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副凌晨兩點多鐘給李光頭打電話的時候,李光頭正在和林紅幹第四次,林紅正在咬牙忍受着疼痛,忍受着這個牲口一樣的男人。這時手機響了,李光頭一邊幹,一邊拿起來一看,是劉副的手機號碼,他罵了一聲沒有接。過了一會兒,手機第二次響了,李光頭又罵了一聲,還是沒有接。後來手機響個不停,李光頭火冒三丈,他打開手機吼叫了:
“老子正在興頭上……”
李光頭吼叫了一聲以後,聽到劉副在電話裡的一句話,立刻像是一枚炮彈炸開似的喊叫了:
“啊!”
他驚慌失措地從林紅身上跳了起來,跳下了牀,然後赤裸裸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那裡,舉着手機半張着嘴,聽着劉副說一句,身體就會抖一下。劉副說完了掛斷手機了,李光頭仍然耳朵貼着手機,像是失去了知覺那樣一動不動,過了一會兒手機掉到了地上,發出的響聲把他嚇了一跳,他回過神來以後,痛哭流涕地詛咒自己:
“我他媽的不得好死,我不被車撞死,也要被火燒死;不被火燒死,也要被水淹死;不被水淹死,也要被車撞死……我這個王八蛋啊……”
林紅已經累得奄奄一息了,她迷迷糊糊地感到李光頭壓在她身上接了一個電話,這個電話像彈簧一樣,把李光頭從她身體上彈了出去。接着就沒有聲響了,然後李光頭揮舞着拳頭,在屋子裡一邊狠毒地罵着自己,一邊捶着自己的腦袋。
林紅睜開了眼睛,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緊張地坐了起來,看到李光頭的手機掉在了地上,李光頭嗚嗚地哭着,像一個孩子那樣雙手擦着眼淚哭,哭得悲痛欲絕,林紅隱約感到了什麼,她不安地問李光頭:
“出了什麼事?”
李光頭眼淚汪汪地對林紅說:“宋鋼死了,這個王八蛋臥軌自殺啦!”
林紅半張着嘴,恐懼地看着李光頭,彷彿李光頭剛剛強姦了她,她跳下了牀,迅速地穿上了衣服。穿好衣服以後,她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了,她滿臉的不知所措,像是剛剛有醫生告訴她得了絕症似的。過了一會兒,她淚如雨下了,她咬破了自己的嘴脣,仍然無法阻止自己的眼淚。她看到李光頭還是赤條條站在那裡,突然對他的身體充滿了厭惡,她仇恨滿腔地對李光頭說:
“你爲什麼不死?”
“你這個婊子,”李光頭終於找到了可以發泄的敵人,他咆哮如雷了,“宋鋼的屍體在你家門口放了三個多小時啦,等着你去開門!你這個臭婊子還在外面偷男人……”
“我是臭婊子,”林紅咬牙切齒地說,“你是什麼東西?你是混蛋王八蛋!”
“我是混蛋王八蛋,”李光頭也咬牙切齒了,“你他媽的是蕩婦淫婦!”
“我是蕩婦淫婦,”林紅恨之入骨地說,“你是禽獸不如!”
“我是禽獸不如,”李光頭眼睛通紅地說,“你他媽的是什麼?你他媽的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我是害死了自己的丈夫,”林紅尖利地喊叫了,“你害死了自己的兄弟!”
李光頭聽了這話以後再次嗚嗚地哭了,他突然變得可憐巴巴了,他伸出手走向林紅,哀聲說:
“是我們兩個人害死了宋鋼,我們都不得好死……”
林紅打開李光頭伸過來的手,厭惡地喊叫:“滾開!”
林紅轉身走出李光頭的臥室,走下李光頭的樓梯,走到李光頭的客廳時,發現赤條條的李光頭跟在她身後,她打開屋門走出去時,赤條條的李光頭也跟了出來,林紅站住腳說:
“別跟着我!”
“誰他媽的跟着你!”赤條條的李光頭喊叫着快步走到林紅前面,“老子要去見宋鋼!”
“你站住!”林紅也喊叫了,“你沒臉去見宋鋼。”
“老子是沒臉去見宋鋼,”李光頭聽了這話傷心地站住了腳,然後回頭指着林紅罵道,“你這個婊子也沒臉見宋鋼。”
“我也沒臉見他,”林紅神情黯然地點點頭,彷彿同意李光頭的話,“可他是我這個婊子的丈夫……”
李光頭哭了:“他是我的兄弟……”
李光頭哭着捶胸頓足地走上了大街,捶胸頓足的時候他突然發現自己赤條條一絲不掛,他不知所措地站住了。林紅從後面走上來時,他竟然害羞似的雙手遮住了下身。林紅同情他了,輕聲說:
“你回去吧。”
李光頭像一個聽話的孩子那樣點點頭,林紅從他身旁走過後,聽到他嗚咽地說着:
“我會有報應的,你也會有報應的。”
林紅點點頭,擡手擦着眼淚說:“我肯定會有報應。”
這個夜晚秋風陣陣月光冷清,一個沿着鐵路撿煤塊的人,發現了死去的宋鋼,他告訴了住在鐵路旁邊的兩戶人家。宋鋼身上沒有一點血跡,列車輪子是從他腰上蹍過去,衣服都沒有蹍破,可是他的身體斷成兩截了。深夜十一點的時候,宋鋼被兩個住在鐵路旁邊的人用板車拉回到自己的家門口。這兩個人是宋鋼做搬運工時的工友,他們吃驚地認出了戴着口罩的宋鋼,看到了石頭上的衣服和衣服上的眼鏡,他們商量了一下後,找來了一輛板車,將宋鋼擡到了板車上,將宋鋼的眼鏡放進宋鋼的衣服口袋裡,又將宋鋼的衣服蓋在宋鋼的身上。宋鋼的身體很長,他躺進板車後腦袋都掛到外面了,兩隻腳仍然拖在地上。於是一個工友在前面拉着板車,另一個工友在後面擡着宋鋼的雙腿,走上了我們劉鎮寂靜的街道。滿街的落葉在車輪裡“沙沙”地響着,偶爾有幾個行人在路邊站住腳好奇地看着他們,宋鋼生前的兩個工友誰也不說話,他們一前一後彎着腰,把宋鋼送回到自己的家門口。兩個工友放下板車後,將宋鋼的身體拉下來一些,讓宋鋼的腦袋不再掛在板車外面,讓宋鋼的雙腿彎曲下來,兩隻腳支撐住地面。然後兩個工友輕輕敲了一會兒門,又輕聲喊叫了一陣,他們無聲地等待了半個多小時,知道屋裡沒有林紅。一個坐在了板車的把手上守護宋鋼,另一個沿着空無一人的街道走去,這個人要去找李光頭公司的人,他知道宋鋼是李光頭的兄弟,也聽說過林紅和李光頭的緋聞。死去的宋鋼已經回家了,可是進不了自己的家門,他仰臉躺在門外的板車上。坐在板車把手上的工友,茫然地看着秋風吹起的樹葉不斷飄落在宋鋼的身上,有些樹葉來自上面的樹木,有些樹葉來自地面,被風颳起後掉進了板車。守護宋鋼的工友一直等到凌晨兩點,纔看見另一個工友帶着劉副走來。
劉副站在板車前看了看宋鋼,搖了搖頭後,走到一旁給李光頭打電話了。劉副打完電話後,走回到板車前,三個人無聲地站在宋鋼的家門口。差不多凌晨三點時候,他們看到林紅從遠處走來。林紅出現在我們劉鎮空空蕩蕩的大街上,她走過一盞路燈時渾身閃亮,隨即走進黑暗裡,接着又渾身閃亮地走在另一盞路燈下,隨即又走進了黑暗裡。她低着頭雙手抱住自己的肩膀幽幽地走來,像是從生裡走出來,走到了死,又從死裡走出來,走到了生。
林紅走到這三個人的跟前,她躲閃着他們的眼睛,她側着身體從板車旁走過去,她在開門的時候回頭望了一眼板車裡滿身樹葉的宋鋼,屋門打開了,裡面黑洞洞的,林紅回頭望了一眼宋鋼後,忍不住在板車前俯下身去,撿去宋鋼臉上的樹葉。她看到的不是宋鋼的臉,是宋鋼的口罩,她一下子跪在地上失聲痛哭,她渾身哆嗦地摘下宋鋼臉上的口罩,藉着月光她看到了宋鋼寧靜的臉,她痛哭着,雙手顫抖着摸索宋鋼的臉。這張臉曾經有過那麼多的幸福微笑,這張臉不久前在列車上還充滿了憧憬,現在生命離去了,這張臉已經和深夜一樣冰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