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拔牙是職業風格,每次都用拔牙的右手對準李光頭嘴裡的牙齒揍上一拳,揍得李光頭的嘴脣鮮血淋漓,揍得餘拔牙的手指上都有牙齒印了,自己拔牙的右手燙傷似的舉到眼前甩動起來,自己疼得
“哎喲”直叫了,以爲李光頭被他揍得滿地找牙了,可是下次見到李光頭時,李光頭的嘴裡仍然是一口潔白整齊的牙齒。餘拔牙驚奇地讓李光頭張大嘴巴,伸手往李光頭的嘴裡數上一遍,竟然一顆牙齒也不少。所以餘拔牙每次揍李光頭嘴巴的時候,總要讚歎一聲:
“好牙齒!”
小關剪刀是下三路的風格,他相中了李光頭的褲襠,而且聲東擊西,先是對準李光頭的兩條腿一陣猛踢,踢得李光頭彎下了腰劈開了腿,把褲襠暴露出來時,小關剪刀使勁一腳踢在李光頭的兩個蛋子上,李光頭疼得天昏地暗,雙手捂住下身在地上來回翻滾。此後李光頭再遇上小關剪刀時,馬上雙腿夾緊,雙手一前一後捂住褲襠處,任憑小關剪刀如何胡踢亂踹,李光頭也要誓死捍衛他的兩個蛋子。小關剪刀往李光頭的小腿縫踢了一腳又一腳,又往大腿縫踹了一腳又一腳,把自己弄得滿頭大汗了,也弄不開李光頭夾緊的雙腿,小關剪刀急了,一邊踢着踹着,一邊喊叫:
“劈開來,劈開來……”
李光頭連連搖頭,騰出左手指指自己褲襠裡的寶貝說:“它已經結紮啦,你就可憐可憐苦命的它,給它一條生路吧。”
王冰棍的風格是鈍刀子割肉,每次見到李光頭都像剛死了爹媽一樣地哭出聲來,揪住李光頭的衣領一拳又一拳,揍得李光頭雙手抱住腦袋蹲在地上,王冰棍左手按在李光頭肩膀上,支撐着自己的身體,右手一拳又一拳。王冰棍每次都要揍上一個小時,中間有二十分鐘用來喘氣休息。喘氣休息的時候,王冰棍就會抹着眼淚對圍觀的羣衆說:
“五百元啊!”
五個債主從春暖花開一路揍到夏日炎炎,把李光頭揍成一個從戰場上回來的傷兵,每次出現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時,李光頭不是鼻青臉腫,就是吊着胳膊瘸着腿。這時的李光頭破衣爛衫,頭髮比馬克思長,鬍子比恩格斯多,昔日威風凜凜的光頭不知去向,露出了一副要飯的乞丐模樣。李光頭長髮披肩以後,我們劉鎮的兩大文豪給他取了兩個洋歌星的綽號,劉作家叫他“李披頭士”,趙詩人叫他“李邁克爾·傑克遜”。劉鎮的羣衆聽不懂,他們知道世界上有個唱歌的叫鄧麗君,不知道還有唱歌的叫披頭士和邁克爾·傑克遜,他們向劉作家和趙詩人打聽,披頭士和邁克爾·傑克遜何許人也?劉作家和趙詩人故作高深地轉身離去,心想這些粗人連長頭髮的披頭士和長頭髮的邁克爾·傑克遜都不知道。劉作家和趙詩人對劉鎮羣衆的無知深感不滿,轉身離去是出污泥而不染。羣衆只好去向李光頭打聽,李光頭雖然也不知道他們是誰,仍然熱心地回答羣衆的提問,他晃着腦袋說:
“都是外國人。”
五個債主的五種揍人風格里,李光頭最害怕的是小關剪刀的下三路;童鐵匠的巴掌雖然穩準狠,可那是一錘子買賣;餘拔牙領教了李光頭牙齒的堅固以後,揍上去的拳頭也就越來越輕了。李光頭最能適應的是張裁縫斯文的一指禪,其次適應的是王冰棍,王冰棍雖然揍起來沒完沒了,可是王冰棍力氣有限,李光頭皮粗肉厚不害怕。沒想到春去夏至,最厲害的是王冰棍了。這時的王冰棍背起了他的冰棍箱,右手捏着木塊,一路叫賣地拍打着冰棍箱,見到李光頭就用右手裡的木塊揍他了。王冰棍的傳統武器讓李光頭苦不堪言,那木塊硬邦邦地揍在李光頭長髮披肩的腦袋上,揍得李光頭昏頭昏腦。當李光頭抱住腦袋蹲下後,王冰棍乾脆坐在了冰棍箱上,一邊嘆息着他失去的五百元,一邊用木塊拍打着李光頭的腦袋,一邊還在叫賣他的冰棍。李光頭爲了保護自己的腦袋,只好犧牲自己的雙手了。李光頭的雙手又紅又腫,被王冰棍揍成了一對紅燒豬蹄,他仍然緊緊保護着自己的腦袋,心想腦袋最重要,以後還要靠它做生意呢。
蘇媽在街上見到王冰棍一次次用木塊揍李光頭,實在看不下去了,上去拉住王冰棍的手,對他說:
“你這樣會有報應的。”
王冰棍收住了手,可憐巴巴地對蘇媽說:“五百元啊!”
蘇媽說:“不管多少錢,你也揍不回來了。”
王冰棍背起冰棍箱哀傷地離去後,蘇媽看着雙手抱住腦袋蹲在地上的李光頭,忍不住埋怨起了李光頭:
“你明明知道他們要揍你,你還整天在大街上晃盪,你不能躲在屋裡不出來嗎?”
李光頭擡頭看看王冰棍走遠了,雙手從腦袋上滑下來,站起身對蘇媽說:
“躲在屋裡還不悶死了。”
李光頭說完甩了甩一頭長髮,若無其事地走去了。蘇媽又是搖頭又是嘆氣,對着走去的李光頭說:
“我多虧了去廟裡燒過香,纔沒有賠錢,要不我也要揍你幾下。”
蘇媽看着李光頭走去的背影,再次感嘆起來:“燒香真是靈驗啊!”
我們劉鎮的趙詩人目睹了李光頭一次次捱揍,李光頭一次次都沒有還手。剛開始趙詩人心裡沒底,眼看着五個債主把李光頭從春天揍到了夏天,把李光頭揍得越來越窩囊,就是那個沒有力氣的王冰棍,也能揪住李光頭收放自如地揍上一個小時,趙詩人的膽量就上來了,心想這王八蛋揚言要揍出他趙詩人的勞動人民本色,讓他在劉鎮威風掃地。此仇不報,何以爲人?趙詩人決定當着劉鎮的羣衆,找回他失去的面子。
這一天王冰棍揍完了李光頭,揹着冰棍箱前腳剛走,趙詩人後腳就到了。趙詩人伸腳踢踢仍然抱住腦袋蹲在地上的李光頭,看着街上來往的羣衆,大聲說:
“沒想到你也有今天啊!李光頭成了李邁克爾·傑克遜,被人揍得都不敢還手。”
李光頭擡頭看了趙詩人一眼,一副懶得搭理他的神態。趙詩人以爲李光頭害怕了,再次踢了踢李光頭,趾高氣揚地說:
“你不是要揍出我勞動人民的本色嗎?怎麼沒見你動手?”
李光頭緩緩地站了起來,趙詩人變本加厲地推了李光頭一把,趙詩人看看街上的羣衆,得意地說:
“你動手啊!”
趙詩人的腦袋剛從街上羣衆那裡得意洋洋地轉回來,就中了李光頭的一套連環拳。李光頭腫脹的左手揪住趙詩人胸前的衣服,腫脹的右手捏成拳頭對準趙詩人的臉一頓猛揍。趙詩人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已經被李光頭揍得滿臉是血了,鼻血流到了嘴脣上,嘴脣的血流到了脖子上。趙詩人疼得嗷嗷直叫,才知道李光頭雄風猶存。趙詩人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李光頭仍不鬆手,繼續他的暴揍。李光頭一邊揍着趙詩人,一邊朗朗上口地說着:
“他們揍老子,老子不還手,是老子弄賠了他們的錢;老子沒有弄賠了你小子的錢,老子就要揍死你小子。”
趙詩人被李光頭揍得暈頭轉向,倒是聽清楚了李光頭朗誦詩歌似的鏗鏘有力的話,趙詩人才知道李光頭爲什麼不還手,也知道自己要完蛋啦,趙詩人立刻“嗨唷嗨唷”地叫出了勞動號子。趙詩人都發出了勞動人民的聲音,李光頭還是一拳拳地揍他,趙詩人只好一邊
“嗨唷”,一邊對李光頭說:
“出來啦,出來啦。”
“什麼出來了?”李光頭不明白。
趙詩人看到李光頭收住了拳頭,趕緊再“嗨唷”兩聲,雙手抱住李光頭揪着自己胸前衣服的手說:
“聽到了吧,這是勞動人民的聲音,被你揍出來啦。”
李光頭明白過來了,他嘿嘿地笑,他說:“老子聽到了,可是還不夠。”
李光頭說着右拳又舉起來了,趙詩人嚇得又是幾聲“嗨唷”的勞動號子,哀求似的對李光頭說:
“恭喜你,恭喜你……”
李光頭又不明白了:“恭喜我?”
“對,對,對。”趙詩人連連點頭地說,“恭喜你把我勞動人民的本色給揍出來啦。”
趙詩人都這樣說話了,李光頭舉起的拳頭就揍不下去了。李光頭放下拳頭,鬆開趙詩人的衣服,嘿嘿笑着拍拍趙詩人的肩膀說:
“不用客氣。”
李光頭被童張關餘王揍了三個月窩囊了三個月以後,終於在我們劉鎮的大街上重新威風凜凜了。我們劉鎮的羣衆嬉笑地看着趙詩人狼狽地離去,發現劉作家也在羣衆中間,羣衆的眼睛兩點成一線了,一會兒看看劉作家,一會兒看看坐在地上喘氣休息的李光頭。羣衆紛紛想起了李光頭當初暴揍劉作家的情景,羣衆懷舊迎新,指望着李光頭從地上蹦起來,把劉作家的勞動人民本色再揍出來一次。羣衆的眼睛盯着劉作家,議論着坐在地上的李光頭,說這個李光頭飢一頓飽一頓都瘦了一圈,又被五個債主揍得鼻青臉腫吊胳膊瘸腿,沒想到揍起那個健康飽滿的趙詩人來,就像老鷹抓小雞,大人揍小孩。羣衆看着劉作家總結道:
“真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劉作家知道羣衆話裡有話,知道羣衆唯恐天下不亂,知道羣衆指望他馬上去步趙詩人後塵。劉作家面紅耳赤了一會兒,想轉身離去,可是一旦離去就給劉鎮羣衆茶餘飯後增加一個笑話,劉作家要面子,只好硬着頭皮站在那裡。羣衆先用話去挑撥李光頭,李光頭飢腸轆轆靠着梧桐樹坐在地上,正在吞口水充飢,對羣衆的話置若罔聞。羣衆又用話去挑撥劉作家,說寫文章的人竟然這麼沒出息,這個趙詩人剛纔奴顏婢膝的嘴臉,比叛徒漢奸還不如,不僅讓自己丟臉,也讓他的父母丟臉。
“別說是讓他父母丟臉了,”有一個羣衆趁機說,“就是劉作家的臉,也讓這個趙詩人丟光啦。”
“是啊。”羣衆齊聲同意。
劉作家的臉上青紅皁白,心想這些王八蛋就是要挑起羣衆鬥羣衆,心想自己千萬不能冒失,千萬不能主動送上門去供李光頭拳打腳踢。可是羣衆的眼睛齊刷刷地看着自己,不出來說幾句話是不行了。劉作家隨機應變地向前一步,大聲同意羣衆的話,他說;
“是啊,天底下寫文章的臉都被這個趙詩人丟光啦!”
劉作家不愧是我們劉鎮的文豪,他一句話就把古今中外的作家詩人全拉過去做了自己的墊背。劉作家看到羣衆愣在那裡,知道自己一舉扭轉了局面,他得意洋洋一發而不可收了,他說:
“連魯迅先生也跟着丟臉啦,還有李白杜甫先生,還有屈原先生,屈先生愛國而投江自盡,也跟着趙詩人丟臉……還有外國的,托爾斯泰先生,莎士比亞先生,更遠的但丁先生,荷馬先生……多少個英名先生啊,全跟着趙詩人丟臉啦!”
羣衆呵呵地傻笑起來,李光頭也跟着呵呵地笑,他對劉作家的話十分欣賞,他高興地說:
“我讓這麼多的名人先生丟臉,真是沒有想到。”
這時候宋鋼騎着亮閃閃的永久牌過來了,看到羣衆把大街堵死了,不斷地摁響車鈴,宋鋼急着要去針織廠接他的林紅回家。李光頭一聽鈴聲就知道是宋鋼過來了,他貼着梧桐樹站起來,對着宋鋼叫起來:
“宋鋼,宋鋼,我一天沒吃東西了……”