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了七天後,宋鋼的思維終於清晰了,當初李光頭、林紅和他之間的情感糾葛歷歷在目,一晃二十年過去了,現在宋鋼終於明白了,林紅不應該嫁給他,林紅應該嫁給李光頭。這樣一想,宋鋼突然釋然了,彷彿是心裡的石頭終於落地,他一下子輕鬆起來。
第八天的曙光來到後,宋鋼坐在吃飯的桌子前,認真地寫起了兩封信,一封信是給林紅的,另一封信是給李光頭的。他寫得很吃力了,有很多句子他不知道寫得對不對,有很多字他都不會寫了。他傷感地想起自己二十歲的時候,曾經那麼喜歡讀書喜歡文學,他曾經寫下過一篇小說,李光頭讀完後大聲讚揚。這麼多年下來,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不讀書不讀報,如今突然發現自己連信都不會寫了。
宋鋼把不會寫的字記在腦子裡,然後戴上口罩去書店查字典,查完字典回家繼續寫信。他連本字典都不捨得買,雖然他給林紅帶回來三萬元,他覺得自己一生都沒有讓林紅過上好日子,最後的錢一定要留給林紅。幾天下來,他來來回回到書店去了十來次,書店的人見了他就會嘿嘿地笑,他們私下裡說這個宋鋼以前是首席代理,現在成了個首席學者了。宋鋼每天都到書店來查幾次字典,書店的人忍不住開玩笑地叫他首席學者,後來又叫他首席字典。宋鋼聽了微微一笑,什麼話都不說,只是低頭認真地查他不會寫的字。首席字典宋鋼花了五天時間,一邊寫一邊去查字典一邊修改句子,終於將兩封信都寫完了,他又認認真真地抄寫了一遍。然後他如釋重負地站了起來,去郵局買了兩個信封和兩張郵票,在信封上寫好地址姓名,貼好郵票後,他把兩封信藏在胸前的衣服口袋裡。
這時候宋鋼感到腋下越來越疼痛了,而且疼痛彷彿越繃越緊,他疑惑地感受着這種繃緊的疼痛,慢慢解開衣服,感到貼身的襯衣已經和腋下的皮肉粘連了,脫下襯衣時彷彿是撕下了皮肉一樣,劇烈的疼痛讓他渾身冷顫,等到疼痛慢慢安靜下來,他舉起胳膊,低頭看到兩側腋下的傷口已經化膿了,縫合傷口的黑線緊繃紅腫的傷口,他想起來應該是手術後六天拆線,現在十三天過去了,所以傷口的疼痛越繃越緊。
宋鋼起身找出了一把剪刀,拿着鏡子準備自己拆線,可是擔心剪刀不乾淨,就點火將剪刀燒烤了五分鐘消毒,又拿着剪刀耐心地等待了十分鐘,讓剪刀完全冷卻下來,他開始一點點剪去腋下的黑線,黑色的線頭沾滿了剪刀,他感覺繃緊的腋下在一陣一陣疼痛裡逐漸放鬆了,他拆完線以後,感覺整個身體突然放大似的鬆開了。
傍晚的時候,宋鋼將他帶回來的錢用一張舊報紙仔細包好了,放在了枕頭下面,只在自己口袋裡放了十元錢,將鑰匙拿出來仔細看了一會兒,然後放在了桌子上,戴上口罩走到門口,他打開屋門時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家,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鑰匙,他覺得自己的家清晰可見,桌子上的鑰匙卻是模糊不清,他輕輕地關上了門,關上門以後他站了一會兒,心想鑰匙在裡面了,自己不會回來了。
宋鋼轉身走過了街道,走進了周不遊點心店,他從來沒有吃過帶吸管的小包子,現在他想去品嚐一下。他進去的時候,沒有看到周不遊和蘇妹,他四處張望了幾下,也沒有看到蘇媽,他不知道周不遊把蘇媽和蘇妹也發展成了韓劇迷,從週一到週五的這個時候,三個人就會端坐在家裡,神情專注地盯着電視屏幕。宋鋼遲疑不決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一個陌生的女服務員坐在收款櫃檯的後面,他只好走向陌生的女服務員,想了想以後,說出了一句詞不達意的話:
“怎麼吃……”
女服務員不明白他的話,問他:“什麼怎麼吃?”
宋鋼知道自己說錯了,可是一下子又想不起來準確的說法,他指指幾個正在吃着吸管小包子的羣衆說:
“這個帶吸管的小包子……”
那幾個羣衆嘿嘿地笑起來。有一個羣衆問他:“小時候吃過你媽的奶吧?”
宋鋼感到這人要捉弄他了,他突然聰明地回答:“我們都吃過。”
“你長大後吃過包子吧?”那個羣衆繼續問。
“我們都吃過。”宋鋼繼續聰明地回答。
“好。”那個羣衆說,“我教你,先像吸你媽的奶一樣,把包子裡的肉汁吸乾淨了,再像吃包子那樣把剩下的包子吃了。”
羣衆哈哈笑個不停,坐在櫃檯裡的女服務員也忍不住笑了。宋鋼沒有笑,剛纔自己的回答讓他的思維清晰了,他對女服務員說:
“我是問多少錢?”
女服務員明白了,收了宋鋼的錢,開了票遞給他,宋鋼拿着票還站在櫃檯前,女服務員讓他先找個位置坐下來,說吸管小包子正在蒸着,還要十分鐘時間。宋鋼看看那幾個嘿嘿笑着的羣衆,走到了遠離他們的桌子前坐下。宋鋼的眼神無動於衷,他像個小學生那樣端坐着等待他的吸管小包子。
宋鋼的吸管小包子終於端上來了,面對蒸騰的熱氣,宋鋼慢慢摘下了他的口罩,他把吸管含進嘴裡後呼呼地吸起了裡面的肉汁。那幾個譏笑他的羣衆嚇了一跳,裡面的肉汁沒有一百度的高溫,也有個八九十度,宋鋼呼呼地吸着,就像吸着涼水似的一點都不覺得燙。他吸完一個包子又呼呼地吸完了另一個,三個小包子裡的肉汁一下子全吸完了,然後他擡頭看看那幾個吃驚的羣衆,他微笑了一下,他的微笑讓那幾個羣衆覺得脖子上冷颼颼的,他們覺得宋鋼似乎是精神不正常常。
宋鋼低下了頭,拿起一個包子放進嘴裡吃了起來。吃完了三個小包子,宋鋼戴上口罩,起身走出了點心店。
這時候夕陽西下了,戴上口罩的宋鋼迎着落日走去。宋鋼沒有像往常那樣低頭走在大街上,他的頭擡起來了,他的眼睛左右看着,看着街道兩旁的商店和行人,有人叫他名字時,他不再是低頭匆匆答應一聲,而是友好地向那個人揮揮手。
走過商店的玻璃窗時,他也會停下來仔細看看裡面展示的物品。我們劉鎮的很多羣衆在這個傍晚看見宋鋼走去,他們後來回憶說,宋鋼以前每次出現在大街上都像是在趕路,只有這個傍晚他像是在逛街,他們說他對每家商店玻璃窗裡的物品都是看了又看,對每個擦肩而過的人都會回頭張望,甚至對街道兩旁的梧桐樹也是興趣十足,他還在一家音像店前站了有五六分鐘,聽完了兩首流行歌曲,還隔着口罩對旁邊走過的人說:
“這兩首歌真好聽。”
宋鋼走過郵局的時候,從胸前的口袋裡取出了寫給李光頭和林紅的兩封信,他將信塞進郵筒以後,還蹲下來向裡面張望,確定自己的信已經掉進去了,他才放心地離去,繼續迎着夕陽向西走。
宋鋼走出了我們劉鎮,走到了鐵路經過的地方,他在鐵路旁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摘下了口罩,幸福地呼吸着傍晚新鮮的空氣,看着四周田地等待收割的稻子,有一條小河就在不遠處流淌着,晚霞映紅了河水。河裡的霞光讓他擡起頭來了,他看着日落時的天空,他覺得天空比大地還要美麗,紅彤彤的落日掛在晚霞的天空裡,浮雲閃閃發亮,層巒迭嶂般的色彩彷彿大海的潮水一樣在涌動着。
他感到自己看到了光,斑斕的光穿梭在天空裡,而且變幻莫測。接着他的頭低了下來,他重新去看四周的稻田,稻穗全披上了霞光,彷彿紅玫瑰似的鋪展開去,他覺得自己坐在了萬花齊放的中央。
這時他聽到了列車遙遠的汽笛聲,他取下眼鏡擦了擦,戴上後看到半個夕陽掉下去了,火車從掉下去的半個夕陽裡駛了出來。他站了起來,告訴自己離開人世的時候到了。他捨不得自己的眼鏡,怕被火車壓壞,他取下來放在了自己剛纔坐着的石頭上,又覺得不明顯,他脫下了自己的上衣,把上衣鋪在石頭上,再把眼鏡放上去。然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人世間的空氣,重新戴上口罩,他那時候忘記了死人是不會呼吸的,他怕自己的肺病會傳染給收屍的人。他向前走了四步,然後伸開雙臂臥在鐵軌上了,他感到兩側的腋下擱在鐵軌上十分疼痛,他往前爬了過去,讓腹部擱在鐵軌上,他覺得舒服了很多。駛來的火車讓他身下的鐵軌抖動起來,他的身體也抖動了,他又想念天空裡的色彩了,他擡頭看了一眼遠方的天空,他覺得真美;他又扭頭看了一眼前面紅玫瑰似的稻田,他又一次覺得真美,這時候他突然驚喜地看見了一隻海鳥,海鳥正在鳴叫,搧動着翅膀從遠處飛來。
火車響聲隆隆地從他腰部蹍過去了,他臨終的眼睛裡留下的最後景象,就是一隻孤零零的海鳥飛翔在萬花齊放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