搖搖頭,醫生告訴他問題就出在這裡,**的硬化就是因爲沒有定期做按摩。手術完成後,醫生讓他六天以後來拆線,然後熱情地向他推薦自己的醫院,說宋鋼要做變性手術的話,這家醫院是首選。宋鋼點點頭拿了消炎藥,走出了整形醫院。
宋鋼當天下午坐車去了海口,汽車在海邊的公路上行駛時,宋鋼再次看到了海鳥,成羣結隊地在陽光下和波濤上飛翔,可是他的耳邊充斥着車內嘈雜的人聲和汽車的馬達聲,他沒有聽到海鳥的鳴叫。當他在海口上船,渡海去廣州的時候,在浪濤席捲出來的響聲裡,他終於聽到了海鳥的叫聲,那時候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着海鳥追逐着船尾的浪花,彷彿它們也是浪花。夕陽西下晚霞蒸騰之時,海鳥們離去了,它們成羣結隊地飛翔而去,像是升起的縷縷炊煙,慢慢消失在了遙遠的海天之間。
宋鋼坐上廣州到上海的列車時,已經沒有海鳥了。宋鋼重新戴上了口罩,他覺得自己的肺病越來越嚴重了,每一次的咳嗽都讓腋下的傷口崩裂似的疼痛。這時候宋鋼可以拿出那張甜蜜的合影了,年輕的宋鋼和年輕的林紅,就是那輛永久牌自行車也是年輕的。他有半年多時間沒有拿出這張照片,他怕自己看上一眼就會牽腸掛肚很多天,怕自己會半途而廢逃回劉鎮。現在他沒有顧慮了,他的眼睛時時看着照片上的林紅,偶爾也看上一眼自己年輕時的笑容,可是他的腦海裡仍然飛翔着海鳥的影子。
秋風掃落葉的時候,宋鋼拉着箱子走出了我們劉鎮的長途汽車站,這個戴着口罩的男人在黃昏裡回來了。他踩着地上的落葉,腳步“沙沙”地走向自己的家,他口罩裡的呼吸聲也在“沙沙”地響着,他的情緒異常激動,馬上就要見到林紅了,這樣的想法讓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可是他沒有感覺到腋下傷口的疼痛,他飛快地走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街道兩旁閃爍的霓虹燈和嘈雜的音樂恍若過眼煙雲。
當他遠遠看到自己的家門時,眼睛溼潤了。他摘下眼鏡走去,一隻手拉着箱子,一隻手用衣角擦着鏡片。
宋鋼走到了家門口,還在長途汽車上的時候,他已經將鑰匙捏在手中了,現在這把鑰匙就在他拉着箱子的手心裡,他放下箱子,將汗水弄溼了的鑰匙插入鎖孔時猶豫了一下,他改成了敲門,敲了三下,又敲了三下,他呼吸急促地等待着林紅開門出來的驚喜瞬間,可是屋裡沒有任何動靜,宋鋼只好擰動了鑰匙,推門而入時聲音顫抖地叫了一聲:
“林紅。”
沒有聲音回答他,他放下手裡的箱子,走進了臥室,走進了廚房,也走進了衛生間,都是空空蕩蕩,他六神無主地在客廳裡站了一會兒,然後想起來林紅可能剛剛下班,正騎着自行車回家,他立刻站到了門外,眺望着晚霞映照下的街道,街道上人來人往車來車去,宋鋼激動地站在門口,直到晚霞慢慢消失,夜幕徐徐降臨,仍然沒有看到林紅騎車而來的身影,倒是幾個過路的人見到宋鋼後站住腳,有些驚訝地說:
“宋鋼?你回來了?”
宋鋼木然地點點頭,他看到的是熟悉的臉,可是他腦子裡全是林紅的模樣,一下子沒有想起來這幾個人的名字。宋鋼在自己的家門口站了一個多小時,他眼睛轉到了對面的點心店,他奇怪地看到上面閃亮的霓虹燈店名更換了,不是“蘇記點心店”,換成了“周不遊點心店”,然後他看到了周遊在點心店裡晃動的臉。
宋鋼的腳步移動起來,穿過街道走進了點心店。
宋鋼看到蘇妹坐在收款櫃檯的後面,周遊正在和幾個吃點心的客人說話,宋鋼向蘇妹點點頭微笑了一下,蘇妹看到戴着口罩的宋鋼時怔住了,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宋鋼轉向了那個江湖騙子,叫了一聲:
“周遊。”
周遊也像蘇妹那樣怔了一下,接着認出來是誰了,周遊立刻熱情地喊叫着走上來:
“宋鋼,是你,你回來了?”
周遊走到宋鋼面前時想起了什麼,他更正道:“我現在改名叫周不遊了。”
宋鋼想到了外面的霓虹燈店名,他在口罩裡笑了,他看到一個坐在兒童椅子裡的小女孩,問周遊,現在叫周不遊了:
“這是蘇周?”
周不遊神氣地擺擺手,再次更正:“她叫周蘇。”
蘇妹也走了過來,她看着正在咳嗽的宋鋼,關心地問:“宋鋼,你剛回來?
你吃過晚飯了嗎?”
周不遊立刻像個老闆那樣對一個女服務員說:“拿菜單過來。”
女服務員拿過來菜單,周不遊示意她遞給宋鋼,對宋鋼說:“宋鋼,我這裡的點心你儘管吃,不收你錢。”
宋鋼咳嗽着擺擺手說:“我不在這裡吃,我等林紅回家一起吃飯。”
“林紅?”周不遊的臉上出現了奇怪的表情,“你就別等了,林紅跟着李光頭去上海了。”
宋鋼聽了這話心裡一驚,蘇妹焦急地對周不遊說:“你不要亂說。”
“誰亂說?”周不遊據理力爭,“很多人都親眼看見的。”
看到蘇妹使勁地對自己眨眼睛,周不遊不再往下說了,他關心地看看宋鋼的胸脯,神秘地笑了,他小聲問:
“你拿掉了?”
宋鋼迷惘地點點頭,周不遊剛纔的話讓他神思恍惚起來。周不遊拉着宋鋼在椅子裡坐了下來,他架起二郎腿躊躇滿志地說:
“我把保健品事業留給你以後,我的興趣就到餐飲業上面了,我馬上要在劉鎮開設兩家‘周不遊點心店’,今後的三年裡我準備在全中國開設一百家連鎖店……”
蘇妹在一旁打斷他的話:“劉鎮的兩家還沒開呢。”
周不遊瞟了蘇妹一眼,沒有答理她,繼續對宋鋼說:“你知道誰是我的對手嗎?不是李光頭,李光頭太小啦,是麥當勞,我要讓周不遊的餐飲品牌在祖國的地盤上徹底打敗麥當勞,讓麥當勞的股票市值跌掉百分之五十。”
蘇妹不滿地說:“我聽了都臉紅。”
周不遊再次瞟了蘇妹一眼,然後低頭看了一下手錶,焦急地站了起來,對宋鋼說:
“宋鋼,我們改日再談,我現在要回家看韓劇了。”
周不遊走後,宋鋼也轉身走出了點心店,回到他空空蕩蕩的家中,他把所有的電燈都開亮了,摘下口罩在臥室裡站了一會兒,又到廚房裡站了一會兒,再在衛生間站了一會兒,然後站在了客廳的中央,開始劇烈地咳嗽了,腋下一陣一陣的疼痛,彷彿是縫合的傷口裂開了。宋鋼疼得眼淚直流,彎下腰低頭坐在了椅子裡,他雙手捂住胸口,等待着咳嗽慢慢平靜下來,傷口的疼痛慢慢緩解過來,他擡起頭來時發現眼睛一片模糊,他茫然地眨了幾下眼睛,仍然是一片模糊,他不知道爲什麼會這樣?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鏡片上已經佈滿他疼痛的淚水了,他取下眼鏡,用衣角擦拭鏡片,重新戴上眼鏡後一切又清晰了。
宋鋼戴上口罩,起身再次來到了屋外,他仍然幻想着林紅會從遠處走來,他的眼睛張望着街上的茫茫人流,路燈和霓虹燈的閃爍讓我們劉鎮的大街光怪陸離。
這時候趙詩人走過來了,趙詩人走到宋鋼身旁時打量了一下宋鋼的口罩,又後退了一步,叫了一聲:
“宋鋼。”
宋鋼輕聲答應了一下,張望人流的目光來到了趙詩人這裡,他遲緩地認出來是誰了。趙詩人嘿嘿笑了,他說:
“不用看你的臉,看你的口罩,我就知道你是宋鋼。”
宋鋼點了點頭,咳嗽了幾下,疼痛讓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兩側腋下。
趙詩人同情地看着宋鋼,問宋鋼:
“你是在等林紅吧?”
宋鋼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他混沌的目光又投向了茫茫人流。趙詩人輕輕地拍了拍宋鋼的肩膀,勸慰似的說:
“不用等了,林紅跟着李光頭走了。”
宋鋼渾身一顫,有些害怕地看着趙詩人。趙詩人神秘地笑了笑,再次拍拍宋鋼的肩膀說:
“以後你就知道了。”
趙詩人神秘地笑着走上了樓梯,回到他自己的家中。宋鋼仍然站在屋門口,他的心裡翻江倒海什麼都想不起來,他的眼睛裡兵荒馬亂什麼都看不清楚,他的嘴巴在口罩裡咳嗽連連,可是他感受不到腋下的疼痛了。宋鋼木然地站在我們劉鎮的大街旁,直到大街上的行人開始稀少,霓虹燈逐漸地熄滅,四周寂靜下來,他纔像一個顫巍巍的老人那樣轉回身來,低頭走進了自己的家,沒有了林紅的自己的家。
宋鋼度過了一個艱難的夜晚,他獨自一人躺在曾經是兩個人的牀上,覺得自己的身體在被窩裡是冰涼的,被子也是冰涼的,甚至屋子都是冰涼。他的腦海裡雜亂無章,周不遊的話和趙詩人的話已經讓他感到發生了什麼,一個是他曾經相依爲命的兄弟,一個是他摯愛永生的妻子,他沒有勇氣往下去想,因爲他害怕,他似睡非睡地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
第二天的上午,戴着口罩的宋鋼心裡空空蕩蕩地走在了我們劉鎮的大街上,他心裡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是他的腳步知道,他的腳步帶領着他走到了李光頭公司的大門口,他的腳步停止以後,他就完全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了。這時他看到王冰棍興沖沖地從傳達室裡跑了出來,熱情的喊叫:
“宋鋼,宋鋼你回來啦。”
王冰棍成了我們劉鎮的富翁以後,像個二流子那樣整天在大街上游蕩,幾年下來他對遊蕩徹底厭倦了,他開始像個副總裁那樣去公司的辦公室坐班了,別人都在忙忙碌碌,他一個人閒來無事,一年時間下來他對坐辦公室也徹底厭倦了,他就自告奮勇地要去公司的傳達室做一個看管大門的,這樣一來起碼有些進出的人和他說話。王冰棍是公司的第三股東,劉副不敢怠慢,下令將原來的傳達室拆除,新蓋起來一個氣派十足的傳達室,一個大客廳,一個大臥室,一個大廚房,一個大衛生間,按照五星級酒店的標準豪華裝修,夏天中央空調,冬天地熱取暖,意大利進口的沙發,德國進口的大牀,法國進口的櫃子,大書桌老闆椅一應俱全。
王冰棍住進了五星級傳達室以後歡歡喜喜,從此沒有回家看看。他對劉副讚不絕口,每次見面都要對劉副歌功頌德一番,劉副聽得心花怒放。王冰棍最滿意的是TOTO馬桶,拉完屎不用擦屁眼,一股水流沖洗的乾乾淨淨,而且還將他的溼屁眼烘乾。劉副還給王冰棍傳達室的屋頂裝上了五口電視信號接收大鍋,劉副告訴王冰棍,這五口大鍋一裝,比中國富裕國家的電視全能看到,和中國一樣富裕國家的電視全能看到,比中國窮的國家的電視也能看到一些。於是王冰棍的傳達室整天傳出來各種腔調的語言,像是聯合國在開大會一樣。
這時候王冰棍最親密的戰友餘拔牙的世界旅遊也升級了,跟隨旅行團和自助遊,對餘拔牙來說已經是陳年舊事,他每到一地就花錢僱用一名女翻譯,他對遊山玩水也厭倦了,他的興趣全跑到示威遊行上面去了,他已經在歐美幾十個城市參加過示威遊行,他不分青紅皁白,什麼示威,什麼遊行,只要遇上了立刻興沖沖地加入進去,遇到對立兩派的遊行時,他加入人多勢衆的那一派。餘拔牙已經會喊叫十來種語言的遊行口號了,他經常和王冰棍通電話,說話間不經意地夾雜這些外國口號。
王冰棍對餘拔牙到處去示威,到處去遊行,理解成是到處去參加**,每當餘拔牙在電話裡告訴王冰棍又在什麼城市遊行示威後,王冰棍立刻給他最信任的劉副打電話,說外國的什麼城市鬧**了。
餘拔牙對王冰棍的這種理解十分不滿,他在國際長途電話裡訓斥王冰棍:“你這個土包子,你不懂,這是政治。”
餘拔牙在電話裡解釋自己爲什麼如此熱衷政治,他對王冰棍說:“這叫飽暖思淫慾,富貴愛政治……”
王冰棍起初不服氣,有一天突然在外國的一個電視新聞裡看到了餘拔牙,餘拔牙的左臉在遊行的隊伍裡閃現了一下,王冰棍驚訝的目瞪口呆,從此對餘拔牙十分崇敬了。當餘拔牙打來電話時,王冰棍說在外國電視裡看到他時,王冰棍激動得說話都結巴了。電話那一端的餘拔牙也是驚訝地結巴了,像動物一樣啊啊地叫了很多聲,然後立刻問王冰棍,有沒有把他的鏡頭錄像下來?王冰棍說沒有錄像,餘拔牙在電話裡大發脾氣了,一口氣罵了王冰棍四個蛋,笨蛋蠢蛋傻蛋王八蛋!然後傷心地說,他一生最親密的朋友,竟然沒有把他橫空出世的鏡頭錄像下來。王冰棍十分慚愧,一聲聲向餘拔牙保證,以後再有這樣的鏡頭一定錄像下來。
此後王冰棍的電視頻道緊緊跟隨餘拔牙的足跡了,餘拔牙每到一個國家,王冰棍就鎖定這個國家的電視,兢兢業業地尋找遊行示威的畫面,找到後立刻像是貓盯住老鼠一樣,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住電視,手裡拿着搖控器,只要餘拔牙一出現立刻錄像。
王冰棍看到宋鋼站在門外的時候,剛好是餘拔牙從馬德里坐飛機去多倫多的時候,王冰棍暫時不用盯住電視了,他看到很久不見的宋鋼,立刻衝出去把宋鋼拉了進來,讓宋鋼在意大利沙發裡坐下來,開始滔滔不絕說起餘拔牙的種種奇聞軼事,然後感嘆道:
“這餘拔牙哪來的這麼大的膽子,一句外國話不會說,什麼外國都敢去。”
此刻的宋鋼沉淪在混沌裡,腋下的疼痛隱隱襲來,他口罩上面的眼睛遊離地看着王冰棍,王冰棍說出的話,他一句也沒有聽進去。宋鋼知道李光頭不在這裡,林紅也不在這裡,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走到這裡?他一言不發地坐了半個小時,又一言不發地站了起來,走出了王冰棍的豪華傳達室,王冰棍還跟在他後面喋喋不休地說着,走到大門口王冰棍站住了,繼續在說着什麼,宋鋼什麼都沒有聽到,他的眼睛空洞地看着我們劉鎮的大街,腳步沉重地走回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